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体便是江嘉年此番回京,打的是待上至少半年的打算,他家两个孩子在江宁生,在江宁大。小的还好,耿思南娇惯女儿,将女儿养得挑嘴得很,她便带了厨娘上京来,问题就在这厨娘上,这厨娘并不是耿家家生子,而是签了短契的江宁名厨。
上京时他们在路上遇着了飞远将军庞开雄的小儿子庞宁,庞老将军与张起思两人隔着一条曲橫江,一东一西地镇守两江十余载,是耿思南的左膀右臂。
此番渭国除了散四十万大军在边境,还令派了探子往国界处探,庞老将军手底下的哨子探到了几个,好生确认了几回,折了几个好手,才确定了消息,同张起思两人一商议,决定把这消息一路报给总督耿思南,一路快马送回京。
谁料张起思个贼老匹夫,当着面应得好好的,道都包在他身上,转头就将奏报压了一个月,庞老将军深感老实人被狗欺,当即派了小儿子快马飙进京来,务必要在顾侯爷跟前将张起思一层皮掀下来。
谁知庞宁在在路上便遇着了老爹的顶头上司,耿思南一家。
自家暴跳如雷的老爹是耿思南的左膀,张起思是耿思南的右臂,右臂扇了左膀一巴掌,庞宁作为左膀的小指头,自觉有些丢面,讪讪地下马去将老爹的盘算全倒给了耿思南听。
此一番惭愧和激愤先且不谈,他半路被耿思南截下,在耿家帐子里一道用饭时,被耿家那小厨娘驯服了五脏庙。
进了京办完事之后,对那小厨娘……的厨艺念念不忘,不知打哪打听来那小厨娘同耿家的短契这几日便到了,趁着还在京里,就想对那小厨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人带回江宁去。
今日嘉年一回京便上定国侯府来了,小厨娘是个半自由身,得了主家一句许可,便上京里最有名的酒楼玳瑁楼摸底去了。
庞宁动之以情动到了玳瑁楼,许是少年家年轻气盛了些,言辞间有些没拿捏住分寸。
据探来的消息,那庞宁将小厨娘堵在了玳瑁楼贵宾厢房,上来就是扯衣裳。他自打吃了小厨娘的饭菜之后,再吃旁的饭食都是味如嚼蜡,直欲让小厨娘数一数他肋间都瘦出了几根排骨。
吓得小厨娘当场便亮出了随身的水果刀,庞宁身后的亲兵一见这阵仗,慌了神地要上来夺刀,庞宁在后头大喊,“莫要伤了她的手!”
慌乱之间水果刀从小厨娘手里掉了出来,好巧不巧,正正扎在她的鞋面上。
一声惨叫传出来的时候,江嘉年正好经过玳瑁楼,直直将庞宁捆巴捆巴,扭送给了耿思南,伤了脚的小厨娘便顺路带到定国侯府来了。
走的时候……小胖娃娃闹得太厉害,她一时忘了将人领回去。
辛越听完当即十分不雅地笑得捧腹,一笑庞家小子当真是耿介憨直,二笑竟这般巧,一把小水果刀正正扎在了小厨娘的鞋面上。
笑出了朵朵的泪花,辛越赶忙接过帕子,按了下眼角,随即敛笑端肃起来,对黄灯说:“黄灯啊,往后说话呢,轻重缓急,重急往前,轻缓往后,千万莫要再颠倒了。把人带来我瞧瞧……”
想到这小厨娘伤的是脚,又改了主意,“算了,还是我去看看吧,人在哪儿?”
芋丝本能地就觉得不合适,堂堂定国侯夫人,怎能纡尊降贵去见一个不入流的厨娘?当即劝道:“倪总管着人带了去杏子楼了,您何必过去,便是要见,着人用暖轿抬了来回话也就是了。”
辛越笑笑,抬手指前路,道:“带路,慢慢走过去。”
芋丝话里透出的不以为意,也实属正常,这乃是她下意识将江宁小厨娘同府里家生子厨娘混为一谈的缘故。
然而说到厨娘又是一桩南北地不同的社会习惯,北地以齐都为例,贵胄之家,家家户户都有厨娘厨子,几乎都是家生子,一家老小都靠着主家吃喝。
然两江一带截然不同,尤以江宁为例,地方富庶,提倡工商皆本,丝纺、茶盐香草等行业兴盛。
女子办学、行商亦是不少,有许多女先生、女杂艺人、女当家、绣娘、厨娘。
两江民间不少人家养闺女,也极少较真针线活做得好不好,长得是否婉约若水,而十分看重培养姑娘的厨艺。
一块软绵绵的精致香帕,便是绣上了龙凤瑞兽,也绝没有一盘豰薄丝缕、轻可吹起的鱼片吃香。
养一个好厨娘也不容易,但若能打出名堂,一个厨娘就能养活一大家子吃喝,且江宁的好厨娘也甚是自由,想签长契便签长契,想签短契便签短契,非富绅之家请不起。
辛越在渭国待了一年余,两地风俗相似,絮絮说着,三个丫鬟都听得十分新奇,时不时插一嘴,很快就走到了杏子楼。ýáńbkj.ćőm
十来岁的小药童头上顶着青色小髻,巴巴地站在杏子楼门口张望,见了她们一行人立时蹦得老高,几个箭步冲上来请安。
红豆与这小药童最熟,往来拿药熬药时都是他跟在后头,这时便上前问:“药生,上午时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呢?”
药生见了辛越有些拘谨,为方才请安时候不够沉稳感到后悔不迭,生恐堕了丘神医的脸面。
此时努力走得板正昂阔,作出恭肃的模样来,一板一眼道:“山栀姑娘在西侧间,伤口已上了药,包好了,只是流血太多有些虚弱。”
说着往前几步撩起门帘,引众人鱼贯进入。
只见里头一个穿豆青色衣裙的姑娘躺在榻上,生得清秀可人,羞羞怯怯,面色有些苍白,见了辛越便用双手撑在榻上要向她请安。
辛越略偏头,芋丝忙上前去搀住了,让她半靠在枕上。
药生忙拉了一把紫檀八角宫凳,上头垫了软和扎实的猩红色椅垫,辛越朝他微笑颔首,坐下对山栀道:“你伤着脚,不用讲究这些。”
山栀脸色微红,声若蚊蝇:“多谢顾侯夫人。”
“嘉年使人抬了轿子,来接你回耿府,可我看……”辛越指了指山栀被裹得包子似的右脚,“你如今不大方便,还是留在这养伤吧。”
“这如何使得?”山栀脸色更白了三分,急忙说,“山栀非侯府人,怎好多叨扰。”
辛越接过茶,呷了一口。
红豆爽利的声音响起:“山栀姑娘,你现在伤了脚,也去不得哪里,我家夫人同耿夫人乃是从小的交情,你留在这养两日伤也没什么的。”
山栀低头犹豫:“可是……终究不合适……”
“也是。”辛越笑道,“我这府里,给你看伤的是神医丘云子,用的药无一不是上佳,若算起来,确实不大合适。”
三个丫鬟连同药生齐齐变色。
山栀却欣喜地抬起了头:“正是,于您不过是随手,可山栀不可凭白欠下您一桩恩情。”
辛越笑眯眯:“听说你同耿家的短契要到了?”
山栀犹疑地点头。
辛越:“山栀姑娘要留在京里,还是要回江宁?”
山栀细声道:“留在京里。”
辛越讶然,随即从这小厨娘的话里明白过来,她跟着一路上京,听闻京里和江宁习俗迥异。
京里的好厨子虽说也多,但除开各个酒楼里的大师傅还有些流动性之外,高门大户里的厨子厨娘几乎个个都被钉在了府宅之中,
须知各行各业,若想要有长进,想翻出新鲜花样,定是要有个对比的。
府宅之中的大厨伺候惯了主子,对主子的口味拿捏得一清二楚,做出来的菜式也就是这么几样,再好的厨子也泯然于漫长的岁月和毫无比照的舒适环境,使得王公贵人们多少都有点审美疲劳。
无怪乎京中酒楼越开越多,生意越来越好,家饭终究是没有野饭香。
山栀在江宁过五关斩六将,在数不尽的对比厮杀中拿下了江宁一等厨娘的称号,才入了耿家的眼,被聘入府中做厨娘。
见了京中境况,一时看到了金山银山在朝她招手。
自然生出了些许想在京里打出名堂的想法,故而才有今日去玳瑁楼这一遭,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辛越一听来了兴致,两人聊着聊着便坐到了一个榻上。
山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掀了开来,正是自己做的姜丝梅子。
辛越正要捻一条,黄灯眼疾手快,上来劈手就夺开:“主子,不可。”
“……”辛越差点忘了,还好反应尚快,行云流水拨了下耳后的头发,镇定地解释,“府里规矩如此。”
由山栀将盒子递给黄灯后,黄灯拿了盒子出去查验。
山栀这才小声道:“我原也是要给她的,谁料您的手实在太快了。”
“……”两个丫鬟忍笑。
辛越头发也不拨了,自然地转过话题:“你若是要将算盘打在玳瑁楼的头上,却是不大妥当的。”
山栀道:“我原想的是,看看京里都时兴些什么菜式,再行定夺。”
辛越拍了下手:“是极!不过你这想头,倒是十分可行的。京中王孙贵胄遍地都是,但豪奢多在其表,好比一户人家今日有一百两,定是要花八十两在行头上,出门必要光鲜亮丽,否则便会被看作是寻常中流之辈,二十两里能花在吃食上的大抵只有一半。”
又转头打量了一番这厢房陈设,“只有那真正有积淀的钟鸣鼎食之家、清雅矜贵之户,才会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地有一套完好的规矩讲究。”
辛越娓娓道来,山栀一时听得入神。
就在这时听到芋丝与红豆的请安声,老倪一手拄着拐,一手端着只白底彩秞的碟子进来,难为上头的姜丝梅子一点都没挪位。
芋丝忙上前接过来,放到桌上。
老倪扫了一眼山栀,转头对辛越道:“夫人,侯爷回府了。”
辛越正说得起劲,随口敷衍道:“知道了。”
转头捏了一条姜丝放入口中,同山栀继续交耳相谈:“但江宁就不同了对罢,江宁人自来是今日有一百两,五十两都要祭了五脏庙的。所以依我看呢,你这盘算与其打在同酒楼一争高下,不如打在京中贵胄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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