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花厅门关上,四下无声之时,辛越扭头,江嘉年的脸上已是泪水涟涟,同方才狠巴巴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m.ýáńbkj.ćőm
辛越抽出帕子按过去,声音也有些哽咽:“你再把我招哭了,就要水淹侯府了。”
江嘉年被她说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隔空点着她的脑袋命她老实交代:“你说!怎么回事!三年里都吃了什么苦?”
坦白从宽什么的,自打辛越回了京,便做得十分熟练了。她对着江嘉年心虚,将这些年的事简单与她说了一遍,包括如何受伤,伤后去了哪,又为何不联络家人好友,大大小小的,想得到的全和盘托出。
打头第一句,江嘉年弯如新月的眉头便开始皱起来,说到治伤时她的脸色更是难看,再讲起她回京之后的事,江嘉年的脸拧成了一团。
絮絮说了许久,茶壶都唤人进来换了两回。
最后辛越自己总结了一句,时也命也,她辛越从小积福行善,同老大爷买一包西川乳糖都会多给一个铜板,各路神仙都看着,如今也该苦尽甘来了。
她这样豁达的模样,不论是真心还是作出来安慰人的,江嘉年都只觉得心疼,知道她这些年必过得不好,却不知竟这般跌宕起伏,拿帕子按了按眼角,飘了一句叹息:“你这不是死了一回,是死了被拽回来,阎王爷气不过,只好一巴掌把你脑子拍坏。”
这人嘴怎这么毒?
辛越幽怨地看她。
江嘉年无视她幽怨的眼神,又一叹:“唉,那会都说你嫁得好,可我却担心,你嫁得太好,也太险。”
“你既回来了,做的那些混账事想来你爹娘已教训过你,”江嘉年再想起她宁可独个在外扛着,也不肯联络任何一个亲人好友的事,眼神淬了刀狠狠剜她一眼,“我只告诉你,这事在我这可没完,你若不好好养着身子,且看我怎么收拾你!”
辛越从小被江嘉年压一头,视她如长姐,此时自然更是诺诺:“知道了。”
江嘉年转念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在她身上打了数个来回,眉头拢起,满面忧愁的样子。
辛越刚有些犯人蒙赦的侥幸,便又叹了声女子心绪果真瞬息万变,苦着脸豁出去了,说:“我都老实交代了,你怎还愁得这样,如今我身子骨虽不大结实,经不得你像从前那样收拾了,但你打我一打也还是受得住的。”
“你如今……”江嘉年提着眉梢将她觑了一眼,颇有些瞧不起,“还是算了吧,再给你打散架了我也凑不回去。我只问你,当真打心眼里原谅顾衍了?不管怎么说,一剑当胸……你再是皮实,也还是个半大的女孩子……”
辛越一愣,呆怔着伸手去接江嘉年面上滑落的泪。
温热的碎玉打在她手上,辛越蓦然惊觉,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就连她也没问过自己。
此时此刻,花厅门外,闲庭阔步的玄衣身影倏然顿住,单手屈指举起,离那门框只有一寸距离,却迟迟没敲下去。
长亭悄悄后退十步将探头探脑的黄灯拎出去,清场。
顾衍转而将双手负在身后,静静站在门外,思绪不受控制地乱飘,里头的人迟迟没有回答,她在犹豫?还是在摇头?
里头越是无声息,他气息越是紊乱,胸口激荡着一片激烈情绪,连门框都不敢直视,只垂头看地上青砖,背在身后的指尖交缠,扯得厉害。
从云城带她回京时,在帐子里,她说的也是“没有喜欢你,没有原谅你”。
彼时他满心只要她回到他身边,便是不喜欢,不原谅,也要将她留下,那如今呢?他的姑娘爱他,又愿意原谅他吗?爱和原谅,从来都是两件事情。
辛越捏着手指头,面上并无纠结异色,倒像是恍惚回忆往昔的模样,片刻后浅浅淡淡笑了一下,道:“自然是……”
“不原谅。”
门口的身影顿时如石头般僵硬,眼看就要道道开裂,碎上一地。
里头声音传出来,清灵的声音和着细风,在半空辗转数道,才歪歪斜斜一个字一个字扎进他耳里,“要让他记一辈子。”
顾衍遽然抬头,周身气血腾起,满腔又热又酸,猛一紧拳,对!我的好阿越,不原谅,让我用一辈子还。
顾侯爷在自家花厅门口听了一句墙角,便转身抬脚离开了,来去皆如一阵风,携着濛濛水汽而来,踏着七彩飞虹而去。
花厅里头的人还在细细交谈。
江嘉年拍拍她的手背,半是服气半是怨恼:“我原瞧不起顾衍,他铁血手腕雄掌天下,却连你都护不住,但这三年,我瞧他也过得不像个人,我既是恨他,又不得不承认,没有人能做到他那个地步。”
“说一千道一万,他若是没有把你找回来,再多的狼狈颓苦都是虚的,但他将你找回来了,这份情意才落到了实处。”
辛越同她一起感慨:“老天爷待我狠了点,却也没捉弄我的姻缘。”
江嘉年瞧她半晌,转头想起另一桩麻烦事,她附到辛越耳旁问:“像那个黑衣守卫一样的人,还有没有?”
辛越一愣,点点头,又连忙小声道:“十七是专护着我的,算是在明面上的,暗里不知多少呢,怎么了?”
江嘉年话噎在喉咙口,压低声音:“你在渭国待了多久?”
原是这事,辛越轻咳两声,说得同做贼似的,压得她嗓子都哑了,随即落落大方点头道:“一年余。”
江嘉年眯着眼看她:“你也知道,两江同渭国只隔了个三水十八弯,商贸往来极是紧密。我也是听说,传说陆国相家的小公子有一红粉知己在渭都临尧城。”
辛越点头:“这我知道。”
喻霜嘛,极讨喜极厉害的姑娘,都传她是陆公子的红粉知己,陆公子护着她把持临尧城的丝绸生意,但陆于渊只给她行了几次方便,换了几味药回来炼药丸,实则整个生意都是她一个人撑起来的。
辛越在临尧城待了一年,同喻霜也处得很好,她还替喻霜抱不平,姑娘家如今自食其力地做点什么事,都容易被冠上个靠男人,靠家族,靠关系的说法,重点是喻霜很该趁机讹陆于渊一笔,赔偿一下她随风而逝的清誉。
江嘉年斜看着她:“传说他为这女子顶撞国相,将人放在宅子里藏着护着。”
“这么宝贝?”辛越冥思苦想,喻霜天南海北地跑,怎么也不是个需要藏着护着的,关在宅子里的……
辛越头顶一道霹雳打过。
江嘉年添上一把火:“传说这女子身患顽疾,他为了这女子搜罗天下奇药。”
哐嘡一声响,辛越的茶杯落在地毯上。
江嘉年从桌上的乌漆茶盘中又翻过一个杯子给她倒了杯茶,眼光莫名:“我原以为是个国色天香的奇女子,谁成想……”
辛越摸摸自己的脸,国色天香奇女子,她也只沾了个女子二字。
她端起茶杯,坚定地摇头:“传言不可尽信,临尧城里传的,飘过三水十八弯就变了味了。你先头说的,同你之后说的,定不是一个人,前头说的红粉知己我知道,很好的小姑娘,同陆于渊也亲近,后头那个身患顽疾的才是我。”
江嘉年翻了个白眼:“但能让他陈兵边境的可就只有你了吧。”
哐嘡又一声响,这套和田白玉的茶杯算是保不住了。
江嘉年干脆往她手里塞上一个蜜桔:“四十万兵马陈在渭国边境,如此看来,竟是他的退路,可叹这个年,两江没一个人过得安稳。辛越,我没想到这个因由竟会是你,过年时一日三餐地按顿骂了你不知多少回,你,不要同我计较这些。”
“……”辛越笑容都有些扭曲,“不,不计较……但是!按顿骂,会否过分了些?”
江嘉年一通插科打诨,让辛越回了一点神采,那陆家小公子没有直接打过来,除了顾虑两国天险、齐国兵力强盛,恐还思虑着给这多愁多病身的红粉知己积点阴德,那四十万大军,多半驻给顾衍看的。男人么,怎么折腾都是他们的事,她只希望,阿越能苦尽甘来,清清静静地圆满此生。
两人一起出神,厅中一时寂静。
窗外北风忽然啸啸而来,打得窗棂扑扑作响,满堂静思顿散。
辛越一拍脑袋,立时想到自己脑袋不能拍,又拍了一下大腿,不拍拍哪儿,总觉得胸腔中扬起的激动显不出来。
她扯着江嘉年的手道:“我们开春说不定能一起南下。”
江嘉年呆了呆,忙问怎么回事。
辛越将顾衍欲带她一起去江宁的事说了,她一番激昂,却见嘉年眉目惆怅,不解地问:“怎么了?”
江嘉年的神情垮了下来:“我婆母要昀哥儿在京中开蒙,怕是不让我带着回江宁。”
辛越没想到这一层,一腔激动顿时凝固。
“不提她,”江嘉年淡淡扯了扯嘴角,“她自个压不住丈夫、儿子,就想来把持我儿子,做她的春秋大梦!”
……自古恶婆婆便是拦路虎,辛越自个没受过磋磨,听了她的话胸中慨然升起一股义气:“届时要打起来的话,管我借人,我将十七借给你。”
两人玩笑了一阵,门外传来敲门声。
黄灯候在外头,看着日头升到正头顶,又缓缓划过,怕是两位夫人一时谈得忘了用饭时辰,便敲了门进去请。
辛越今日过得十分开怀,心中隐隐轻松了许多,午间和胖娃娃一道胡闹,都不由多吃了一碗饭。
江嘉年带着胖娃娃恋恋不舍回府后,黄灯陪着辛越消食,二人在留山园走了半圈,额上沁出薄汗,就近走过湖上木道,在了然亭上坐下歇脚。
她接过帕子,往额上按去,雪白丝帕一上一下,将她的眼帘遮了一瞬,丝帕再落下来的时候,辛越看到了一个鬼祟的身影。
那身影在木道尽头的梅树下探头探脑,鬼祟得让人想看不到都难。
她和黄灯互看一眼,后者道:“夫人,奴婢去看看。”
辛越颔首,黄灯转身而去。
了然亭上四面透风,坐了片刻,额上薄汗尽消,冷意嗖嗖地钻入她的脖领。
辛越拢紧脖子的披风软毛,鼻头一痒,第一个喷嚏打出来之后,十七从亭子旁翻了上来。
被吓了不知多少次,如今她已经能习惯这个样貌俊秀、行止鬼魅的少年,一度认为若是夜半恶鬼都长这个模样,怕是有不少人愿意被勾魂的。
她还未开口,少年将一只金珐琅九桃小手炉放到桌上,转身。
“咳咳……”
十七又回头,正经地问:“夫人可是不适?”
“不是,你,”她忍笑忍得肩膀微微耸动,指着少年的身子,“回去换个衣裳罢。”
少年一愣,扭身去看,后背几个明晃晃的小脚印显在黑衣上,尤其引人注目。
少年涨红了脸,翻身下去了,来去如风。
她笑笑,拿过手炉,黄灯快步走回来,开口就让她愣在了原地:“夫人,倪总管使那小子传话,耿夫人带来的女子如何安置?”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云水遥更新,第 96 章 不原谅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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