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鸯与莫清在里堂算着各分铺的成本变动,管事古患远中气十足的嗓音时不时传进来,催促着伙计们,让他们搬运米袋送到铺前货车上的动作快点。
大堂里,一袋袋米堆叠在一起,需要拆开最后检查称重,再仔细包装。古患远这样要命的催法,让一些动作慢的伙计险些委屈的哭出来。
陆行鸯侧眸看了眼,放下手中的账册,后仰身子轻靠在椅背上,笑着道了声“好吵”。
她起身准备到外面同古患远说道说道,铺子外突然跑进来个小伙计,看到她如蒙救星,边跑边说:“主子,好像表少爷和三老爷来了!刚才管事看见了没顾上讲理喊人,三老爷有些不高兴!”
这是搬救兵来了,陆行鸯点头,示意他继续忙,快步朝铺门处走去。陆行规与她说好直接去陆府,那里厢房已备,但是如今人却贸然来了铺子,想必是陆行规拗不过陆铭。
铺门前陆铭果然面色不悦,听着古患远一堆好话不做声,相邻铺子有伙计探头瞧瞧查看,也有三两路人停住脚,准备看场“主打恶仆”的好戏。
陆行鸯体谅古患远,他向来是急脾气,忙时必不会仔细辨认已多年未见的陆铭,认不出也没什么。但不能让陆铭借此发挥,让周围人看了笑话。
“三叔!”她快步走下台阶,眸中温软极了,像个最乖巧懂事的后辈。
陆铭的注意果真被陆行鸯吸引了,想必是没料到陆行鸯这反常的亲近,一时愣怔。
趁着这时,陆行鸯伸手去扶陆铭。原本陆铭由陆行规和一位小仆,站在左右扶他,陆行鸯一上前,那小仆便很识趣,在陆行鸯扶住陆铭后退到后面。
厢房早已备好,陆行鸯让两名小仆驾着马车,先去陆府收拾。她与陆行规对视,默契一点即通,陆行规明白过来不必对先来铺子的行为解释什么——这不仅没有意义,反而会惹陆铭多疑生怒。
两人便在陆铭左右两侧,扶着陆铭进了铺子。
“三叔这次来可要多住些时日。”陆行鸯先开口,扶着陆铭坐下,亲自给他们倒茶,“铺子这几日在忙送到宫中酿酒的米粮,等过了今日,便可以歇一阵子。说到这个,还要多谢表哥前段时日帮我筹米。”
陆铭便很自然的认为她此举亲密是因为自家儿子帮到她了,这才如此,因此更加得意。
铺外古患远的声音又传了进来,陆铭也不跟他计较了,他瞥眼看着闹哄哄的铺子,各处散乱着称量物件,装货用具,伙计们进进出出,还有室中的尘土……忽然就笑了起来。
没有应陆行鸯的话,他反而扭头对陆行规出声笑道:“行规,你爹我总算明白为什么那些做珠宝古玩生意的,看不上这一行了!”
声音没有刻意的压低,所以陆行鸯清清楚楚听到了,她眸光微动,最后没有说什么。
铺子里确实灰尘乱飞,陆铭受不住呛了好几口,先前作威作福的心思便消了许多,陆行鸯提出派人送他们去陆府时,也不坚持,由陆行规扶着他坐马车走了。
陆行鸯自回柜台前看账,视线绕过堆了半身高的账册,看到了坐在里面盈盈而笑的莫清,忍不住笑嗤:“好啊你!躲在里面不出声,白白看了一场!”最后她作总评:“偷懒!”
莫清连声讨饶,问她:“阿姐,陆铭怎么不直接去陆府,反倒来了铺子?”
陆行鸯铺纸磨墨,回答:“他好些年没来京城,自然想看看在我手里的陆家铺子,如今经营得怎样……嗳!那边的笔递给我!”
“阿姐又乱丢。”莫清递给她。
如愿得到对方的狡辩:“我这是记性差!”他笑而不语了。
陆行鸯垂眸执笔,莫清凑上前看她写了什么,四下无人,他便低声询问:“阿姐,这些都已经算的差不多了,对外怎么不放点风声?”
笔顿,陆行鸯侧眸看莫清,她让不说自有她的道理,如今也该给他解释,让他明了。
陆家的招工契约自成家以来,便一直按照此约。瑞国大大小小铺子遍地,在此方面却各家不同,先前大致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实行已久的买仆做事,身契全在主家,凭主家定月钱。第二种便是陆家此法,不买身契,任君自由,吃住可在主家,也可另择栖所,月钱按时发放,三月一结。
前两者各有所长,前者仆从忠心,后者高效低损,因此一年前开始出现了最后一种。便是糅合前两者之长,避其所短,身契也纳,契约也纳,任君择选。
传言这本出自平城一家小小当铺,自出现这种招工方式后,此铺一跃成为平城屈指可数的大铺子,手下伙计干活麻利热情,生意自然兴荣不绝。众多小铺望着此举可行,纷纷效仿。
这些莫清都是知道的,于是陆行鸯问:“你知道为何最先转变,使用第三种招工方式的,都是一些小铺,无一例外吗?”
招工方式是按照出现时间排列的,莫清自然明白陆行鸯所指是何,他沉吟片刻。
“小铺盈利薄,他们若不成,也感到损失不大吧?”
风过,纸张呼啦响动,少年思索的小心又认真。
“不是的。”
陆行鸯莞尔一笑,却是否认了莫清的想法:“他们放得开而已。”m.ýáńbkj.ćőm
“无论大铺小铺,都是当权掌柜的全部身家,本就不是按照铺子规模来定量的,况且阿清说他们盈利少,便是站在我们的角度,去看他们了。”
莫清神色微动。
他好奇:“那为什么说他们放得开?”
陆行鸯答:“放得开,并不是他们所拥不多,失去也并无关系,故放手一搏。而是他们相比之下拥有太少,放开后所带来的局面前所未有,或许是新一片天地。”
是为贪心,也为本性。
当年陆家后来者居上,陆铭想出的招工契约发挥了很大作用。如今第三种形式冒出了头,很多人想起前尘,嗅得先机,按捺不住了。
各行各业都不乏有勇者。
这是一轮新的洗牌重新开始。
“陆家放不开吗?”莫清问。
他分明已不是那个羞涩的少年,如今历经多事也有了远见,因此这一问让陆行鸯愣怔了下,不明白为何他不懂这显而易见的道理。
“陆家放得开吗?”她眸色沉沉,反问回去。
莫清兀然低下头去,深深蹙起眉。
他当然知道,只是心中惊惶,想找一个慰藉。
自己撕破黑暗一角,与被别人拉着指看,感觉是不一样的。
半晌他自己摇了摇头。
“鲸鲲行动上怎有鱼虾灵活?”莫清像是在低低自语,可是陆行鸯还是忍不住敲了他,斥:“跟谁学的?好好说话!”
莫清捂头作委屈状,他素来聪明,此刻也不装傻了,很快分析道:“各地小铺半数都已开始实行,各行大铺却无一而动,想来有这打算的,是暗地准备,彼时闻风而动了。”
陆行鸯点头,称赞看了他一眼,又觉得这混小子装傻真是一把好手,眸中纵容又无奈:“各家大铺掌柜多有来往,‘出头鸟’难做,大家都不想得罪人。”
想跟着改,不知是革新好还是维系好;产业巨大,也不知是否能成?不改,又怕自身不动,别家却因此一骑千里。
总是愁人的。
莫清放低了声音:“可是阿姐——我瞧着这几日,账册图纸上规划的各处调动,你也不像是要改的样子。”
四下又无人,他这分明是顽皮的姿态,陆行鸯书写完毕,捏着笔杆戳了戳莫清的臂,嗔怒:“知道就行,还偏要我亲口承认?”她起身向外望了眼,又道:“快到用膳时候,和我一起将这里整理好,回陆府。”
莫清笑嘻嘻乖乖应下,也起身,两人俯身埋头把柜上重要的账册图纸一通收拾,收进小柜里锁好,坐了车回陆府。
陆府果真如预想中热闹,显然陆昭看到陆铭来很高兴了。他腿痛已经不能行走,昨日陆行鸯拉着古鲁让其快快完工的木轮椅送到了,还没走到正厅,便见到被安置在门旁。
陆昭见她来了,很亲昵地招呼:“阿鸯快过来坐!”陆行鸯依言走过去,回眸示意莫清跟上,等到被陆昭拉着袖角,这才听他说:“方才你三叔看到了那个木轮椅,很喜欢,我便送他了。他行走不便,这几日得闲了,刚好可以让行规推着他,到京中街市上走走看看。”
陆行鸯蹙起眉有些不悦,想说这是为阿爹你打造的,若是他想要她让人再去古鲁那儿定一个便是。陆昭看出她心思,笑着看她的小孩儿脾气,加上一句“阿爹如今不外出走动。”
陆行鸯默了片刻,说了声“好”。
菜肴鱼贯送入,此时眼看差不多了,陆昭便让众人动筷,他面上笑盈盈的,柯丘坐在他左边,而后是陆铭和陆行规,自陆昭右手起,便是陆行鸯和莫清了。
陆行鸯招呼画绣,让其坐到了莫清的身边。
往常这小丫头是惯常跟着主家一起吃饭的,陆铭纵然看着不喜,可终归没说什么。而陆家也有常带得力下手回家吃饭的习惯,因此他当时见着莫清,也没说什么。
可如今这样一入座,陆铭登时便觉得不对了。
按理,陆行鸯该让画绣坐她身边才是,怎么就换了这小子?
他没有动筷,语气冷冷瞥了莫清一眼,突然对陆昭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兄长,我瞧着对面这个小伙计长得倒是分外俊俏,不知叫什么名字?在咱家铺子中担着何职啊?”
陆昭停了筷,先望了莫清一眼,面色稍顿,转头笑着回答:“叫莫清,是阿鸯从西河带过来的,能干得很,为阿鸯做了好多铺中事。”他本欲伸筷去夹不远处的鲈鱼片,想了想又放弃,搁了筷子。
这是郑重回话的姿态了,陆行鸯转眸向莫清眨了眨眼,后者稍愣,很快回以她一笑。
“哦?还没担职,就这么让他做事了?”陆铭果然不满,看到这般互动,咳了两声,“那哪里能真心为咱们陆家做事?”
说罢他伸手指了指莫清,有点取笑:“总不能让他光吃几顿饭就行了吧?”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在取笑莫清,只是对着陆昭开玩笑,但总归让人听来不舒服。陆昭眼眸暗了暗,笑着回“说笑说笑”。
陆铭还待说什么,忽然瞥了柯丘一眼,闭了嘴,嚷嚷开自己的一身病痛,请求柯丘得闲好好给他瞧瞧。
之后他倒是不发一言了。
陆行鸯见他竟罕见没有作威作福,小小惊讶后也作罢,夹了几块清蒸鲈鱼片给陆昭。席间她与陆行规谈起生意上的事,两人默契极了,只挑着趣事讲,在场的人听着乐呵,连一旁伺候的小厮侍女都捂着嘴偷偷笑。
饭后,侍女们收拾桌子,众人又聊了一通闲话,陆铭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等到侍从走的差不多,柯丘告辞回去休息后,陆铭突然呼了口气。
他瞪了瞪莫清,又看了陆行鸯一眼,后者面色沉静,陆铭愈发来气,他思来想去,终于忍不住,指着陆昭小声咬牙切齿:“糊涂!”
听着倒是生气极了,因此他自认小声,在场人也都听到了。兄弟多年未见,相遇第一天便受此谴责,陆昭显然惊住了,好半晌没有出声。
陆行鸯沉了脸色,语气冷淡:“敢问三叔,怎么糊涂了?”
陆铭惊讶:“你不隐瞒?”
陆行鸯:“我为何瞒着?”
语气里是有薄怒了,她一副“你要问就问别装模作样转弯抹角”的样子,陆铭见了眼睛瞪得更大,最后他“呵呵”笑了好几声,摇头叹:“你不识好人心!”
这下轮到陆行鸯大大的惊奇了,她心想这陆铭也真是不要一张老脸,也亏得他这时候想起自己名声来。
她眼神玩味,知道陆铭是想歪了,但这不妨她看好戏。果然陆铭对陆昭说:“兄长,这丫头虽说如今是陆家掌柜,但及笄不是早过了吗?总有人来门来议亲吧?你怎可因为她是个丫头,就想起这个主意来?!”
陆昭:“……”
陆昭:“你说什么?”
陆铭便很急了,他连着伸指隔空点了陆昭好几下,唉声叹:“陆行鸯这丫头不能一直当掌柜,总要嫁人的,你明不明白!”
莫清轻轻笑了声,靠近陆行鸯私语:“阿姐,公然提到这事,你羞不羞?”
“羞。”陆掌柜语气平淡,半分眼神不分给他。
坐在身边的陆昭点了头:“这我明白啊,但婚姻大事,总要顾着阿鸯的意愿。阿铭何故提到这个?说来我还有旁事要告诉你……”
陆铭打断他,指着陆行鸯与莫清两人,向陆昭更凑近了些,“你看你看!”
“啊?看什么?”陆昭懵懵然。
“什么旁事!还有什么旁事!”陆铭满是对牛弹琴的愤懑,“陆家现下就我儿行规,待陆行鸯这丫头嫁人后,陆家米业便落到了我儿手里!你舍不得,便找个人囫囵让她嫁了?!”
他说的义愤填庸,陆昭总算明白过来陆铭的意思了,他愣过后摆了摆手,无奈道:“三弟,你听我说……”
陆铭没有听他说。
陆铭自己说了。
陆铭:“你不是一向疼这丫头?这十几年来也没见你苛待过她什么,怎么这事上便如此糊涂?”
“三弟,不是……”
“你就算随便找个人,你找这么一个……你瞧他好拿捏?我找个人都比你找的好!清白小官家的儿子你上哪里找不到?这到时候不被别人笑?!……你不要面子我还怕人家背后说闲话呢!”
“三弟!”
“你做什么?!我还说你不得了?我告诉你,真要被人家笑!”
陆行鸯很少见陆铭这般,像个拍着翅膀的彩色大公鸡,在爹爹面前扑棱的羽毛乱飞,她想着画面,忍不住就笑了。
陆铭恶狠狠回视:“不知羞!”
陆行鸯“……”她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三叔莫急——”陆行鸯款款而笑,终于当了这场闹剧中第一个清楚说话的人,“我与莫清并不是谈婚论嫁,阿爹也从未想过要招婿上门。”
正厅霎时一片寂静,伴着陆昭终于得以开口的应和:“是啊是啊”。
好半晌,待陆铭脸色稍微好转,陆行鸯估摸着他能接受下一句后,开了口。
“阿爹是要认莫清为亲子,入我陆氏家谱,接管陆家生意的。”
……
陆铭转头看向陆昭,后者呼出一口气,点头承认:“是这个事,一直没顾上说!”
下一刻,陆行鸯便眼睁睁看着自家三叔的脸色,青了下去。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商谋更新,第 82 章 第 82 章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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