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今日来晚了些。”越君还面色微沉，似有些心情不佳，“焰炬的事，有进展吗？”
半个月前，红莲夜时，越君还听罢荧煌对红莲障的解释，便心中生疑，其后于新焰生时，冰封带走了一根含苞形态的焰炬。
之后越君还才发现，这焰炬离开了红莲障，便无法再复燃，却在翌日白昼，无意将其放在阳光下时，竟焰出破冰，迎风而涨，其盛烈不下于红莲障中的新焰。日光下焰炬生焰，不管灭消多少次都会瞬息复燃，险些延烧周遭房屋庭院，越君还没辙，最终只能请来荧煌将那焰炬送回红莲障。
又根据红莲夜经历，红莲障附近土地也曾布有红莲焰，即应当亦有地下炎气，红莲焰却无法在其上维持燃烧，此后越君还才确定，让红莲焰无限再生的，并非地下炎气，而是日光。
而夜间无日，火焰竟能在红莲夜熄灭又重生，一定是因为红莲障拥有储存日光的能力，只要找到了这个根源，就有办法解决红莲障了。
故而这段时日，越君还与荧煌每日探寻红莲障，只为找出红莲障利用日光之能的秘密。
荧煌举起手中一捧干燥的土壤：“根源不在火焰里，在土中。”
越君还惊讶地从中捻起一些，簌簌撒落时，细看才能注意到淡褐色的土尘中，散布着许多比沙子还细小几分的无色晶粒，而这些晶粒，吸饱了日光，正闪烁着点点金芒。
“就是这个？”越君还将一些土壤捂在双手中，从指缝看去，果然能见到淡淡的金光。
“我想，便叫它‘云烬’吧。”荧煌点了点头，“月侍星术昨日才有结果，不然我们兴许还在红莲焰中虚耗精力。不过红莲障的火焰里应当也有些许云烬，用以在夜间维持燃烧。”
越君还头疼地蹙了蹙眉：“整个红莲障的土壤里都有云烬？那这与地火有什么区别……这也太难了啊。”
荧煌垂眸抬手，将手中土壤扬撒回红莲障：“生生不尽，自然之理，总不能让人轻易破坏的。”
荧煌知破解之法不可急于一时，便与越君还寒暄道：“越公子今日似乎有事不遂心？”
越君还摇了摇头，不欲多言。
荧煌却像是不知何来的好奇心，追问道：“是因为公主的事？”
越君还说起此事就觉烦躁，忍不住自言自语般抱怨一二：“那家伙真是聪明过头了，知道太多又不是什么好事……”
荧煌听不懂她言语，只好轻叹着向红莲障外行去。
越君还跟上时，负手在前的荧煌道：“我能猜到，你肯如此尽心竭力帮我探究红莲障，想换得的我的回报定然与别人不同。他们或想得到资源，或想得到宝物，甚至想为自己的势力招揽人手。”
说到这里，荧煌顿了一顿，微偏过眸道：“可你，想要的与他们都不同。”
越君还心思被看得半透，不由沉默片刻，反问道：“月娘卜出来的？”
荧煌勾唇一笑，放下两袍红袖，继续前行：“越公子，你还年少。少年的心思很容易写在脸上——哪怕再老谋深算。也是少年，最不会骗人，最值得坦诚。”
“不会骗人……？”越君还有些茫然地指了指自己，不禁低下头反思起来。
最不会骗人，最值得坦诚。
这说的是自己么？越君还忽然想狠狠自嘲两声，再抽自己两大掌。ýáńbkj.ćőm
她忍不住对荧煌道：“若我要你帮的忙很危险，你还会答应么？”
“有多危险？”荧煌神色未动，心中似乎对一切都已有预料。
“可能会……永遭追杀，直至身死。”越君还说着，不自禁以手捂住了脸庞，声音渐有些颤抖。
荧煌眼神微闪，神情明显凝重了许多。
“别对我抱太大期望。”越君还强压下不平的心绪，放下的手紧握成拳，“我很希望你能帮我，但我——确实不如你所想的那样良善。”
越君还说罢，不再停留，加快速度飞身离去。
……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夜风瑟瑟扰动衣袂时，孤竹还在恨己不醉地灌着酒。
接连发生的事实在让她没有漫步观景的兴致。只不停地思虑又自省，却什么也不能想通。
然而麻烦总是在人最不情愿时找上门。
孤竹喝酒喝到一半，身旁忽然轻飘飘靠来一个人，吓得寒毛倒竖，险些一口酒喷出去，连忙闪电般躲向一旁。
“别来无恙呀，少侠。”轻尘对她的警惕视若无睹，仍是妖媚一笑，娇声软语地道。
“谢过那日阁下救命之恩。”孤竹自然记得轻尘，此时面色却不太好看，“但在下已有心系之人，还请多自重。”
没想到轻尘这次倒是极好说话，乖巧地点头道：“好说好说，上次我一时没忍住……咳，已经被我们老大责罚过了。”
“你们老大？”孤竹疑心大起，轻尘的几次出现，都让她隐隐感到，他背后那人非但手段不凡，而且并不陌生。
轻尘见俊郎少年蹙着眉头，便忍不住戏弄之心，巧笑道：“你猜猜？”
被断六合追杀那日，轻尘与喑日出手时，孤竹已经重伤濒死，意识微薄，视线也不甚清晰，此时努力回忆许久，才想起喑日她曾在酒楼那夜见过，顿时大惊失色：“明颜别？”
不等轻尘笑她，一个银衣身影便自檐角缓缓走来，语声淡淡却不失威严：“是我。”
孤竹看着渐渐清晰在星光中的熟悉面容，想起自己还曾重伤此人，却是他的下属来救自己……一时哑然无语，脑中线索乱麻一团，半会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半晌，孤竹只能问：“为何关注我的行踪？为何要救我？”
明颜别看了轻尘一眼，轻尘便识趣退下，身形隐在了夜色中。而后才看向孤竹道：“因为我想要做的事，必须借助你的力量。”
孤竹想也不想就拒绝道：“若我不愿意呢？”
“你都不问是什么事？”明颜别有些意外。
“你想要称王称霸也好、成神成圣也好，或者拯救苍生也罢，我都没有兴趣。”孤竹面无波澜，显得颇为冷漠。
“……”明颜别以指抚了抚下颔，有些不可思议地思索片刻，发觉面对这人，自己竟只能开门见山，“那么明氏呢？你也不管么？”
孤竹立时骇得睁大了眼，不自禁后退一步：“你说什么？”
她这才意识到，明颜别，也姓明。只是过去并未放在心上，只以为不过是巧合罢了，天下之人何其多，任何姓氏的存在又有何怪。
“族中长辈教导过，见月黑，如见明主。”明颜别目光微移，落在少年腰间沉默的剑上，“你便是……少主。”
被这一声“少主”生生惊醒过来，孤竹仍不敢置信：“你是明氏后人？你的族人……还在吗？”
明颜别点了点头，满含深意道：“他们隐忍蛰伏了太久，我只希望他们能在安稳的世界光明正大地活着。”
这句话隐含的意义太多，孤竹心神犹然飘忽不定，自然猜其不透：“所以你才需要我的力量？”
若说之前只是意外，此时明颜别就有些惊诧了：“怎么，这也不愿意吗？”
孤竹一扶额角，很是头痛的样子：“我确实没想到，四千年了，悬隐域竟还有明氏之人存活……阁主让我寻到明氏遗迹，我本以为只是流放我的借口……”
明颜别见状，也不禁微退一步，眸中流露出一丝警惕：“你的任务，难道是代替剑阁专程来将我们赶尽杀绝么？”
“我怎可能做残害族人的恶事？”孤竹苦笑道，“只是明氏十多年前就已经灭族了，只剩我一个被流放到悬隐域，换言之，我没有办法带你们回去，给不了你们安稳的环境。”
明颜别垂了垂眸，低声自语了一句：“果然。”
“而且，你们世代生长在悬隐域，每一代生在这里的人，法则都来自于悬隐域，要换一个界域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孤竹道，“四千年前，明氏能举族迁界，是因为当时的悬隐域法则本就是月黑承载的剑阁法则，明氏带着月黑一起离开，自然受月黑庇护，到了新界，又是同样以月黑镇界，法则仍是剑阁法则，这才能在新界安然无恙生活下来。”
明颜别却没有什么失望神色：“所以，我们只要悬隐域。”
“你……”孤竹一惊，“你想要在悬隐域重振明氏？可你已经有鸣鸷谷，给他们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怎不能做到？”
说到这，孤竹忽然想到一种荒诞的可能，色变道：“难道你是说，整个悬隐域都……”
更可怕的是，明颜别点下了头。
孤竹忍不住微昂首望向跃动着轻薄焰光的暗蓝星空，心中止不住漫开沉重无比的苍凉。
她不怀疑明颜别的肯定，因为来到悬隐域后遇见的种种迹象，都足以支持她的判断。
旧道的不合常理、新道的滋生苗头，都昭示着悬隐域正在进行的、也不得不进行的改头换面。
不论原因为何，旧道的湮灭，注定伴随着大多数人的灭亡，只有新道所生之人能够存活下来。
“救济众生不是我的任务。”孤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道，“主占一域也不是我所向往。至于明氏的少主，我从来不曾对这个身份有什么深重的责任感，但既然我继承了月黑与石白——”
刃光一耀，少年出鞘黑剑在手，横在二人之间，仿佛见证誓言的万古圣物：“我可以帮你。但我需要知道有关的一切，每次出手，必须有足够的理由，你的计划也不能瞒我；若是能帮上明氏的，我在所不辞。”
明颜别凝视月黑良久，眸中淡淡的波澜渐渐坚沉，好似其中也有另一把剑在逐渐出鞘，锋芒毕露。
他这才郑重躬身一礼：“多谢少主。”
孤竹收回月黑，神情便松了下来，道：“你既认了我这个少主，那能不能先把星折壑和星断澜放了？”
“……？”明颜别完全没想到孤竹提的第一个要求竟是如此，回忆半晌才想起来，“星折壑在阵魔手中，并无危险，至于星断澜……他若强闯鸣鸷谷，安危就很难说了。”
孤竹不禁握紧了拳：“没得商量？”
明颜别道：“我可以通知谷内，让他们不与星断澜为难，剩下的，能不能带走星折壑，就看他自己了。”
“星折壑真的没有危险？”孤竹不敢轻信。
“千真万确。”明颜别笃定道，“阵魔有意收他为徒，怎可能害他？”
孤竹诧异不已，半晌才缓缓开口：“你们的行事风格还真是……收徒和掳人没什么区别。”
孤竹见明颜别无意说话，只是淡笑，便自己转了话锋道：“我忽然觉得，你当初捉走千青灯，本也不是为了伤他，更不是看中了他的美色。”
明颜别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饶有兴趣地反问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说来惭愧，当时救回千青灯之前，我曾无意间窥见你房中的景象。”孤竹轻咳一声，“我看得出，你根本不是好色之徒，而且你来到红莲城后，没有造访过一次落靥楼，也足以说明这一点。”
明颜别倒无被拆穿的尴尬，仍好整以暇道：“那么我为何要捉他来鸣鸷谷？”
孤竹道：“我当然不知道你的目的。不过我猜，你也许是想通过他控制药宗，或者他身上有什么你需要的东西——前者还有些异想天开，后者更为可能。”
明颜别没有揭露答案，只不吝赞赏道：“你着实很聪明。”
“我想要知道悬隐域究竟在经历什么。也想知道你要怎么、为什么有自信挽救这一切。”孤竹沉声道，“我能感觉，只有能看破你的心思，你才可能全盘相告。”
同样聪明的人，可以共谋，同做棋手；不然，就只能成为棋子，只能看见自己面前的那一条路。
“知道的越多，要背负的就越多。”明颜别亦凝眉沉目，“你性子无争，厌倦世事，但又从不肯见死不救——若你知道自己能救下一域，还能安心地只守在星簇河身旁，逍遥自在么？”
孤竹蹙了蹙眉，无言反驳。
良久，孤竹才缓缓开口：“你既已有布置，这些烦心事便当与我无关。我只是想知道而已，其他全不干涉你，至于你什么时候要用月黑、石白的力量，我也可以全听你安排。
“毕竟，帮悬隐域，不只是帮你、帮明氏，也是帮他、帮她，帮我在这里遇到过的所有鲜活的人。”
明颜别心中也有些慨叹，又问：“你本也可以选择回剑阁。”
从孤竹的话中，他已经猜到，只要孤竹能找到悬隐域的明氏遗迹，就可以不必再留在悬隐域，甚至可以回到主阁。
孤竹眸中却寒光一闪：“我虽没什么责任感，但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就算叫我回去当阁主，我也不会应。而且如你所说，我不知道阁主要找明氏遗迹做什么，若是真的带人赶尽杀绝，我岂不是成了卖族求荣的罪人？”
明颜别难能可贵道：“幸好有你。”幸好是你。
弥天之网，错漏一丝一线，也会破开难以缝补的裂口。
若这一代明氏少主是贪生怕死之辈，若这一代月黑之主是难解剑意的庸才，若这一代石白之主甚至无法唤醒石白，他又何德何能破解悬隐域的危局？
“红莲城之事了结后，我会慢慢告诉你。”明颜别信誓旦旦，“在那之前，能推测出多少，就看少主的能耐了。”
说罢，他便告辞离去，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身影。
孤竹望了望檐角阴影，被清泠夜风吹醒，又晃了晃手中葫芦，只觉悬隐域的酒是越来越苦了。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81 章 三十四、新园旧危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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