残着淡淡腥咸之味的一缕缕细风泄入窗棂,在窗边默然静坐之人的灰白兜帽中晕头转向地打了几个旋,才复又向四座送去海的气息。
那人独坐窗边,浑身都隐在灰白的兜帽斗篷下,桌上或立或倒着几坛酒,饭菜无一,此人便默默地就着手中的海碗自斟自饮。
此时坐在这海边客栈中的,多不是来用餐饱腹之人,而是在等待凌海道开启。
凌海道并非真正的实物筑成的桥梁,而是由两岸类似传送法阵发出的特殊灵力连接而成,是故每次开启,都要耗费大量灵气。
为了减小损失,当初筑建凌海道的天族皇室和星棋盟,便规定了凌海道的开启频率,每隔二日开启三日,开闭之刻皆定在正午时分。
二楼的另一边,坐着三个同式湛蓝衣裳之人。
星簇河面前摊着一张已有些发旧的纸页,其上用纤细的笔迹画着一些简易的图标与线条,看起来似是一张地图。
见星簇河微蹙着眉,面着图纸苦苦思索的模样,星折壑忍不住道:“这破图有什么好看,且不说星斜……少宗主是不是真的记得鸣鸷谷的地形,就凭他那心肠,这图说不定是故意画来让你送死的。”
星簇河眸也不抬,冷然道:“要不是你,我也不必深究此图。”
“我……”星折壑一噎,势头立时弱了一截,小声嘟哝道,“我当时不是提议跟着少盟主一路么,少盟主宅心仁厚,届时定会将救下千少宗主的功劳让给我们,如此一来,购药之事不就解决了吗?”
星簇河声音依旧清冷,此时又携了几分严厉之意:“要么不做,要做就靠自己。”
对话原原本本落至窗边人耳中,举碗欲饮的手一顿,不知想起什么,兜帽阴影中唇角不经意勾了起来。
也不知如此细微的动作有何引人注意之处,或是星折壑好巧不巧细看了窗边之人一眼,疑道:“簇河,我总觉得那个人看着眼熟。”
窗边之人差些被喉间一口酒呛岔气。
星簇河仍未抬头,不耐道:“又是你道上交的狐朋狗友?”
星折壑恼道:“什么叫狐朋狗友?簇河你这性子,真难怪至今交不到朋友。”
星簇河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搭理星折壑。
眼前的这张图纸,的确是两年前星斜影从鸣鸷谷逃回肃秋宗后,凭记忆画的。他在鸣鸷谷每日的生活虽是两点一线,偶尔却也可凭谷主的“恩宠”游览些其他地方。
星斜影自小聪慧,少年后又心机深沉,故而鸣鸷谷中但凡去过一次之处,他都将其路线和地形清清楚楚地记在了脑中。
星斜影回到肃秋宗后,虽不愿吐露在鸣鸷谷经受的折磨,后来却画下了此图上交宗门,以防日后若与鸣鸷谷交上手而措手不及。
至于星簇河手上这张,并非是临摹上交宗门的那张而来,而是星斜影彼时亲手画下的另一张。
星簇河至此仍记得星斜影将此图扔给他时,那阴邪微笑的神情,毒蛇似的妖异眸子里却仿如泄露几缕晶芒:“好哥哥,可小心别落到明颜别床上呀……”
星簇河晃神之时,二楼忽然走上来了一个略显狼狈的红色身影。
窗边人动作一滞,正抱着此人认不出自己的侥幸心态,岂料他一上楼便盯住了自己,那层隐藏身形相貌的斗篷仿佛凭空消失了般——
“恩人?!”
窗边人只觉险些被酒噎到背过气去。
孽缘啊,孽缘。
在心中呜呼哀哉了一番后,孤竹才接受了被步行云一眼认出的事实,默认了他恬不知耻坐到自己对面的行为。
不过为防万一,孤竹并未揭下斗篷,悲愤问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啊?”步行云不明就里,仿佛毫不知孤竹是在隐藏身份,“恩人不就是一身白,还爱喝酒吗?”
“……我明白了。”下次应该换一身黑斗篷。
这边动静不小,肃秋宗三人这下自也知晓了窗边人的身份。
星簇河终于肯将目光从图纸上移开,却也只是抬头向孤竹的方向看了一眼,孤竹只觉那清冷的目光有如实质,散发着森森寒气,令人浑身发凉。
孤竹离开北宗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去寻星簇河道歉,此时自知理亏,便也逆来顺受了,回了一个赔笑的神情。
孤竹离开北宗时,只想快点远离那是非之地,本以为渡海去往土境是最快也最好的选择,怎知千青灯正是被劫到位于土境的鸣鸷谷去了,便又恰好与北宗追寻出来的众人撞了个正着。
孤竹闷闷心想,这大概就是天意吧。
而那边星折壑眸光一闪,便起身来到了孤竹桌前,亦毫不客气地在她一侧坐了下来。
步行云记得星折壑,见他也在,惊喜道:“是你……星公子也来了?”
星折壑也记得这个被他枉抽了一链的少年,心中仍有些淡淡的歉疚之意,是以也不敢忽视了步行云,点了点头道:“我听说你差点就成了南宗宗主的关门弟子,怎么现在落得这个样子?”
步行云看了看自己乱糟糟的仪容,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没有人肯带我去鸣鸷谷,我只好自己跑来了。”
星折壑半惊半疑:“就你一个人?身无分文?”
步行云迟疑着点了点头:“吃饱饭的盘缠还有,但是晶石……太奢侈了。”
星折壑继续问:“你要去鸣鸷谷?过凌海道?一个人?”
步行云道:“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星折壑道:“你知道凌海道有多长、多高吗?你想靠你一双腿走过去?那可相当于翻山越岭啊,连独角灵兽走起来都极吃力。”
步行云犹疑了一瞬,神情又复坚定下来:“只要可以走,我就要走。我一定要看到少宗主安然无恙出鸣鸷谷。”
星折壑震撼中有些感动:“没想到你虽然实力不强,却如此有毅力!那些把你扔在北宗不管不顾的人实在太可恶了!一会儿你就跟着我们好了。”
在一旁默默听着的孤竹忽然感到膝盖隐隐作痛,还袭来了一种铺天盖地的罪恶感。
步行云一听星折壑几人肯带上自己,亦感动不已,瞬时就忘了自己刚找到的孤竹:“真的吗?那就多谢……”
一声低哑的清咳打断了步行云的话。
星折壑下意识怒视了一眼发出清咳的星断澜,却被他不带丝毫感情的冰冷目光堵了回去,而一旁星簇河没有表态之意,看来只能顺星断澜之意了。
小辈做事未出格时,星断澜这个长辈可以当做不存在,然他一旦表态,往往没有几次能反驳他的机会。
星折壑只好无奈叹息:“实在抱歉,要是我打得过那个面瘫,就算簇河不同意我也会带上你的。”
这次两个蓝衣冰山却默契一致地都没有理会他。
“没、没事,各位辛苦了,救援少宗主还得靠你们呢,就不必带上我这个累赘了。”步行云灰心丧气地道。
这时深受负罪感折磨的孤竹终于开口了:“你要是真想去,就跟着我罢。”
步行云眼中光芒霎时又燃了起来,感激还没出口,他却忽然冷静下来:“恩人还有晶石租车马么?”
“……”孤竹瞬间后悔了。这小子实在是不懂人情世故,又要她帮忙又不给她留面子,遂切齿道,“没有。”
步行云神色又黯淡下去:“那恩人还是不必同我一道受苦了。”
孤竹莫名想照头给他来一个爆栗:“同样是两条腿,我总比你跑得快得多吧?”
星折壑也赞成地点了点头:“让他带着你跑,比你自己跑省力多了。”
孤竹觉得这二人是串通好来坑自己的。
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传来:“你们与我们一起吧。”
循声望去,正是刚收起图纸的星簇河。
星断澜明显又要阻止,却与星簇河平静的目光对上,他语气平淡,无怯无惧:“断澜叔。”
星断澜思虑片刻,便收回了目光。
星折壑知星断澜这是同意了,不由啧啧称奇:“还是少爷说话管用啊。”
步行云真心实意地道了谢,孤竹却是额角一抽——她倒不想和他们一路。
于是星折壑看出来般用手肘重重一戳那白斗篷:“怎么,你还不满意啊?你知道各世家宗门有多少青年才俊做梦都想和簇河同乘吗?”
孤竹讪笑两声:“我这不是怕和我这个随心所欲、放荡不羁的浪子同乘,实是委屈了美人吗……”
话音未尽,一道锋锐之气便当面划来。孤竹眼疾手快,手腕连翻,便取下了腰间剑鞘,横在了面前酒碗上。
而一段剑形光刃的剑尖,正抵在剑鞘当中——那光刃与星簇河的星寒剑剑身外的灵力形成的双刃一模一样,一片薄冰般的剔透光幕,其中缀着无数星点般的白芒——眼看这一刃若没能拦下,那碗酒怕是就要“血溅当场”、“香消玉殒”了。
孤竹长舒一口气:“动手就动手,酒做错了什么呢?”
没想到这话一出,那段光刃便爆裂作几根光针,四散射去,一时间酒坛碎裂声纷乱响起,清冽酒液亦四溅而出,沿着桌角淅淅沥沥滴落在地。
“……”孤竹不得不痛心疾首低头称臣,“好惨几坛酒啊……”
星折壑和步行云忍笑失败。
星簇河更冷几分的声音中溢着怒气:“不许再叫我‘美人’。”
孤竹立即狡辩道:“我没说你,说他不行么?”说着指了指星折壑。
星折壑便被口水呛红了脸:“你瞎指谁?我哪有簇河……我的容貌哪比得上簇河!”
孤竹顺势甩锅:“看,这回可不是我说的。”
星折壑简直要气出内伤,抬手便将孤竹保下的那碗酒也毁了个干净。
“……”
看着终于没了气势垂头丧气的孤竹,步行云收起笑容,关切地问了一声:“恩人?”
孤竹虚弱道:“没事,我没事。”
……
茂州渡头。
“恩人,这里人好多啊!再不去找星公子他们,等会就找不到了吧?”步行云担忧道。ýáńbkj.ćőm
孤竹耐心教导道:“你已经是修者了,找人可以用念力,不用目力。”
步行云支吾道:“我还没有念力。”
孤竹带着步行云径直走到海边,陆地向海中突出的一块巨大平台承载着凌海道的连接法阵,平台尽头,一道天蓝的光幕长桥倾斜而上,向遥望不见的彼岸延伸而去。
可供租借的车马都在平台入口处,平台上都是准备好行道的车器。
凌海道开启之日,无论何时渡头人都不会少,沸反盈天、摩肩接踵皆是常态,就是在海边,稍旷一些的空间也不剩多少。
“这段时日北宗少宗主出事,大部分车马应该都被北宗之人包下了,星簇河他们……不一定还能租得到,或者只能委屈与他人共乘。”孤竹道。
步行云叹道:“就算条件再艰苦,为了救少宗主,也得忍了。”
孤竹哼笑一声:“你是能忍,还不是你出钱。星簇河他们只是来参加尝草会的客人,凭什么要为北宗卖力?恐怕还是为了能买到药材丹药,回宗才好交差。”
孤竹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海面,抱起双臂,眸中光芒渐渐变了。
如同一潭池水,一道一道抚平了所有涟漪,抹出一面平整光亮的明镜,又映出海色的万千风光。
身周的风物似在一一改头换面,白昼化沉夜,微风鼓作狂风,掀起浪潮胡乱奔涌,周遭的土地也随着人影向当中消融,最后只余足下方寸,与其上白衣一人。
是落足荒岛、来到悬隐域的那一日,是乘舟破浪、无忧无畏的那一日。
睫羽轻动,阖上眼帘,又将其牵开。
昼日风光又向四面铺开,吞没了风急浪高的黑夜。
喧沸的人声又淹没耳廓,以孤竹心眼如电的五感能力,分辨得出其中几句震惊的话语:
“那……那儿有艘船?!”
“什么船!那一定是破境舟!”
“破境舟?!谁?谁家的?!”
“没看到它划过来啊,也没人下船,好像是凭空出现的!”
“凭空?!我的天,这是哪降了个大能,竟然把传说里的破境舟都召出来了?!”
……
片刻之间,孤竹二人周围便围满了水泄不通的人群。
步行云仍在目瞪口呆,直到孤竹分外淡定地对他道出三字:“上去吧。”
步行云此时脑中几乎全是空白,听孤竹让他上船,他愣愣地噢了一声,就颤颤巍巍上了破境舟。
破境舟为孤竹而出现,却不是只能载孤竹一个人,凡是她许可之人,皆可乘舟。
然而最先上船的是步行云,人潮中又大多听不清孤竹开口,众人自然当召出破境舟的人是他了。
又让步行云背了一个金光灿灿的锅,孤竹想,不知日后他是会感激还是会恨死她。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28 章 二十六、凌海得破境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