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桂花落,簌簌满园,廊端玉屋绣帘飞挽,枝影下少女垂首翻指,绞玩着湛青似水的衣带,坐立难安。
帝王已经离开,落芷理了理衣裙妆容才莲步移出,来到院中。流华抬眸望她,桃裾桂钗近了,香风融在唇胭中,才迎上那似有花漾的眸光。
落芷明鉴少女眸中的不安,轻叹着抚上她的青饰乌发,不知是慨是述:“入了桃絮帘的女子,没有一个敢抗拒陛下恩宠。”
流华低了低目光,作出心虚气弱之状:“我只是想报恩,还不想以身相许。”
“妹妹倒真不像是来报恩的。”落芷轻笑,揽裙坐于流华侧畔,执起桌上紫金壶为自己一斟。
她无心玩笑之语,流华却一时失措,忡色未掩。镇下后犹然面色欠佳:“你怎瞧出来的?”
“不论雄雌,哪个妖怪报恩不曾以身相许的?”落芷本携调侃之意,见流华颓态,才唬住似的,“当然,凡事皆有例外。我不过是笑你玩,妹妹可莫要当真。”
“……”流华暗松口气,随即忆起淬邪前两日悄然递与自己手中的信,又僵了面色头疼起来。
“怎么了?”落芷心细如发,以为流华心生暗结,不乐至此,便提壶为她也斟一杯茶,念虑着该如何开解她。
“姐姐,我……”流华深含一息,正欲不管不顾一股脑倒出一切实情,耳边却乍起一道漠然童音,只二字“分寸”,将她之后的滔滔话语生生阻断。
淬邪竟在此。看来此事的确关键,她不敢放心完全交给自己。
强忍住对淬邪险些决堤的满腹骂词,流华想了想,先问落芷:“姐姐,你想离开这里吗?”
落芷却是不以为意地一笑:“想不想的,又有何用?此生命已定,做他的扶花使,为他打理这片命土,倒也无怨。唯一放不下的,大抵也只有皇儿了……”
提及儿女,落芷的柔声中才染了几分怅然。流华心道有戏,接着问:“姐姐已多久未与自己的皇子见过面了?”ýáńbkj.ćőm
落芷凝了凝目,随后叹然摇头,已是记不清了:“我天生体弱,太医都说我不适合产子。二十三年前,我才为陛下结此一胎——一生也只有这一个孩儿。彼时我欣喜万分,执着地养着那个孩子,直到十月之后将他诞下……”
孕育婴孩的那段光阴是喜悦的,流华从落芷的话音中听得晰明了然,了然得那喜悦直入心底,勾起了她数十年都未再回想的忆景。
那个名唤桐离的孩童,从他还是个肉团开始,便被自己悉心养育、呵护与疼爱。她不吝自己的爱意,将自己得不到的回应,都寄望于这个小小的孩童身上。堪称宠溺地照顾着那孩童,未有一日辜负,却在他六岁那年,只留下一封遗书,独自投海。
流华不可自抑地僵了神智,掩埋多年的心伤无意被揭开的一瞬,即便是新生的青苹之身,竟也有难以抗负的迹象。
“定神。”趁其无备,二字作清流润入流华心眼,将一切旧忆与创楚淅沥打落,只余一片铅华涤净般的澈明。
淬邪的嗓音依然冽漠,流华与她早打交道,却这时才莫名留意而觉,其声不似寻常女童那般娇细可爱,反而别具一番暗沉磁性,却又并无男音之粗重浊气,竟恍然吸引了她片刻心神。
落芷沉思往事,倒未觉出流华异状,只继续道:“将他带来人世那日,我不堪其苦,半道昏迷了去。所幸濯骨帘医者医术超拔,最终无恙保住了我们母子二人的性命。只是……”
落芷神色泫然,轻啜泣一声:“只是他初诞,我却还未能见他一眼,陛下便将他送到了别处,暗里养着。却不知从哪抱来一个同日出生的女婴,宫中便传陛下添了一位公主,而吾儿……只在宫女与太医口中转了几遭,就再无人敢提起了。”
流华震惑:“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落芷执绢帕拭了拭泪,敛下泣色:“他一向是顺由我的,只此事,他不愿向我解释,却沉声重色让我明白他的苦心。那公主养在我的宫中,我心灰意冷,不愿见之,便自请成扶花使,长年累月留在御花园中。”
流华牵握她的手示以慰意,一时也不知遣何词句。而落芷的诉声渐渐平静,一如寻常:“似乎自那年之后,土境便开始出现异常的地貌改变,时常有山林一夜夷为沙漠,又或溪谷合闭、平地起作高山。而最多见的是土地化作泥沼。直到十八年前越三百岛惹上海兽,水境动乱,众人才将越来越多的泥沼归咎于水境的影响。而又过三年水境覆灭,土境的地貌才恢复正常,泥沼地也大多消失,只余下数片未尽。
“公主也是于水境覆灭那年,曾失足落入一片沼泽中,听说她被救出后土境的地貌就尽数恢复了。我不曾出过御花园,此事也是听陛下闲来聊谈的。他说我的皇儿自幼从师于濯骨帘帘首,那位老御医;公主从沼地中脱困后,仍昏迷不醒,后来是让皇儿医好的。
“我猜他知我心中有怨,故以此事来叫我放下心结的。可我只觉心绪复杂,并无半点舒悦之感。那女孩儿占着皇儿的身份,住着皇儿的宫院,享着陛下与宫人的关爱,却要皇儿尽心竭力地医她无虞,我这做母亲的,心中怎能平坦?
“又过了数年,那年皇儿十五岁,也是他第一次来御花园见我。他长得格外清瘦,别的皇子这个年纪时,都显得比他高壮,也是爱笑爱闹的童稚模样,可他的眼神却已经深沉难测,脸上的棱角也那么分明……我极想将他留下来好好待他偿他,他却只与我说了几句话,然后笑着告诉我他已经是一城的城主之一,日后怕是极少有机会再回到外界了。
“我留他不住。孩儿有了志向、有了施展抱负的天地,爹娘都该为此欣慰才是。可是我错过了那十五年,未见他呱呱啼哭、未见他牙牙学语,未见他淘气作乐,见的第一面便是如此。心中只觉得空落,渐渐希望也淡了,不再盼,盼陛下将皇儿还给我;不再怨,怨自己无能讨要一个孩子;也不再悔,悔诞他那日,没能坚持清醒,便也不会一眼都未曾见,转眼就是十五年……”
流华亦为之愀然,闷闷轻拥住落芷纤柔的肩背,落芷偎在她肩窝遣了遣悲意,无心再续说下去了。
流华待她心静情定,才切入正题,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交,敛了悯色:“姐姐,我……虽然的确不全是为报恩而来,但绝不会加害陛下。这信中之事,你若是不愿意相助也无妨,但求你不要为此认我为敌、与我决裂。”
落芷面色一变,虽有流华解释,心中还是不可抑制地生出几分失望与难过。
不过她终究未拒绝流华携来的信封,拆开一览,又阅,又逐句细读了。
末处落款,正是那位五皇子的姓名,以及玄武门门主的印章。他自成为玄武门门主后,虽次数寥寥,倒确然为落芷写过几封信,次次都是经帝王之手寄交,只这一次,帝王毫无所觉,是经淬邪、流华二人传来。
落芷对帝王自是毫无保留地信任,从未想过怀疑,他说那信是皇儿给她的,她便不曾揣测过其他。那些信中的落款,无一例外都有着玄武图案的印章,落芷对暗生城一无所知,却认下了这独特的记号,代表着她未谋数面的亲子。
这信很长,足足数页纸,在她手中喧响。寒暄却极少,与过去的字句大相径庭。信中有往事,却不是怀念追忆,而是言简意赅的真相;有野心,昭昭卓卓,不屑粉饰、不加遮掩;有谋划,目的明确,步骤清晰,细节周全;有劝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落芷一时难以应对这翻天覆地般的变故,眼前一眩,险些晕倒在地。流华连忙扶住她,接好信页,将人带入屋帘中休息。
御花园虽阔,却处处设有铃铎,与御花园外墙相通。落芷一人独舍此处,若有需要,便可摇响铃铎,外墙守着的宫女侍卫等,听到墙下铃响,才会进入御花园服侍。足见帝王对这命土有多不容人觊觎。
流华灵力本有治疗之能,这信又绝不能叫旁人见了去,便未唤人来。
淬邪犹坐桂枝,身形未现。望着二人进屋,又在那凤飞绣帘上留了一眼,才收神掸了掸肩发上桂花,唤来同样隐了身形的傀儡接自己下树,仔细勘察命土去了。
……
倾岳城,皇宫,灵蕴园。
灵蕴园不大,且匿得有些隐蔽,却是倾岳城内为数不多的依原貌保留完好的洞天福地之一,皇室亦年年投入大量灵晶以浓郁其间灵气,是只有宫内贵人才堪一望的清修去处。
越君还好说歹说,才劝动——烦动了簪桂园值守放自己出去,只是她这囚犯干系重大,故而此时身后还跟着一个紧缀了一路的守卫。
天玉琢没有瞒她闭关的地点,想是不愿越君还起疑,也不拦她来看望自己,只道灵蕴园守备森严,能否入得其中得看她本事。
那时越君还不禁联想,大抵姑娘调侃自己的情郎能否有本事翻过自家的院墙,也就这般娇俏的语气了。
可惜越君还的确是个有本事的,却不是翻这十死无生的园墙的本事。
“你知道我是谁吗?”越君还手提食盒,同那守门人对眼一瞪,“爷告诉你,我是公主殿下的……
“公主殿下亲自看管的囚犯!皇帝老儿……啊呸,你们陛下亲口要求活捉的罪人!活捉!活捉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你们要还是不给我让道,我就……”
少年气势汹汹地把食盒磕在一边,随即两手一捂自己的脖颈,就狠狠掐勒起来。
“……??”守门人险些将眼珠子滚落出来。
少年七歪八扭地将自己掐得面庞通红,白眼直翻,间或吐着舌头耷在嘴角,浮夸至极,一副活生生要将自己掐死的模样。
守门人还懵然怔在原地,到底是越君还身后那守卫先看不下去了,抬掌一击灵力,直冲她后心。
越君还警觉,一掠避开身后之袭,远立一旁也不自杀了,反破口大骂守卫居心何在。
守卫连鄙夷的眼神都懒得予她,只仍面无表情地向灵蕴园守门人解释此人与公主的关系。
他身着的暗卫服上有簪桂园的标志,守门人自然识得,这才将信将疑地放了二人通行。
只在一望门后那小人得志般的张扬背影时,禁不住腹诽:公主殿下怕是不问世事太久了,竟连这种货色也看得上?
越君还跟着侍者寻到天玉琢的闭关之处,面前巨石屹立,洞穴冥窈,洞前二人驻守,见越君还等人靠近,立即凛色挥手,洞穴处便光芒流转,显现出灵力屏障的形迹。
“我将这食盒放进去就走。”越君还小心地解释道。也不敢再耍无赖,毕竟是闭关之所,任何意外都可能惊动其人走火入魔,就算不见得会为公主心疼,越君还自认也担不起这责。
二侍卫仍是面色凛然,不论越君还如何分说劝言,一律以“不可”应之。
越君还总算是没了法子,只好将盒与食留下,由侍卫替自己转交。
临走前,她心念一动,悄然蔓出心眼之力,探入洞穴深微处。
天玉琢身着她出行时常着的牙色衣裙,正瞑目静色端坐一石台上,修炼,破境,或是领悟功法?
——有何要紧。
约莫是此地灵气比别地浓郁太多的缘故,越君还不过心眼如电境界,竟隐约感出了灵气的存在,何处密、何处疏,何处静、何处动。
也就察辨了天玉琢的身周,灵气几乎没有流动,滞塞得犹如一潭死水。
修者的灵元时时皆在运转之中,无需刻意控制也在自行吸纳天地灵气,修炼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增添体内灵力罢了。在一七羽修者身周,灵气竟无流动迹象,堪比一个活人毫无呼吸。
难道是她灵元已满,正在筹谋破境?越君还不敢贸然将心眼之力探入天玉琢体内,只要有一分可能惊断她闭关,她都不会尝试。
提食盒入穴的侍卫一切如常,观察过天玉琢的情状,仍无任何异色。
沉思许久,久到寡言吝字的簪桂园守卫都开口催她,越君还才压下重重心事,回望了一眼这山水灵秀的石穴,抬步随守卫离去。
……
簪桂园。
恰焰瓣破蕾,鲤尾容与,一方室庐尽映此朱光,四处零凰羽,杯盏皆炜煌。
门扉悄启,荧煌循异象而来,入室便见赤光耀漾中黑衣少年的身影,那光源正在她掌心中悬浮,似一珠丹砂,又似一朵艳火。
“这是什么?”这等异象,绝非凡物。
“红蜡。孤竹送我的。”越君还并未隐瞒,“我打算炼化它。”
迟迟没有炼化红蜡,是怕与天玉琢独处的时间太长,难保不会发生意外。但从灵蕴园回来后,她就确认了这担心是多余的。
这时节,天玉琢若能一直留在簪桂园,决不会选择离开,把自己交给一群守卫看管。不论是为权为利,眼下自己才是她最重要的筹码,为了闭关修炼而远离簪桂园,于理不合。
除非,她是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都无计回来。
“红蜡?”荧煌自是知得这珍奇法宝,正是知得才疑惑,“红蜡不是为残疾修者复生断肢而用么?你……”
荧煌又确证似的瞧了瞧越君还,四肢五官,无一缺残;气盈血盛,也不似坏了什么内脏,便不禁隐笑调侃:“你是想多长一只手,还是想多生一条腿?”
越君还面不改色,理所当然已极:“当然是多长一条腿啊。”
荧煌愣了半晌,忽毫不犹豫转身走了。
门响比常时重了一些,越君还眼前似还见着方才那匆匆一瞥中的红晕。
越君还不由得勾了勾唇角,自语般道:“比下流?荧煌,你面皮还是太薄了。”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126 章 二十一、绝雌柔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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