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越微嗤,杨珂锦果然不负众望,好的不学,一到两江,做假账的本事倒是学得一等一的快。
顾衍看她一眼,好似对杨珂锦所作所为不甚在意,脸上也不见怒色:“嗯,这事你们不必管,继续盘点,把各家的亏空算出来。”
温灵均报完便匆匆告退,追辛扬去了。
辛越走到竹帘边上,站在顾衍身边,吸一口暖熏熏带着花香的空气。
外头杨柳堆烟,花圃上迎春花纤秾娇小,金英翠萼,春光扑面而来。
辛越忽地转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顾衍,道:“顾衍,你是不是疯了?”
顾衍背靠桌案,手肘反撑在上面,微微偏头,挑眉看向她。
辛越看着外头风来斗黄葩,心中很是觉得不对劲:“我越想越不对,你之前说,下江宁是为了将往年的税赋查清楚,整顿世家,但你真想使雷霆手段让世家把往年的亏空全部补齐吗?”
顾衍轻笑一下,眉眼温和,反问她:“若不是为了税赋的亏空,我去年为何怂恿辛扬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如今还亲自来一趟?”
辛越来了劲头:“因为税赋亏空是交不清的,数十年的亏空,早就是一笔烂账,他们私吞下去的银子,很可能早就花光了呀,也有可能拿去置换成了什么东西,甚至铺出一条青云道,好些已经无从查起了罢。”
顾衍喜欢看她认真思考的模样:“有无从查起的,结合往年各行情市价,也能估算一二。”
辛越:“嗯,如今朝廷拳头硬了,你也不是个能忍的性子,要硬生生咽下这么大个哑巴亏,你肯定是奔着世家来的,但若要他们一下补齐就是要了世家的命,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何况成群结队的兔子。”
顾衍颔首:“对,兔子宰光了,江宁会瘫痪,国库危矣。”
辛越把头歪靠在门框上:“那怎么办呢?”
想了一会想不到,眼神在他身上上下乱飞,扑闪扑闪眨着。
顾衍站到她身后,把她扶正站直,眼底一片柔软,提醒她一点:“若是不能一下交齐……”
“啊!”一簇灵光被点亮,霎时炸出一大片思绪的火花,辛越猛一拍掌,“那就慢慢交嘛,让温灵均算一算,各家大概的亏空,干脆一个世家定一个额,命他们多少年之内交齐便可以了,这般他们也不会被逼得咬人,朝廷也不算亏。”
顾衍哈哈一笑,亲亲她的鬓发:“我看崔家不如请个阿越这般的师爷,你还猜出了什么?”
辛越愣了下,道:“如果只是这件事,你也不需要特地跑一趟江宁了,是不是还有什么大事?”
顾衍声音沉沉,响在她耳边:“斩草不除根,春风一拂,便可席卷江宁这片沃土。”
辛越思索道:“世家若是不整顿,你在京城便一日睡不安稳,渭国可以将世家把柄捏在手心里,是他们一代代国相钻营下来的结果,然先皇真是太好说话了,对世家宽和,纵之,放任之,养肥了他们的胆子。”
她看向花丛,迎春秀萼乍舒,错落曼妙。
为了争夺有限的沃土,连花儿也要拼命摄取养分,最终开得最盛的,也就只有几簇,辛越心有所感,道:“说起来,世家们真的抱得这般紧,从未有过矛盾吗?书上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对世家来说,对利益的追逐只会更残酷。”
顾衍把手环在她身前:“辛扬呈上来的名单里,由崔家引荐给杨珂锦的小家主们,依附崔家有之,面和心不和者有之,同崔家有嫌隙者有之,并非铁板一块,大世家不能留,小家族便派上用场,没有谁愿意一直屈于人下。”
“所以……”辛越试探道,“要大世家割肉,喂小家族?”
辛越心惊不已,这确实是个好法子,税赋案是个幌子,顾衍此番下江宁,目的是江宁这些庞然大物般的世家,并非是要将他们连根拔起,这会遭到整个江宁的群起反扑,动摇国本。
他是要杀鸡儆猴,继而削弱大世家的影响,让他们知道,世家要存活可以,但抱成一团对抗朝廷,在税赋上做手脚,是要被剁掉的。
这样一来,处理得好的话,朝廷不会留下恶名,反而会收获一波小家族的忠心。
万事开头难,辛越忍不住为顾衍担忧,他年前让辛扬在两江这通搅和,让世家们普遍受惊,害怕朝廷让自家填补亏空,只好抱成一团。你糊弄,我糊弄,独糊弄不如众糊弄,都被崔家用法不责众的侥幸心理吊在一起。
但辛越很快就发现这简直是她多虑,顾衍一来便雷厉风行,不知猫着什么坏水儿,后两日都忙碌得不成样子,七子苑迎来一波又一波人,他干脆将书房挪到了隔壁摇星院。
辛越那日大大地发散了一番,当时十分有成就感,但过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一头扑到别苑里,用纸鸢选位的法子耍了两日,生出了一点乐不思归的心情,快活过后,又有些遗憾。
遗憾的是顾衍肩上的担子太重,不能像她这样无所顾忌,吃喝玩乐,一心专注在做七子苑最有雅趣的纨绔这件事上。
她只好变着法儿地捡几条颇有禅意的枯枝,拾几颗奇形怪状的石头,捧几朵圆盘盘的佛见笑回去,悄悄搁到摇星院的书房,让他偶尔从繁忙政事中抽出神时,能从些末微景中窥见春色。
*
这日午后,漫天微雨濯春尘,水边柳色遥如烟。
辛越窝在七子湖边一把躺椅上,肚子盖一条薄毯,头顶一把八十一骨的烟灰色硕大油纸伞,如半边亭盖,遮了铺天雨丝。
她脸上覆一方丝帕,手里一卷话本垂到躺椅的边沿,微风拂过,纸面扑簌簌轻翻。
耳边传来脚步声,她转了个身,话本落在地上,丝帕滑下脸庞,眼前一道挺拔身影缓缓靠近,顾衍沿着木道,一路拂柳而来,没有撑伞,绵密的雨丝渗过柳条落到他身上,看不出痕迹。
她把手放到顾衍的眉峰上,睡眼迷蒙,“湿了。”
顾衍半蹲下来,没说什么,脱了披风挂上树枝,躺到她身旁。
辛越半寐半醒,习惯性微抬起头,他的手伸入她后脖子便顺势枕上,靠入他怀里,继续阖上眼。
细听雨丝落到伞面,落到湖上,落到朱粉花间,做了个漫天漫地都是重重碧浪的梦。
醒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没有碧波柳条,灰白天空。
顾衍束着发,坐在榻上翻书,脊背挺得笔直,神态认真。
她眨眨眼,觉得好像还在梦里,不敢轻易扰了他。
顾衍翻过一页书,轻声道:“醒了便起来,我带你出去。”
话音方落,一道火红的身影咻地往眼前划过,顾衍含笑摇头,满眼的宠溺。
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江宁鼎鼎有名的区荣街。
这条街道十分宽阔,可容七八辆马车并行,两旁帆幌猎猎,如今一入暮色,灯箱中的招牌莹莹耀耀,吸人目光。
酒肆茶炉,异调新声。
红栀子灯随风轻摆,垂下的丝绦在辛越头顶玉簪上拂过,他们迈入了一家酒楼,坐到二楼临窗的包间中。
辛越趴到窗边看街景。
穹顶新雨洗过,清高色沉,呈浓墨之色,疏疏星子点缀期间,一轮弯月躲在浮云之后,露出半截玉钩。
街道两旁人流熙来攘往,有娇面杏衣的小娘子倚靠在夫君肩头,挑拣绢花,她的夫君为她簪上其中一朵硕大艳红的,那小娘子一嗔,径直拿了另一色浅紫的。
顾衍站她旁边,背靠窗台,转头随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听得辛越小声的嘟囔,“事实说明,男子带着娘子上街,只需带好钱袋便可,眼睛什么的,带着也是多余。”
顾衍:“……”
辛越再往一旁看去,这间酒楼的对街有一间香药铺子,不甚起眼。
盖因香药铺子隔壁的那家店面实在是金碧堂皇,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时而有锦衣华服之人出入,辛越往那招牌上定睛一看——崔记匹帛店。
地头蛇啊。
崔家掌两江丝纺,到了几近垄断的地步,崔记匹帛店、成衣店开遍两江,连京城都有不少分店。
辛越用手肘轻碰碰身旁的人:“如今卖个布帛,都这般赚钱呀?”奇书屋
顾衍回头望了一眼,便转回来,半阖着眼:“任何行业做到拔尖都赚钱,且布帛有时可作金银使用,此店不但贩卖布帛,更兼金银类贵重物品交易。”
辛越长大了嘴,怪不得能当地头蛇。
门口传来几声叩门,辛越止住话头,等小二上满一桌菜食之后,辛越歪头睨着顾衍:“原来是出来公办的。”
顾衍捏捏她脸颊,二人坐下,他抬手给她布菜。
辛越本不如何挑食,只是一味偏食,遇着喜欢的菜可以一连数月,顿顿不落地吃。
今夜在这酒楼中,她又发现了一道好菜。
顾衍淡淡看着她手里的空碗,下决心要把她这个越发见长的坏习惯正一正,摇头:“不行,已经两碗了。”
辛越眼睁睁看那道鲜美鱼羹被顾衍移到离她最远的角落,失落一瞬,又喜滋滋地吃起其他菜来。
筷子上刚夹起一颗圆溜溜、香喷喷、浓油赤酱的狮子头,外头忽然传来“砰”一声巨响。
辛越手中那颗狮子头应声而落,滚入一碟玉兔酥酪中。
“……”
下一刻,她人已经飞到了窗边,激动地招呼着顾衍过来看热闹:“快来呀,你瞧,有人踩上地头蛇的脸啦!”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云水遥更新,第 126 章 我的得意门生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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