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刺过一面粉碎的彩色琉璃，变成了像油菜花的骨朵那样的金黄色。
西食堂高耸的烟囱里，涌出一股混杂着烟草，汗臭与中药味形成的奇特气味。
二百步开外，一片残垣之下，一只被气味呛的要死的苍蝇在拼命地嗡嗡叫，不停地撞击着一块琉璃片。
阳光透过半开的天花板洒了下来，陈小竹昏昏沉沉地缩在角落里，裹着一条毯子，肩膀上靠着佛郎机铳，右手拿着一块从长生岛工坊带来的彩色琉璃，出神地看着那只嗡嗡叫的苍蝇。
她的两个装填手就蜷缩在不远处的毛毯里，打着轻轻的喊声。
一直到彻底确认建奴停止进攻，她才知道这两个装填手和其他士兵，已经两天没有合过眼了。
当他们回到身后的板房里时，许多人肿起的眼皮开始变得和铅一样沉重，睡意就像板房里带来温暖的篝火那样，瞬间席卷了大部分人。
伴随着篝火噼里啪啦的声响，刚经历过人生中第一次的战场厮杀，陈小竹觉得精力就好像被瞬间抽干了一样，身体变得一蹶不振，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
而这时候出现的阳光，以及透过天花板与墙壁的裂口所看到的远处山岗，春风的呼呼声，让她想起了长生岛上的那所社学。也不知道徐先生，还有那些个蛮夷先生现在在做什么，陈小竹想着。
在陈小竹离开长生岛之前，她偶然见过一次徐光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塞给了她一个奇怪地东西，说是能吃，还顶饿。
老头管那个东西叫‘番薯’，是能够让整个大明摆脱饥饿的东西，陈小竹知道那个东西，她之前也去参观过几次，这些长在地里的块茎，又小又细。
她当时也不觉得这东西能有徐先生说的那么神奇，可是········
陈小竹打开了腰包，又拿出了那个奇怪地东西，她难以想象，这个像涂了赭红色颜料的石头一样的东西，和她之前看到的是一个玩意。
但无论如何，陈小竹还是试着咬了一口·······
好硬·······
再咬一口，用点力气·······
好苦的皮········
“这么硬怎么吃嘛。。。徐老头在逗我不成？”
陈小竹低声抱怨道，把手里带着两个牙印的红薯，当成了徐光启又一个失败的发明。
与其一直带着这东西，还不如往腰包里腾出点装子弹的空间，于是乎，陈小竹把手里的东西，直接扔进了篝火里。
噼里啪啦·····篝火燃烧的更旺了。
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吸引了陈小竹的注意，扭头看去，只见江粟出现在了门口，千户官把手里贴在了唇上，示意不要说话，而后缓步走到了篝火前，盘腿坐了下来。
用铁钳拨弄了几下篝火，而后拿出了一张黄纸和一根炭笔，递到了陈小竹面前，低声道：“你帮我记一些东西吧，这里将要发生的事情，要让你爹知道。”
“我爹？你知道。。。”
“我知道，我在社学见过你们。”江粟低声说道。
陈小竹立刻振作了精神，细心聆听了起来，朦朦胧胧的睡意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化为乌有。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条例中规定，黑旗军中上下平等，所以在任何情况之下，我也不会给你任何优待，更何况，这里已经打成了这个样子，我也是没办法，你能理解吧，这种事情·········”
陈小竹明白，江粟的话外之意，就是他把她当成了一个普通学生兵填充进最前线的事情。
这种事情要是放在大明的其他官军里，那将会是一个灾难，但在黑旗军，江粟选择了相信条例，即便如此，他内心依旧感到隐隐不安。
江粟内心深处依旧觉得，天底下不会有陈楚那样的人，会暗中鼓励自己的女儿主动上前线，陈小竹察觉到了这点，她顿时觉得自己和父亲被眼前之人无意间侮辱了。
“我是长生岛社学火铳科毕业生，也是预备军士之一。”陈小竹打断了他的话，为自己辩解道。
“陈总长是整个大明百姓的希望，而你就是希望的女儿，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
“我不会死在这里，但父亲曾对我说过，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如果我们注定要牺牲在这里，我希望我能是你们当中一员。”
陈小竹又气哼哼地说：“别要把我和那些世家子弟联系到一起，黑旗军里没有那样的人！”
“嘿嘿，果然虎父无犬女，咱没看错人。”江粟含笑摸着焦糊的山羊胡，松了一口气：“我那儿子如果还活着，真想让他见见你啊·······”
“你儿子？”
江粟眼神黯淡了瞬间，低声道：“江满钱，四月初八战死了。”
“抱歉——”
“没事，现在开始讲正题吧，你要如实记录下来，一定要把消息带出去。”
“我说了我不走······”
“你现在是第七步兵千户所火铳队长，这是军令。”江粟认真地打断了陈小竹的谈话，随后清晰而仔细地说了起来：“我部奉军令司之命，于四月初一进驻毕里和社学········”
陈小竹立刻拿起了炭笔，一字一句地记录了起来。
“敌正白旗倾巢而至，对我阵地发起围攻，我部千户所，与孙，王，李，陆，陈，等十二家农会团练，依托社学建筑群落，死守阵地，至今已半月有余，民兵团练十去七八，原千户之兵十去五六，而敌攻势未减，援·······”
江粟把‘援兵’二字咽了回去，斟酌了片刻，继续说道：‘’敌攻势未减，我部尚可以血肉之躯，坚持三日。然在同正白旗交战之中，我部发现，建奴有一蛮兵，乃是由逃籍军户，汉人旗奴做组成，精神怪异，凶悍异常······”
江粟的话又顿了顿，看向了陈小竹：“你见过那些。。。东西了吗？”
陈小竹点了点头，明白对方所说的，就是上一轮袭击中，那些药奴人。
“那些东西具体的神态描写，你来写，我不太擅长，就帮我在后面加一句，药奴人之兵源，乃是汉人旗奴，而朝廷和谈之中，又一条为将外地辽沈两地户籍军民，回归原籍，如今辽沈二城被奸佞赏赐给了建奴，只怕不单单是为了消耗朝廷的辽东官军······”
“和谈？”
陈小竹惊异地看向江粟，对方无奈地点了点头，说道：
“是的，官军与建奴和谈了，现在那些建州鞑子，已经成为了大明边军，呵呵，真是可笑。若不是山岗上的那支辽东军还有些良心，只怕我们至今还蒙在鼓里。”
“父亲那边。。。”陈小竹觉得心口一怔，而后胸膛开始剧烈的起伏，喉咙里涌上了一股酸水·······
“清河前线，黑旗军是与官军合兵共击建奴的。。。。要是和谈了，那岂不是。。岂不是。。。”陈小竹痛苦地闭上了眼。
“没错，这样的临阵倒戈，很危险。”江粟说道。
“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作为一名军人。。。”经过在长生岛社学几次的进修后，江粟的脑海中也多了许多战略思考，但这也让他不得不去想象许多可能的黑暗未来。
“我必须要保留火种。”江粟回答道。
“保留······火种？”陈小竹睁大了眼睛，脑海飞速运转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声道：“不，不可能，他们不会有事！”
“必须做好所有准备，你是陈楚的女儿，万一北面发生了最坏的结果，唯一还能够安定复州人心的人，就是你。”
陈小竹颤抖着，将手中的黄纸折好，收进了腰包里。经过战火的淬炼后，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天真的社学青年了，她明白第七步兵千户官话语中的意思。
清河的黑旗军即便是全军尽墨，但只要复州人心还在，那便还有希望。
当下百姓能够接受的，不会是匠农工会之中任何一个高级官员，而是普遍认为和陈楚有着血脉联系的陈小竹。如今的时代，血缘关系往往寄托着一些最根本的信条。
“即便如此，我也要和你们战斗到最后。。。”
“现在就是最后了，那些山岗上的辽东骑兵，他们的那个头领和陈总长是故交，他会带你离开这里，你还可以把那两个小孩带上，他们还没有到参军的年纪。”
“那你们怎么办？”
“尽忠职守。”
江粟简单地留下了一句话，便站起了身子，而后扔下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些碎银子，几张光饼和两串铜钱。
“记住我说的话。”江粟低头看了一眼，“必须要保留火种。”
过了半个时辰，刘福生和陈之策被一股莫名味道熏醒了过来。
“什么味道。。。好香。”刘福生揉了揉眼睛，被香甜的气息勾地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陈之策晃了晃脑袋，让自己的神志快速清醒了过来，也确认了这股香甜的味道不是自己的幻觉。
这时，陈小竹端来了一个粗盘子，上面放着两块黄橙橙，冒着热气的东西。
“吃吧。”她坐在了自己的两个装填手面前，笑眯眯地说道。
“这是啥？”
“嗯。。。”不知是对陈楚的刻意模仿，还是太想自己老爹了，陈小竹下意识地学起陈楚的样子，想要自己给徐光启的新作物起个名字，但想了许久，最终还是觉得徐老头起的名字最为贴切。
“这叫番薯，是番人们从海外带来的东西，能吃，顶饿。”陈小竹说道。
陈之策还在犹豫，但刘福生却单纯地感觉，这玩意是甜的。于是一把抓了起来，呼哧呼哧地塞进了嘴里。
“好香，好吃，好甜！”他陶醉地说道，他家里的村子刚成立不久，还没怎么吃过甜食，立刻就被番薯香甜的气息所征服。
陈小竹看向陈之策嘴角的口水，笑盈盈地说道：“不吃就都留给我了。”
“谁说的。”陈之策红着脸颊，低头一把抓过半块番薯塞进了嘴里。
他刚才只是觉得有些害羞，毕竟自己曾经在战场上骂过这个副队长，而此刻她却像一个阿姐那样看着自己。
“吃完准备一下，我们一会儿就出发。”陈小竹柔声说道。
“出发？去哪？”刘福生舔着自己的手指问道。
“。。。。。”陈小竹的目光黯淡了一瞬，而后又亮了起来：“最新的军令，我们要撤回去。”
陈之策敏锐地观察到了陈小竹的异样，低声问道：“敌兵退了吗？”
“敌兵无处不在，我们前进，他们后退。”这句莫名其妙的回答，让陈之策有些懵逼，但看到了副队长的军令牌后，他还是决定服从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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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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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里河社学西部，随着一阵鼓哨，后金军暂时打开了一个缺口。钟林放下了千里镜，向巴特尔点了点头，后者举起马刀，在头顶挥舞了两下。
立刻，便有一支千余人的马队从山岗上呼啸而下，接替了原本后金军驻守的位置，而后另一支千余人的马队冲到了正白旗的西南侧后，以防备有什么突发情况。
“钟林，你会付出代价的！”被托在马后的曹虎，向钟林大声咒骂道。
“我不会杀你。”钟林在马上冷冷地回答道，而后又指向了远处的社学：“但他们会。”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旅顺的家人可都在城防司手里！”
钟林没有回答，而是随意地摆了摆手，巴特尔立刻催马向前，拖行着曹虎来到了黑旗军阵前。
高大的蒙古汉子在马上向守军抱了一拳，随后解开了曹虎的绳套，勒马转身离开。
被马匹拖了一路，早已经浑身狼藉的曹虎颤巍巍站了起来，他看着不远处穿着黑色衣服的士兵，举起了双手·······
就在他准备说些什么时，枪响了。
弹丸精准地轰入了曹虎的脑门，把他头盖骨炸飞了一半。
陈小竹收起火铳，递给了刘福生，接过了陈之策的一杆新枪。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同袍，千户官江粟，医护长张风，杀手队长李四光和胡恭。
“行了，记得代咱向你爹问好。”胡恭说着，笑着挠了挠头：
“他估计又要亲自给咱发勋章了，你让他到时候提前上好茅房，这次人数可过了。”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1621：重启大明更新，第454章 不和而和（二）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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