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起来,辛越趴在床上反思。
大好年华,春光熹朗,翠鸟啾啾,鱼游灵沼,她绝然不该被光裸身子的男人哄得五迷三道。
在顾衍别有意味的眼神下,辛越飞快梳洗用饭。
穿上一身简单利落的浅橘红圆领上衣,短衣窄袖,添一件挡风的白色绣金底迎春花的无袖上褥,下身的裙子绵软轻薄,仅到脚踝处,脚上蹬一双火红火红的羊皮小靴。
一阵风似的冲出房门,跑下石阶,穿过石桥,在偌大的七子湖旁跑了开来。
冲劲有余,后继不足。
到近午日头渐烈,她累坐在园子里的秋千上。
被顾侯爷的财大气粗震了一回之后,辛越以为七情之中的“惊”已经离她远去,但此刻还是觉得,她小瞧了顾衍。
秋千前后轻摆,身后垂柳新晴,亭亭蔓蔓;眼前杏花粉红,一梢横斜过石道,青石路上,碎红千瓣。
辛越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手里线,仰头看那只红红绿绿的纸燕子昂藏意气,直入云烟,借着春风冲上碧云端,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成了一小粒红点子。
“这别苑究竟有多大,跑了这一上午竟还没跑出一个小园子?”
红豆褪了她身上的无袖褥子,端过一杯茶水:“夫人歇口气,七子苑的园子一共十六处,下午咱们抬了软轿来,您坐在上头一个个赏过去也是一样的。”
辛越脚尖抵地,秋千停摆,腾出一只手,三两口喝完,想到一个好主意:“坐软轿有什么意思,黄灯来。”
负手看天的黄灯闻言上前几步,听得辛越道:“过来点,来帮我把线扯断。”
她心中虽有疑惑,手上却不犹豫,两只小手将麻线一缠,一绞,麻线自她双拳之中断开。
辛越将手里的木线轮放到一旁,手里学着黄灯的样子,就要来缠线。
红豆心惊要劝:“夫人,这线利着呢,您好歹垫块帕子。”
黄灯已经上手,在辛越掌心垫了两块绢帕,帮她将连接纸鸢的那一端线在手掌缠了几圈,牢牢抓在手心里,才松开手。
辛越笑得眉眼弯弯,站起身,指着天上的小红点道:“我们看这花燕子落到哪儿,下午便到哪处去玩。”
两个丫鬟噗嗤一笑,都没想到还有这么个玩法。
辛越走了几步,一圈一圈解开手中线,倏地松手,那小红点失了牵引,在天上被暖风追着乱飘,不一会便往下跌去。
败落总比腾飞快,且来得迅猛。
辛越抬头看着远天一个小红点左右乱晃,又变得越来越大,觉得自己很有当一个纨绔子弟的潜质。
不料未等她将纨绔二字坐实,便被小厮的传话吓得飙回了院子。
辛越一路跑得头昏脑胀、心慌气短,坐在案几前的藤椅上匀气,脑子回想着方才小厮说的话,眼里看着榻上多出来的一个人。
拍了下额头,真的没听错罢?
她转头问跟着回院子的小厮:“你方才说什么?”
小厮十二三岁,一对眉毛又浓又黑,反倒把眼睛衬得芝麻一般小,哭丧着脸答话:“头破血流。”
辛越再问那小厮:“还说了什么?”
小厮都快吓跪下了:“满头满脸的血,甚是瘆人……”
是了,方才她正要使人去寻那纸鸢下落,却从杏花树后头跑来一个小厮,大气都喘不匀地说别苑里来了个人,侯爷请夫人回去,那人——头破血流,满头满脸的血,远远看着整颗头像一颗西瓜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辛越忍不住转过身去,捧腹大笑。
离谱流言的当事者辛扬朝她白了个眼:“好孩子,难为你急人所急,那丫头,给这孩子赏一把金葫芦,别教他被你们夫人吓坏了。”
“欸,是。”红豆爽利应道,将还未反应过来的小厮领出了门。
辛越笑得脸颊发红,走到桌案后头,把竹帘卷起来,借着春风散散脸上的热。
回头看榻上黯然神伤坐着的辛扬,边打量他边说:“你从前于穿衣打扮一道上总是缺乏新意,一身白衣裳换着花样地穿。如今总算开了窍,晓得在头饰上展现一些新意,不过,你这进展会否太迅猛了些?我建议你可以从换个颜色开始,比如先把白衣裳过渡成红衣裳,衬上你的身形,也应当颇有风流意味,总比……红巾缠头来得好。”
辛扬额头往上都缠着一圈一圈的红巾,脸现羞耻,嘴硬道:“小爷就喜欢这个调调!”
“你一贯爱这种别致的风味。”辛越点点头,复又凑过去,她这兄长常常自诩风流才子,真正的风流才子她没见过几个,但艺术来源于生活,话本子里的风流才子她倒是见了不少,其中都不乏有一个共性,风流才子爱招俏佳人。
辛扬这副恹恹模样,头上又缠着十几重红巾,其实很像是招惹了俏佳人,又被俏佳人乱棍打出门的样子。
“你别胡想!”辛扬一看她那表情,便知道她心中编排他。
辛越到藤椅上坐下,灌了一杯茶,随意拿起九连环,食指套着打头的一个圆环,悠哉游哉地转起来,边挑起一边眉毛看他。
这无声的激将法胜过有声,辛扬忿忿抬手,一边嘟囔:“你看,你看好了!”
一边把头上红巾一圈圈拉下来,动作粗鲁,使得他吃痛地龇牙咧嘴。
红巾落地,辛越手中的九连环停止转动,空气都有一时的凝滞。
“……”
屋外小丫头拍打衾被的声音一下下响起,由缓至快,恰如她此刻的心跳,片刻后,屋里爆出惊天的笑声。
辛越抱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来,顾衍从画屏后入内,一眼看见笑得眼泪溢出眼眶的辛越,走过去抚顺她的背:“怎么了?”
辛越眼角瞥到跟在他后头出来的温灵均,心里想着给她这倒霉的哥哥留些面子,勉强止住笑声,刚想开口喉咙间却忍不住逸出笑,只能伸手指着辛扬的方向。
顺着手指看过去,见多识广的顾侯爷也愣了稍许,捏了下眉心,道:“挺别致。”
“……”辛扬扭过身去,举一把鎏金小铜镜,看额头上三颗鸽子蛋大的红肿包,身子抖得像风中枯叶,“侯爷,这算为朝廷破相了罢,你给看看这给不给伤钱?”
辛越闻言稍愣,心想辛扬果然历练出来了,往常受了些许委屈只会怼天怼地找回场子,如今都被人打上脸了,竟晓得将怨仇搁下,趁热打铁用伤势为自己争取一些好处,士别三日,果真当刮目相看。
她这边刮目直勾勾地盯着辛扬头上三颗鸽子蛋,思索究竟是什么利器才能打出这样红而不破,润得发亮的伤口。
就听温灵均温柔的声音响起:“方才往丘神医那取来这瓶药,悉心涂抹,忌口七日便也好了。”
顾衍把辛越手上的九连环放下去,补刀道:“一瓶伤药二十两,你看看给不给药钱?”
“……”辛扬如遭雷劈,喃喃,“小爷为国为民,身怀大义,就落得如此下场……”
辛越想不出来,直觉这里头定有一桩比这三个肿包还要精彩的故事,满心好奇地催他:“你先说说怎么弄的,再考虑给不给你伤补。”
辛扬小心翼翼打商量:“这事说来话就长了,要不先定下伤补,你看这三个包,左边这个小点,算一万两,右边这个肿得最厉害,怎么说也要五万两,中间这个都渗血了,十万两不过分吧?”
辛越板起脸:“我先把你扔七子湖里醒醒神不过分吧?”
顾衍平平看他:“看来你这一趟捞了不少,口气都变大了。”
说到这个辛扬就憋闷,怏怏道:“也没多少……刚捞得兴起,就被打回来了。”
辛越抓起一把瓜子,再次催促:“快说快说,这三个鸽子蛋怎么来的?”
辛扬看着她手里的瓜子,额头三个大包一齐疼起来,转过身去不看她,否则他怕忍不住要手刃血亲。
温灵均一直跟在他身旁,了解事情始末,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轻声道来。
“这一个月来,税赋案有所进展,积年乱账果然如侯爷所料,以崔氏、周氏为大头。但除了谢氏,其他大世家、小家族几乎也都参与其中,崔氏周氏数十年前就已经将整个江宁拖下水了。”
辛越磕着瓜子捋思绪,这些世家经年累世盘踞两江,手里不但握着两江经济命脉,且声望极大,先皇仁厚,没腾出手治世家,任由其像春发藤蔓一样,结成一片难挡的势力。
只闻世家,不闻天家,在过往数十上百年间都十分寻常。
这十几年,顾衍借着战事一点点将势力渗到两江,从经济入手,也扎扎实实花了七八年时间才将盐铁等几项关乎国脉的产业抓回朝廷手里,将江宁吴、宁两大世家打得七零八落,没能再爬起来。
但倒下一吴一宁,江宁还有数十大世家树大根深,盘根错节,缠在一处犹如一块难啃的铁饼。
温灵均擦擦手,接着说:“杨大人一入江宁,果然是崔家人鞍前马后,妥帖奉承,崔家引荐了几十个小家族掌事人给杨大人,辛扬那边有一份名单,上列各世家给杨大人的孝敬数额。”
辛扬年前奔着两江税赋去的,去年的税赋已经补齐,但往年的简直是一本烂账,要从头查起谈何容易。
其中亏空最大的,肯定是这些大世家,譬如崔氏,辛越曾帮顾衍起笔,听顾衍说过,崔氏主丝纺,染解质,与民争利,其心可诛。
温灵均莞尔一笑:“然这崔氏果真是心大的,竟私底下同陆相有往来。”
话音方落,“咔嚓”一声,辛越嗑开瓜子的声音在一室静谧中被蓦然放大,辛越尴尬地摇摇手,“你继续。”ýáńbkj.ćőm
“继续什么继续!”辛扬怒气冲冲。
“小爷跟了崔明广七八日了,昨夜里,好容易逮着他出门,跟那崔明广到了天水楼,你猜小爷看到谁,又看到陆家那小公子,不对不对,现在啊,人可是陆相啦,小爷同他交手几次,他娘的下手一次比一次狠,不知哪找来的三教九流的人,小爷刚趴上他们窗户,嗡嗡嗡几只苍蝇一飞,人就昏过去了,再醒过来头就成这样了!”
辛越小声道:“那不是什么苍蝇。圆尾蜂,微毒,蜂尾入体后致人迷|幻,之后昏迷。他还有一种剧毒的尖尾蜂,蜇下去一刻钟内没有解药就得死。所以,我觉得……这药抹不抹都是一样的,你不如查一查,你昨日中招后有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辛扬:“……”
温灵均:“……”
“你,你是说,”辛扬一把丢开铜镜,哆哆嗦嗦地指着辛越,“小爷有可能在天水楼,众目睽睽之下,跟个傻子似的,跳舞、撒泼?!”
辛越送了一颗瓜子仁到顾衍口中,道:“按着你这么个德性么,你不妨再大胆一点想,譬如当众脱衣裳……”
话音未落,辛扬嗷地一声,满面悲愤地往外去了,“湖,湖在哪!小爷不见人了!”
辛越在后头喊:“下湖记得脱衣裳!”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云水遥更新,第 125 章 三颗红鸽子蛋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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