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外乎,会经过陆铺。
这么晚了,陆行鸯一定回去了,但是顾寻安仍然忍不住慢慢停下步子,站定在铺门前,他的眸光在烛火映照下晦涩不明。
茗一从顾府来接他,便瞧见了这般情景。
“母亲可歇息了?”顾寻安问。
茗一摇了摇头,又说长公主见他未归,一直等着,他走时见到老爷书房也是亮着灯的,想来两人都打算等他回去。
“主子,你在外好些天了,要不今日便回去吧。”茗一劝,虽然抱着期望,但等到顾寻安拒绝时,还是觉得意料之中。
顾寻安恨铁不成钢,抬手锤了茗一肩膀,很不满:“跟我这么多年,教你的都用在哪儿了?!想让你家公子死?父亲知道我彻查王家,肯定要打死我的!”
茗一很委屈:“公子,你再不回去,被打死的肯定是我了!”
自从秋洺回京这些天来,顾寻安仿佛一改往日乐得清闲的做派,简直是哪里有事他便钻到哪里,前脚刚回京,后脚便接了酿酒米粮的差事。米粮眼看就要完成,又扯出王家查账。
饶是一直给顾寻安传话回顾府的茗一,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对宁玉荣说“公子今日太忙,说不回来了”这句话时,总要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尽力把自己伪装成一无所知的小厮。
今日王家灯火通明,骑兵直接押着王家管事去大理寺。动静太大,而且有了偃旗息鼓的苗头,顾寻安却不回来,宁玉荣终于沉下了脸色。
矜贵的女人端坐正堂,眸中隐有风雨雷鸣,默了半晌,让茗一带话给顾寻安,说若是觉得顾家不必回,往后便不要再回来。
“记住,这是你最后一次传话。”宁玉荣语气平淡,听到茗一的耳里,却觉得头皮发麻。
自身小命全都交代在主子手里,茗一看着顾寻安可怜巴巴。
顾寻安蹙了眉,良久后叹了声,抬起步子往顾府走了,茗一见状大喜,连忙跟上。顾寻安慢慢走,训他:“同样的理由,就算是真的,听多了也让人心烦猜疑,你以后要记得换个说法。”
“怎么换?”茗一傻乎乎。
“我说忙,你第一日这么说过后,第二日便可以是‘公子太累就在附近歇下了’,第三日再改成‘季大人说案子有疑,房大人邀公子前去商议’……总之,哎,怎么能一模一样复述!笨死算了!”
茗一张大了嘴,步子慢了半怕,反应过来后赶紧跟上,“可是公子——你以往一向对长公主实话实说呀!为什么……”他忽然不说话了,见到顾寻安冷冷瞥过来的眸,只觉得这眸光与宁玉荣不分上下了。www.ýáńbkj.ćőm
顾寻安嗤道:“为何凡事都与她说?母亲也瞒了我好多事,既然两不平等,我也可以只告诉她想说的。茗一你要记得,我是你的主子,我自有保住你小命的能力,若是让我发现你胆敢偷偷泄话……有你好瞧的!”
“小的哪里敢!”茗一立刻表忠心。
两人走了一路,茗一总算想起还落了件事要对顾寻安说,于是拉了拉他的袖口,让顾寻安再走慢些。
“主子,有件事没说,陆掌柜的。”茗一这话说完,顾寻安顿了顿步子,竟然停下不走了,只认真望着他。
“是今日下午陆府发生的事——”茗一回忆着底下人传给他的话,不敢落下一句,“陆掌柜三叔今日到京,到铺子瞧了一会儿,当时好多伙计都看到了,说是彼此谈话和睦的很,谁知陆府用过午膳后,没过多久,却在正堂传来争执声!”
“知道怎么回事吗?”顾寻安深深蹙眉。
“我派人打听了,陆府内院传出的消息。说是——陆老家主有意让莫清入到陆家族谱里,算在他这一脉。陆家三叔听了之后勃然大怒,满口不答应,竟然当着一众奴仆的面骂老家主痴心妄想!”
茗一回想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觉得还是不要如实复述了,只总结道:“他说老家主没有可以继承家业的儿子,又不想把自己的家业给旁支,宁愿给别人也不愿给兄弟,心肠恶毒之类。”
世家大族也总有争权夺利,顾寻安沉吟片刻,问:“那陆掌柜如何?”
“啊?”茗一不解,“什么如何?”
顾寻安一顿,面上痛惜的神情明明显出。
是了,这种事上,尽管陆行鸯已是陆家掌柜,但是好像没有什么话语权……女儿总要嫁人的,她不能长久的留在陆家,所以关乎继承立嗣这样的事,只要在上还有长辈,大家便下意识忽略了她。
“去陆……”府字还未说出口,顾寻安猛然一顿,生生咬断了话。
须臾后,他收敛了心绪,挥了挥手,表明自己知道了,抬步继续往顾府走,问:“后来如何?”
茗一:“老家主身子本就不好,那个三叔一路奔波,又闹了那一场,彼此都损耗的不轻。后来各回房休息了,要立嗣这件事……最后也没争出什么说法,两边各执一词,都听不进去。”说到最后,茗一好奇道:“主子,你说,最后这事会不会成?”
已经看到顾府的院墙了,再走几步便到了正门,顾寻安看着门匾,心中叹气,仍然回答了茗一:“有的闹。”
他不再说什么了,微提下裳,踏门入府,众人见他回来俱是大喜,登时便有小仆忙不怠跑去后堂告知宁玉荣。顾寻安不置可否,并不出言阻止,顿了下步子,去书房找顾渡言。
顾渡言虽在等他,可是仍然在案前端坐,处理着刑部的折子,案上堆了满满当当。顾寻安叩门入内,他瞥眼看到这不成体统的儿子,又笔走龙蛇写完一句,才搁了笔看向顾寻安。
“舍得回来了?”顾渡言冷冷问,“成日乱跑,不知你母亲担心?”
顾寻安素来惧怕顾渡言,站的规规矩矩,很老实答:“近些日子手上事多,不想来回在路上耽搁。”顿了顿,他语态关切:“倘若知道母亲等我到这么晚,我肯定扔了手上的活,管它们这堆破事作甚?早回来了!”
他前一句回答的颇为公事公办,顾渡言尚能接受,听到下一句,顾渡言火气便上来了,指着顾寻安斥:“什么话!既有公事在身,竟然这样张狂轻率!左右你逃不过一顿打!来人,取家法来——!!”
顾寻安惊惧不已,心想:果真是有一顿打等着自己!父亲难得等自己到这么晚,竟然只为了打自己一顿?!早知如此不回来也罢!话说茗一察言观色怎么这样差?坑他不浅!
后处家仆应声,眨眼功夫便捧着家法进来,顾家的家法,乃是一根扁长的木棍——手柄处粗实圆溜,到了末端,却越发扁平,状似未闭合完整的小扇。
这是早有准备啊。顾寻安想到这,心里竟然有一瞬冷漠,而后才唉声求饶。
顾渡言自当没有听到,面色不郁接过棍子,正要叫顾寻安跪着,宁玉荣到了。
顾寻安宛如看着天神降临,急不可待连着叫了几声“母亲”。
情真意切,宁玉荣听到耳里,憋了许多天的闷气倏然通顺不少,看到自家儿子快要被打,忍不住就护着了。
“何至于儿子一回来就打他?!”宁玉荣不满。
“你看看他!”顾渡言指着面前逆子,“不成体统,张口胡言!你就惯着他!”
宁玉荣蹙眉不悦:“什么叫我惯着他?!那就让寻安被你一直打到大,就算教得好了?你除了打能不能换个方式!”
顾渡言叹息:“玉荣,我不是说这个,你扯上我做什么?”虽是这样,他最终还是放下长棍,坐到了案后,斥顾寻安:“你干的好事!我只问你,好好的你管什么王家事?!”
说到正事,宁玉荣也神情一禀,挥手退下众人,书房只剩三人,有一瞬难耐静谧。
“不是我要管,是陛下交给我的差事啊。”顾寻安无辜。
他不坦诚的样子让顾渡言无端生怒,顾渡言紧握了拳,胸中怒气翻腾,面色竟然还算沉静,只冷言揭穿:“你不必装傻,陛下派给你不假,但这难道不是你求来的?你向陛下提了条件,不是吗?”
“逆子!”说到最后一句,顾渡言额间青筋凸起,“你怎敢向陛下提条件?!”
这下轮到顾寻安大大惊讶,不解道:“条件?我并没有提条件!我只是请求而已,是陛下说既如此便安排我些事,再说——父亲这么说,便是觉得陛下所有的决定无人能反对了?他想让人干嘛便干嘛?”最后一句,声音不大,但是却被顾寻安一字一字说出,他的脸色也是少见的阴沉。
宁玉荣在他前侧,看的最清楚,心中生起一丝不安。
“玩弄字眼!”若不是宁玉荣在旁,顾渡言早就打的这逆子皮开肉绽了,他强忍着怒意,“你当我一概不知?你母亲说秋洺山庄里,你跟陛下发生过争执,事后问你却言辞含糊,不愿作答……”
“陛下素来仁爱,对你宽容,他替你瞒着了!这次回京,你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你以为我们看不出你和陛下在怄气?你不知君臣尊卑,简直狂妄!”
顾渡言说完了,顾寻安总算明白过来有什么不对。他回京以来,很少回府,这是第一次同顾渡言父子对话,尽管对方一直斥责他,但是顾寻安却罕见笑了声。
顾渡言:“……”孩子应该不会说几句就傻了。
于是他更怒:“你笑什么?!”
顾寻安望着怒不可遏的顾渡言,又去瞧几步之外的宁玉荣,瞧见自家母亲眸光微动,心中隐约有一丝恶作剧般的欢喜。
他抬起脸,眸中露出稚子似的懵懂,桃花眼眨了又眨,带了点雾气。
“父亲——”他小声嗫嚅,颇为委屈,“你为什么这么说我,我也没有提什么过分的,那是陛下早就准备给我的东西……”
宁玉荣额角一跳,冷声打断:“寻安。”意识到这声太过突兀,她抿唇蹙眉,补上:“不可与你父亲斗嘴!”
顾寻安不做声,神情沮丧又寂然,应了声“是”。
宁玉荣刚松口气,准备让这次谈话结束,她带走顾寻安自有话要与他说。谁知顾渡言沉了面色。
“让他说!”顾尚书经年历事的冷酷浮于脸上,“我倒听听,他何德何能,让陛下早就准备东西给他!”
宁玉荣一滞。
顾寻安已经开了口:“陛下说,待我弱冠,便予我桐安地界,封我郡王爵位……我、我只是请求陛下提前封我而已……”他声音越说越小,到了最后险些听不见,但是一字一句,还是落入了顾渡言的耳里。
顾渡言转眸去看宁玉荣,瞧后者脸色,知道她早就知晓此事了。
陛下瞒着他也罢了,毕竟帝王心思,可玉荣……顾渡言脑中仿佛锥入利刺,搅得他头翻天覆地的疼。
他默了半晌,冷声斥顾寻安:“陛下做事自有乾坤,你提前奏请是何道理?滚到宗祠跪着去!”声音虽然冷如浸冰,但是语气却缓了下来。
顾寻安得逞,忙不怠滚了。
书房的门开了又合,余下一片死寂,烛光明灭,将留下两人投在墙上的影子拉的欣长,像是黑暗中两只扭曲吞噬的妖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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