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昏脑涨,眼酸口燥,又累又恍惚,只问是什么事。茗一四顾无人,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夜间传来消息,陆家老家主不太好。”
不太好意味着什么,顾寻安心知肚明。
他勉力站起身,扶额虚喘,好半晌回过神,让茗一和他互换衣裳。
茗一惊惧不已,并不是不知道顾寻安打得什么主意,只是顾寻安已经好些年不屑用这种偷溜出去的把戏了。
“主子,若是长公主和老爷发现了,那可就完了!”小侍从瑟瑟发抖。
顾寻安全然不理,手脚麻利除了自己的外袍,见茗一还未动作,这才解释:“哪次父亲罚我跪宗祠,不让我跪个三四天?期间水食一样不给,要的就是我主动求饶。好了——你快脱!渴了的话,喏!看案台上是备有水壶的,要是喝完了就忍一忍,我也不会那么迟回来……总之,跪好!”
他们互换了外袍,茗一苦不堪言,大有副“今朝陨落”的模样,顾寻安看着不忍,低声安抚:“父亲和母亲有芥蒂,暂且顾不上我,你且安心。”
茗一于是含泪保证,一定撑到顾寻安回来。顾寻安微一颔首,出了祠堂,沿墙溜到后门,看到那里守着两个家仆,闪到转角处,踩着墙壁上些微突出的砖块,翻墙而出。
他轻巧落了地,扫视空无一人的小巷,舒了口气,快步向陆府走。
路过陆家铺子时,他顿步打量几眼如今身上的衣裳,觉得没有问题,便进去装作要选米,瞧了一番。
没有伙计来招待他,顾寻安想起正是定下这两日,要米粮送进宫,果然管事不在,陆铺人手也少了许多。他没有看到陆行鸯和莫清,心中知道他们一定都在陆府,立嗣之事不解决,该是不会来了。
顾寻安飞快出了门,这下再无顾忌,快步走去陆府,日头渐盛,他额间出了很多汗,未多休息的身体也在快步行走间向他反抗。顾寻安觉得胸中愈发闷痛,四肢酸软,喘气艰辛,终于到了陆府,他撑不住在墙角处坐下,望着不远处陆府正门发着愣。
从正门进,以何身份?翻墙的话……
他头脑愈发昏沉,耳鸣似乎也犯了,顾寻安费力喘着气,听着耳中筋脉跳动的声音,恍惚极了。
“喂!顾公子?你坐这里干什么?”顾寻安低垂着头,听到这声唤,心中竟然有些想笑,他想到底是心中期望太大,连幻想出的有人帮他这种事都觉得这么真实。奇书屋
下一刻,女子的裙角骤然闯入他的视线。
画绣奇怪极了,眼前的顾寻安说不上与往日有哪里不同,况且好端端坐这干甚?她试探着又叫了一声,面前的小公子像是骤然回神,抬起的眼明亮极了,眸中染了喜与悲,声音又小又轻,隐约发着颤:“画绣丫头?你、你怎么在这?”
他倒先问起自己来了!画绣腹诽,但仍然解释:“老爷子睡得糊涂,嚷着要吃糖炒圆子,主子做了他又不吃,竟说糊了。所以主子让我到西市将所有的糖炒圆子各买一份带回来……哎不过话说顾公子,你怎么在我们家这里,还这幅模样……”顾寻安这模样虽然不狼狈,可是和他平日的样子大相径庭,说到最后,画绣觉得冒犯,闭口不言了。
顾寻安默了默,哑声开口:“我、我被父亲罚跪到祠堂,父亲和母亲都很生气,我不知道他们接下来怎么罚我,于是逃出来了,但没地方去……”
他这话半真半假,画绣毫不怀疑,惊呼了声:“那顾公子你如今打算怎么办?”
小公子低了头,丧气道:“我不知道。”
一时无言,半晌后,画绣直起身,叮嘱他就在这里不要走动,她去告诉陆行鸯。这自然逞了顾寻安的意,但是画绣说完这话,却没有走,顾寻安便听到她喃喃自语道:“主子说过日后不要来往,但是见到你这样子,她肯定不开心,所以我也没有做错……”
顾寻安一滞,想多问什么,但是画绣声音愈小,到最后转步走了。
他默然坐了片刻,想到秋洺那次陆行鸯的决然,又想到他自己近日提出“以朋处之”的言语,开始思考他现在这种不管不顾的行为会给陆行鸯增加怎样的麻烦?他反思这确实是自己的一时冲动,可是、也是情难自抑。
若是朋友的话,他大可登门拜访,何必这般畏缩……
心中悔痛,顾寻安正打算起身回府,不再打扰时,耳边忽然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他倏然不动。
视线里出现一只米白绣鞋,接着,同色裙摆也出现在了他的眼里……
顾寻安一滞。下一刻,对面之人提裙,蹲了下来,凝视着他。
女子面容如水,沉静温柔,杏眸认真地打量着他,红唇轻抿,弧度微扬,是最熟悉的温和客气模样,但是并不高兴——她蹙了眉。
顾寻安被日光晒的眸中有泪,眯眼瞧着陆行鸯,不发一言。
于是陆行鸯先开了口:“顾公子。”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她喊完了人微顿,想了想,问:“我听画绣说了,若是无处可去……不妨先到府中小坐?”
顾寻安的心一下子就酸了起来,他想陆行鸯竟然没有拆穿他这破洞百出的话,反倒纵容。于是涩然开口:“啊……好,但是会不会给陆掌柜添麻烦?”
画绣在旁,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陆行鸯温和道:“朋友无处可去,举手帮助而已,若说麻烦,那是后话了。”
陆行鸯等着顾寻安起身,顾寻安微愣后,忙不怠站起来,忽然藏不住笑意,笑出声。三人走向府门,陆行鸯侧眸看他,疑惑:“高兴?”
“嗯。”顾寻安回她,“陆掌柜愿意收留我。”
小公子像只雀跃的小狐狸,蹦跶哒。
陆行鸯的眸便软了些,三人进了府,她带顾寻安到正堂,吩咐小厮准备些清淡饭食,让他稍作休息。
画绣抱着几个油纸包在不远处等着,陆行鸯微一颔首,对顾寻安说声“自便”,转步去到陆昭的房中。
袖口忽然被轻轻拉住,陆行鸯本可以装作没留意那道微小力道,但是身体却先一步快过思绪,她停下来看顾寻安。后者收回手,眸光盈盈,小心翼翼问:“我也想去看看陆伯伯,可以吗?”
陆行鸯被他自来熟的称呼暖了一下,思索片刻,向外侧走了几步——是允许顾寻安一起走的动作。顾寻安心中一喜,连忙走到陆行鸯的身边,与她一同去找陆昭。
“陆伯伯身体怎样?”顾寻安问。
“吵着要吃糖炒圆子。”陆行鸯说起陆昭情况,叹气,“他昨日和三叔争论,伤心了。”
走到陆昭的屋前,她转眸向顾寻安笑了笑,有些无奈:“你可能会看到一个吃饭耍脾气的小孩子。”
顾寻安跟着一笑,陆行鸯推门进去。
窗户大开,室内光线明媚,莫清正托腮慢悠悠给陆昭讲着戏,翻了页,他抬眼望过来,见进来这三人,微愣。
陆行鸯回视过去,瞬息后莫清的嘴角微扬,给他们让了座。画绣快步走过去,将油纸包呼啦放在莫清撑肘的檀木小桌上,又把床上这小桌扯向陆昭,好离陆昭近些。
“画绣把西市的糖炒圆子都买了回来,阿爹尝尝看。”陆行鸯走进,动手和画绣一起拆油纸,里面的炒圆子热乎乎,立刻四溢出香气,填了满屋。
陆昭由着她们忙活,并不理睬,目光越到后面,看顾寻安,许久未等到陆行鸯的介绍,咳了声,眸光示意她介绍。
陆行鸯笑盈盈看了顾寻安一眼,后者眸中早就盛了满满笑意,见此向陆昭行了一礼,脸上是小辈的乖巧模样:“陆伯伯,你是不是猜到我是谁了呀?”他自然凑上前,语气讨巧又卖乖,陆昭的注意果然被他吸引了。
陆昭试探道:“顾公子?”阿鸯跟他提过的顾小公子?
“是呀是呀!”顾寻安笑嘻嘻,“陆伯伯叫我寻安便好,我早就惦记着来陆府拜访啦!”
陆昭昨夜近乎未睡,疲累的很,此刻却忽然来了精神。他细细打量顾寻安,见后者虽然神采奕奕,离得近了依然能看出眼下青色。再看顾寻安的衣裳服饰,心中就有了大概,知道对方大抵也是强打了十二分的精神,过来见他。
“寻安有心,我听阿鸯提起过你。”陆昭笑盈盈,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顾寻安欢喜,又说了好几句俏皮话,逗得陆昭眉眼舒展,只顾着低笑。
陆昭看破不说破,莫清瞧他脸色,也一改常态,没有出言嘲讽顾寻安。陆行鸯松了口气,用筷夹了个圆子塞入陆昭嘴里,问:“可还喜欢?”
糖粒细腻,入口即化,白润的糯米球软弹。
陆昭吐出,皱紧眉:“不好吃!”
陆行鸯:“……”和莫清对视一眼,莫清捡了另一包的圆子,递过去,“试试这个?”
陆昭乖乖尝了,而后……照吐不误。
“难吃。”他评价。
陆行鸯沉默不语,静静看着陆昭像个难哄的小孩子,执拗地不再去尝剩下的几包圆子。这下连画绣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微妙,她看了眼陆行鸯,说自己去后厨看楚游煎药,后者微一点头,她便出去了。
呼出口气,陆行鸯坐到陆昭床边。陆昭的后背垫了好几个枕头,他坐着后仰,靠在枕头上,陆行鸯伸手握住陆昭的手,笑看他,慢慢道:“昨夜说被气着了,不肯吃。今早又说白粥清淡,虾粥荤腥……我做的圆子有糊味,外头买的、直接连理由都不找了,只说难吃。阿爹的口味,真是……越来越刁了啊……”
陆昭扯动嘴角,跟着她笑。
“好啦——既然阿爹不吃,那我们就说些别的。”陆行鸯轻轻眨眼,侧过身去看顾寻安,向陆昭介绍。
“这是顾寻安,我跟阿爹你提过的……阿爹不要相信市井传言,他很善良,而且聪明也有担当,霉米之事上帮了我,总之……话不多说,是我非常好的一位朋友。”
陆行鸯除了语气微带撒娇,话语用词竟含了六分郑重,顾寻安惊觉,再看陆昭。见他面上除了疲累和病后的虚弱,还带了许多……死寂。
他的头皮蓦地发麻,生出镇痛,他想起茗一说给他的消息,是啊……陆府内院传出的消息,他竟然以为消息有误!
陆昭点头,应:“嗯。”
陆行鸯压了压喉,示意顾寻安坐下休息,引着莫清到陆昭的身边,自己反倒向旁挪了点。
“阿爹,三叔那边你不用管,我来说就好。”她自顾说着,不在意陆昭反应,按住了莫清的肩头,“自古少有立异姓子为嗣,那咱们就当京城第一家好了!管旁人说甚?三叔无非想占陆家铺子这点生意,我让着,也不怕他做大。”
话未说完,陆昭便滚了泪。
他伸手颤巍巍握住了莫清的手,看向陆行鸯:“你三叔、有病在身,别气他,别让他……病情加重啊!”
陆行鸯眸光深了些许,半晌后点头答应。心中自然有气,她不明白为什么陆昭到现在还护着陆铭,但她惯会掩饰情绪。
陆昭叹息:“我也没、哎——也没想到他那般生气,早知如此,就该等他……身体再好一点,缓缓再说。”他似乎浑然忘了,自己也因此病势急转。
陆行鸯垂眸不语,陆昭缓口气,让她带顾寻安出去走走,他留下莫清说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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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出了门,仍去正堂,小厮端粥上来,配有爽口小菜,四溢生香,顾寻安却没有胃口。
陆行鸯坐在他身旁,发了会儿愣,见他还未动筷,问:“不合口味?”
顾寻安摇摇头,想到什么,隐了脸上的痛色,语气轻缓:“莫清会答应陆伯伯立他为嗣吗?陆伯伯留下莫清,会不会说的就是这个?”
陆行鸯扶着额,偏头看他,想了想,点头:“阿清会答应的……其实早在之前,不仅是我,阿爹也试探过他多次,他察觉得出。”
“只是——”她蹙了眉,“三叔态度太强硬了,我们都知道他会闹,却没想到他闹得这样厉害……其实这事若论到公堂,我们这边并不占理,因为族中还有表哥在……我们也不想闹大,毕竟阿清的身份……这也是他自己的隐忧。”说到这,她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似乎头疼。
顾寻安想到莫清的真实身份,恍然。是了,莫清现在不被人注意,是因为他只是在陆家手里做事,若是以后继承了陆家,成了当家掌柜,身处高位,怎么会没有人去查他?怎么会……一点都查不到?
前刑部侍郎的独子,经年流落,到最后竟然认了他人做爹,那人还是个米铺商人!
说出去都笑掉人牙!
“为什么陆伯伯一定坚持,要立莫清为嗣?”他终于问出心中一直想问的话,却看到陆行鸯猛地一顿,脸色有些难看。
顾寻安一颗心,也跟着颤了颤。
陆行鸯最终没有回答他,只是说:“我理解阿爹。”
这并不算是解释,但是她显然不想多言了,顾寻安也不追问,他喝了半碗粥,心满意足,眨着桃花眼问:“陆掌柜,那什么……小坐的时间可不可以延长一点点,容我住一晚?”
小心翼翼,但是眼里却带着分外的希翼,让人拒绝不得。
陆行鸯向来吃他这一套,眼眸微动,最终仍是同意了。她吩咐小厮给顾寻安准备房间,安排完毕后发现这人眉眼温和望着她,没有笑,但是她感觉到他的情绪——似在欢喜,也在疼惜。
她的心原本像是一锅热油中翻腾的碎石,细密破碎,煎熬燥闷,挣脱不得,沉潜不得,此刻却觉得心中有些微的安宁。
……
想来,陆行鸯也不会告诉顾寻安:
画绣没有告知她顾寻安来这里前,她后悔懊恼那日夜谈时,同意陆昭提出的坦白……直接对陆铭说立嗣这个方式不仅不会得到对方认同,还会让他像一头失去理智的狼撕咬扑击,非要最后弄得两败俱伤!她就应该暗中使些手段,让陆铭乖乖认栽,省却这诸多的麻烦与失望。
心中翻涌百味,唯独没有欢喜。这种煎熬在早晨意识到陆昭已经吃不进去时达到顶峰,陆行鸯强压着自己的情绪,面上温和,耐心问陆昭想吃什么?陆昭想了多久,她就等了多久,磨了多久。而后亲自下厨,试了两次,做出糖炒圆子,可是陆昭却嫌弃太糊……是糊吗?其实不怎么糊的,只是陆昭吃不动了,他吞咽艰难。
都这样了,陆昭没有说一句抱怨陆铭的话!陆行鸯压着心中怒气,让画绣把西市各种糖炒圆子都买回来,这派遣当着陆昭的面,他明明知道自己情况,但还是微笑着纵容了陆行鸯。
陆行鸯更气了!不但是气——恼怒、委屈、恐惧、失望这些纷杂的情绪一次次地攻破她的营垒!她不但要费心抵制,还要快速巩固自己的心防,稍有不慎,便被淹没。
没有地方可以发泄,陆昭也不打算给她机会。陆行鸯几乎都可以预想到,若是自己情绪失控,她不会顾着陆昭的维护,一定会对陆铭冷言相向,恶语相嘲!况且,柯丘的酬金还没有给……
心有恶兽,拉她入渊,是以画绣说顾寻安在外面时,陆行鸯竟恍惚如觉隔年。
她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小公子,在他身前蹲了下来,认真打量他。
小狐狸。她看破他的心思,心中却忽然泄下一束天光,温暖着她被黑暗浸染的四肢。
……
“怎么?”陆行鸯望见软眸瞧她的顾寻安,问。
顾寻安桃花眼弯起的弧度惊艳,他眉目柔和,眸子眨了又眨:“陆掌柜,这好像是我第一次来你家!我不识路,你领我去,成不成?”像是怕陆行鸯拒绝,他很快补上:“陆伯伯说了,让你带我出来走走的!”
他不怕自己的小算盘被她知道,反而怕她发觉不了,不知道自己的用心——若是可以,他不会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时时刻刻。
陆行鸯眸光微顿,安静点了下头。
小公子的眸子一下子亮晶晶。
两人并肩慢慢走,迎着天光,身后也是两道平行的影子。转过回廊,顾寻安似有所悟,忽然快走几步,转头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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