喑日冷哼一声:“不是我杀的。”
轻尘便将彼时孤竹身上莹白光芒升腾凝聚、一剑千里穿心而过的情景向明颜别讲述了一遍。
明颜别握紧茶杯的手止不住地微颤,脸上神情隐忍,却仍能从眼中窥出些振奋的端倪。
轻尘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不禁惊讶道:“虽然的确很不可思议,但若是某种稀世强大的法宝,会做到以弱胜强也不足为奇。”
明颜别似耐不住激动之情,放下手中杯盏猛然站起,道:“就是这股力量,它不是法宝,也不只能以弱胜强。”
它甚至能……摧毁一个界域!
“看来境司府此番非但平白失去了一个八羽巅峰的强者,还得忍气吞声受着,不敢为此事声张来寻仇。”明颜别不无幸灾乐祸地道,“至于他……有石白的力量在,应当不会让他身亡。”
明颜别便遣轻尘再次暗中关注孤竹,等他醒后想办法让他与自己单独一会。
……
孤竹醒时,入眼便是满地或整或缺的晶石,以及数个铜盆满盛的血水与碎骨碎肉,从中还能辨出许多暗色的内脏碎片。
纵使心性再坚定,蓦然见到此景,孤竹仍是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床边静静伏着蓝衣的少年,似是不堪疲累,暂且休息,却陷入了浅眠。
目睹少年被血污溅染浑身的蓝衣,孤竹瞬时猜到发生了何事,不由一阵心疼,便起身将他小心翼翼抱了起来,放上床榻。
不过动作再轻,还是没能避免惊醒未敢沉眠的星簇河。
“别碰。脏……”星簇河半抬眼帘,见是孤竹醒转,虽有倦意,声音中却不自觉舒开了几分欣然。
“不脏。”孤竹低声应道。
床铺却是干净,想来是星簇河处理旧身时为免染脏房里唯一的床,便寻了另一处清理。
孤竹抱着他放上床,将被褥分给他一半,有些心疼地将人半搂入怀。
星簇河靠着孤竹□□的胸膛,不由红了红面色:“去把衣服穿上。”
“我哪有衣服穿……”孤竹情不自禁又想调笑,“再说你不都已看光了,有什么好害羞的?”
只是不知是石白不解她意,还是有些法则终究坚不可改,石白并未为她重塑一具理想的身体,而是按生前最健全的状态依样再刻了一具罢了。
星簇河顿时面色更红,力道不轻地拍了孤竹一掌:“床头有干净的衣物。”
孤竹这才翻身去看,床边果然整整齐齐叠着一套衣物,她展开一看,竟是与自己原本那件同一样式的白衣,甚至连贴身的衣裤都极其齐全。
孤竹不免惊讶地转身去看星簇河,谁知他似料到孤竹会有一番调侃一般,早就转过身去,只道:“赶紧穿上。”
孤竹只好先老老实实穿衣服。
一切尺寸均一一相合,孤竹心中愈发惊艳的同时,也渐渐积满了柔软化人的酥意。
唯有亲人、至亲之人才能做到如此无微不至。
星簇河听着身后衣物窸窣的声响平息下去后,一时竟再无动静,不免有些紧张。
他方欲起身看孤竹情况,忽就被一片白襟压了下去。孤竹搂着他的腰肢将他环锢在怀,不由分说地吻上那双柔凉的薄唇。
星簇河不禁轻哼一声,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的眉眼,鲜活的、生动的,隽着风雨却绽着情意的,此刻只属于他一人的面如冠玉,便不再忍心将人推开。
感到一双手攀上自己肩背的轻柔力道,孤竹似受了鼓舞,吻得更深了些。
一吻毕时,孤竹正欲好好诉说一番情意与谢意,谁知星簇河喘息微促,氤氲淡雾的双眸似流露一丝寒气:“痊愈了?”
“……”孤竹预感不妙地心中一颤,一时什么都不敢出口,只迟疑地点了点头。
星簇河便一把推开她起身,声音如结霜珠,清脆却冰冷:“那便说说,你那日去干了什么,又如何惹上断六合、把自己弄成……那副模样的。”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孤竹不禁想,若是星簇河学得会骂人,自己现在大概已经被骂得狗血淋头了。
……
越君还自城主府回到落靥楼时,听说孤竹醒了,登时一溜烟跑到她房外,不顾侍女阻拦便一把推门而入:“你这家伙可算是……”
谁知门后是如此场景,床边坐着衣衫略有凌乱的星簇河,地上跪着换上了新衣的孤竹,膝下硌着一片金雾状的浮烁之气,一不小心压破一颗金粒便会被其中锐气刺得龇牙咧嘴。
在星簇河将目光投来之前,越君还便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退了出去,同时关紧了房门。
“这也太快了吧……”越君还一抹额上虚汗,心有余悸地自语一句,同时暗道孤竹自求多福,便欲离开。
“什么太快了?”
越君还一惊,见天玉琢也来了,连连道:“没什么。”
天玉琢也不追问,道:“听说那位白衣少侠醒了,我才想特地来向他道谢的。”
越君还不禁一抽唇角:“现在别进去,她……她自身都难保了。”
扛不住天玉琢面露疑惑的单纯神情,越君还便将房中正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天玉琢不禁扑哧一笑,削葱般的指掩了掩唇,眼角弯弯:“他们感情可真好呢。”
越君还顿时脸色一变,如临大敌般退后一步:“这叫感情好?”
天玉琢见她后退,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越君还的联想,不由道:“可我不会让你罚跪的啊。”
越君还神色一松,舒了口气。
而后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越君还半惊半喜地盯住天玉琢:“你说什么?”
天玉琢这才意识到此话中的暧昧之意,脸上霎时飞起一片绯云,支吾片刻解释不清,反而愈发心乱,便“哎呀”一声作罢,转身跑走了。
越君还没能叫住,便也不依不饶地跟了上去,像是不问明白答案不肯罢休。
房内沉重的气氛却并未因门外的笑闹而轻松半分。
准确说来,是孤竹一个人感到的沉重。
她已经将自己去境司府的目的与经历,还有如何对战断六合、又是如何将他击杀,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却没有让星簇河的面色好转多少。
他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个:“你不是说没有危险吗?”
孤竹苦笑道:“是我太自大了,以为凭自己的心眼境界与隐藏气息的能力,已经能自如来去悬隐域各地不被发现;再也是仗着石白,太过有恃无恐……总之,怪我犯蠢,不该一时冲动……”
“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去?”星簇河打断道,“你既然有做这件事的理由,我也并非与之无关,为什么我不能与你同去?”
“我……”孤竹刚想开口解释,星簇河便料到她的说辞似的,又一次打断道:“我与你心眼境界相同,实力相仿,你觉得自己没有危险,为什么就认为我会有危险?”
孤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一日被这本该寡言少语的冷美人逼问到哑口无言的地步。
“在你眼里,我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无智无计的妇人有什么区别?”星簇河想是在见到孤竹重伤的那一刻便蕴了盛怒在心中,一直压抑到半个月后的此时,爆发出来也是有些骇人,“只需要被保护在身后,在安乐的地方等待你归来?还是你做你的英雄,我只能顾养着自己的没用的容貌,望着你的背影就好?”
“我怎会这样看你!”孤竹终于忍不住趁隙抢白道。这些话语,带着浓浓的悲讽,对她又何尝不是字句诛心。
总有些根深蒂固的观念无法改变,植根在人的、在生灵的本性,不顾灵魂的意愿,不顾神识的感受,牢牢地把控着每一个所谓智慧的生灵的思想,最终不肯屈从的,又有几人?
古往今来,多少女子以“美人”的身份跃然史册之间,又有哪位“美人”不曾与“美色”二字命运相牵?若非美人,普通女子,哪个不是在男子征战沙场时只能空闺垂泪、忧思想念的角色?
一切都只能作为附庸,一切都源于天生的柔弱不公——身也柔弱,意志也软弱。
孤竹心中愈觉糟乱,她憎恨这种感觉,自然不愿星簇河也产生被这样看待的感受。
没想到星簇河怒意正盛,未有停歇地将自己憋了许久的话说完:“甚至,是不是还不如那些会搔首弄姿、会撒娇示弱之辈来得吸引人?”
这是在意当时轻尘之事了。
“够了!”孤竹顷刻忍无可忍,根本不管膝下的浮烁之气,猛然起身将星簇河按倒在床,居高临下死死压制着他,“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想成那样?!你不是,你不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种,他们也没有一个配与你相提并论!”m.ýáńbkj.ćőm
星簇河猝不及防,尚有些怔懵,眸中浓浓的悲戚却不曾化开,看得孤竹心中一阵揪痛,又紧随着意识深处阵阵撕裂之痛:“我从来没有那样看待过你……我说美人应该被温柔以待,但我也同样没将她们与我平等而视——那只不过是对弱者的同情与怜悯。你不一样,我珍视你,是因为你是特别的,也是我今后此生唯一能心念向往的人了……”
孤竹禁不住哽了一下,强压下剧烈的情绪涌动,继续道:“我承认我总是想自己做好、扛下一切,我独行惯了,所以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你说我自负也好、逞英雄也好,都是真的不希望你有任何危险……”
星簇河垂下眸,心中怒气只是一时,经一番发泄与安抚已消散不少,而微颤的睫羽下却滑落两道晶莹的痕迹:“可是你自己差点就死了啊……”
不只有深不可挽的悲伤,还有许多茫然无措的绝望。
孤竹顿时心神巨震,忽然感同身受了这般悲伤与绝望。
是啊,若是她真的死在断六合手里,或是重塑最终没能醒转——该让他多么悲痛,甚至自责自恨?
反过来,若是星簇河独一人赴险而亡,或者只是重伤,自己也会心痛如碎、因为来迟而自责一生,甚至疯狂到将仇人的势力尽数灭杀吧。
“我……”孤竹心中震恸,眼中俱是不知所措,只好先服软哄道,“我错了,再也不会了。”
想来是这些时日的忧虑恐惧全在此刻倾泻,星簇河止不住泪,便想将孤竹推开,不想让她看着自己这般失态的模样。
孤竹却不放过他,抱着他坐起身,让他靠在自己怀中,不断以衣袖为他拭泪:“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星折壑、星断澜都在鸣鸷谷生死不明,我还去做如此险事——所有要紧的人都在险境,只有你被保护在安全无忧的居所,心里一定很难受……你一定宁愿与我们共同赴险,也不愿自己苟安。”
感到怀中的身子颤得更厉害了些,孤竹便又将人抱紧了几分,顺着背部轻抚道:“不会再有下次了……我知道的一切、我要做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给我一次机会可好?”
孤竹本欲去握星簇河一只手,却被他躲了开来,似是还在置气,什么也听不进去。
孤竹不免有些慌了,急道:“我是真的明白了,簇河,给我一次机会吧?要是同样的事我再有下次,我就灰飞……”
星簇河连忙抬手捂住她的嘴,婆娑着泪眼瞪去:“闭嘴。”
孤竹趁机抓住他的皓腕,倾身压去:“那你是原谅我了?”
星簇河双手被制,便抬腿踹了一脚,又舍不得太用力,倒似在打情骂俏,语气却是冷得坚定:“你出去,让我自己静一会。”
“……”孤竹禁不住欲言又止,几番下来,还是妥协地放开了他,“好吧。我把房间里的脏物都收拾出去,就不搅扰你了。”
……
“唉。”越君还听罢,不由长长叹息一声,拍了拍孤竹一肩以示安慰,“你也确实是,说什么看不得阴阳不衡,结果自己不也陷入这般俗见之中。”
孤竹便苦笑一声:“之前根本没意识到,就算有也并不认为……我这样的保护,只会让他觉得自己被看轻。”
“你是看不到,你走那天星簇河有多担心你——他那么冰冷的人,连我都看得出来,就差没把‘忧’字写在脸上了。”越君还咋舌道。
孤竹愈发将头低了下去,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越君还便重重一掌打在她背上:“自作孽,不可活。让你作,让你什么都不说就跑去惹事,这一躺半个月,我差点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啧,我要是星簇河,早就把你扔了完事,还有耐心等你醒?”
河风拂动桥楼纱帘,带着脂粉淡香扣动檐角环珮,又散入琉璃瓦顶的缓缓清气中。
越君还见孤竹没有话好辩驳,颓丧着任由打骂,忽然便觉得没劲,收手叹道:“算了,碰上断六合,你这运气也实在是……不过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境司府?就因为前一天晚上没能阻止二皇子的杀手?那天我是太冲了点,可不也是因为情急吗?谁知你那么往心里去……”
说起境司府,孤竹忽地抬头看向越君还,正色沉声道:“我可以确定,天玉琢有问题。”
越君还一怔,脸色也沉了下去。
孤竹将那日在境司府听到的黑袍人与二皇子的对话向越君还复述了一遍。
“我很怀疑,那个玄武门门主和公主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孤竹言之凿凿,“不然就是,公主其实是玄武门主安排好的棋子。”
木境尝草会之时,孤竹亲眼见天玉琢衣上沾上过淡黄灵鸟的绒毛,而那灵鸟正是木尘与鸣鸷谷的传讯工具,可见当时天玉琢一定发现了药宗有鸣鸷谷的眼线这一事实。而在那之后,孤竹暗中去探天玉琢在药宗的居处,却找不见她人影,不知去了何处。再后来,药宗少宗主千青灯被鸣鸷谷暗中劫走,众人前往鸣鸷谷救援,孤竹与星簇河、步行云三人却在鸣鸷谷谷主,也就是明颜别的殿寝外,撞见了同样找上门来的玄武门主与他交谈的情景。
若公主天玉琢本身就是玄武门主,那么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若不然,那么便是公主本就有心帮助玄武门主,在得知药宗有鸣鸷谷安插的眼线时,就立刻去联系玄武门主,将这个发现告知与他。
而半个月前孤竹在境司府的所见所闻,更加证实了这个猜测。
越君还面色凝重,却是不愿意相信这荒唐言辞:“五皇子从红莲城到境司府需要时间,何况加上你说的那日,玉琢一直在房间中昏睡,我寸步不离,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孤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之色:“若非如此,她也定是受了玄武门主的利用。二皇子的人从始至终没有追杀过她,她却以此为由进得红莲城,以她那日的伤势来看,若不是故意为之,就是玄武门主的人手扮作二皇子之人的身份所为,所以她才以为是二皇子要追杀她。而玄武门主不知是为了瞒谁,要让人相信的确是二皇子对公主起了杀心,才让境司府整肃戒备,装出要对公主下手的样子——你觉得,他是为了瞒谁?”
越君还有些崩溃,一副不愿再听下去的模样,恼怒道:“别说了!”
“我本以为你去境司府是意图为玉琢报仇……原来是早就怀疑她的身份,一直猜忌着。”越君还像是失望受伤至极,缓缓从落靥楼的瓦顶站起,悲恨地望了一眼天风。
“你能不能醒醒!”孤竹亦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抓住越君还的双肩,恨不能把她脑子里被天玉琢灌的迷魂汤都晃出来,“说要躲仇家的人是你,现在明知中了敌手圈套还不肯脱身的也是你!你以为我是为了谁?不是为了帮你我又何必做这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越君还眸中多了许多震撼与挣扎,最后还是咬着牙扳开了孤竹的手,不置一词转身离开了。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80 章 三十三、扼线刃席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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