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出朱花一朵，少年遗创未尽愈，又添新伤。眼前已是隐约光景，稠夜却遁首留尾，似墨画上吹散一滴未凝的水露，洇成一片。
老者晦眸中精光一没，少年虚弱在谷，悬未及落的手便欲再抬。
遽有冷芒一道侵破游风，凛意杀入血中炎，缝胆可堪撄其锋？
迎刃亦是不禁避让，银黑剑刃斜切分地，天光都似曾削薄一分。
扶着离披残败的蓝衣撑起膝骨，飘摇风雪终挂玉脊峥然，少年一眼，来路相逢，白影闯入他的眉睫。
“簇河——我来了。”
皑皑间血枝横斜，而见那一层明镜覆罩，星簇河便似想见所遇所思，纵二人相对抚伤，竟漫然末路相携时轻淡生死的一缕忍俊不禁。
烟来化石，屹立身前。长剑清鸣倒掠，墨光映白袖。
真至巅峰，反而再无星光落刃，明镜便雪融再铸，皓皓剑白。指腹轻敷交睫薄睑，星簇河忽心沉忧忡：“你……”
疏睫悄颤，撩挑酥痒。孤竹轻扣他玉腕，目眇却还语盈盈：“无碍，无碍。这里的夜太黑，便连星光也比烁日明煜许多。”
不容多言，却闻一声渺无可闻的叹息，足是温温轻絮，脉脉入心。
“开锋之剑……你们两小儿，真是一个比一个疯。”迎刃负了手，佳机已失，他便熄了杀心，“大逆不道，于族于世，你二人都必将是祸患。不过物极亦反，祸福相依——你们的天赋惊才乃老夫生平仅见，若肯心向正道，自是我星氏之福、亦是天下之福。”
“前辈，我们并无祸乱苍生之心。”孤竹紧接而道，不甘认这般被指为魔。
迎刃作磐石凛顾，一声哼：“冰界执火，讵无燃心暗伏？”
孤竹心神一震，张口难声。
繁杀的潮声又拍来耳畔，诫语如谶，字字萦心——积恨束怨，日久成魔。
微僵的指掌蓦被握入冰玉，韧润沁凉，缓筋慰骨。碎翼蹁跹，衣料轻挲，星簇河移步一前，与她并立，沉眸如水，是春风方吹化，犹凝料峭：“自秉光逐夜，朽死荣生，怎可不燃？”
老者一怔，随即扬声怒笑：“好一个‘朽死荣生’！不知天高地厚，唯少年狂也！”
那一语深如诺、重如誓，却拂来如飒然一缕秋风，岚收清露、翳散金阳，烛火熛去心上绡丝，意欲缚网织茧的幽祟恶鬼们便又避得无影无踪了。
孤竹缓缓回握，要坚实相报、心火作偿，无需动得唇边一谢字。
老者已背身负手，是无再为难之意：“你们走罢，老夫认无奈，也不会再有他人追究。”
谁知二人都未立即动身，孤竹微滞一息后竟还开口相问：“前辈，可容晚辈斗胆一问，你召簇河来，为的可是五匙一事？”
连身旁的星簇河也一惊，下意识一紧指骨，眸光中凝一芒慎诫。
孤竹却是将他握得更实，掌纹若生口能言，尽管交与我。
迎刃愠道：“小儿无惧，不急惜命，反敢质问老夫，真是无法无天惯了么？！”
孤竹不紧不慢：“簇河一心向着肃秋宗，平素严于律己，再荒唐的任务也拼了命完成，晚辈实在想不出，除了此事，还有什么能让您怒浪滔天，罚他至此。而见他伤重，您却余怒未消，还‘认无奈’，晚辈便知，您一定并未得到想要的答案。”
迎刃竟是侧转身来，虽是斜目，其色却青。
孤竹续语如流：“晚辈虽原非星氏之人，亦无意探听各势力秘辛，只是一介闲游散人，但不巧交了越君还那等朋友，亦不巧……唉，就知晓了些奇闻传说。挚友无依无傍，后来惨遭追捕，晚辈自然不愿袖手旁观，因此才出手相助；而簇河仅仅是出于牵念晚辈——前辈实在是怪错了人。”
迎刃哪管其他，只转过身来铁视：“越君还逃了哪去？”
唇一抿，不动声色：“她只说要奔另一个方向逃，我们也不知她能逃到哪去。她势单力孤，说不准……已经被哪个势力半路截下了呢？”
老者骤将瞳缩如针，当日情景犹历历——星氏、晶焰山、药宗三者俱在，独少了皇室之人！
藏眸入邃，思罢转清，镇落眼前这两个少年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异样：“是你们替她做的选择，还是她自己的选择……不管怎样，都很令老夫意外。”
他已是笃信并非皇室捉住了越君还，而是越君还选择了皇室。而眼前的两个少年既曾参与其中，想必那份审时度势的功力也不会逊于此，且是在知之甚少的情况下，能做出最为明智的选择，就更显难能可贵，心智出众，万里无一。
五势力中，越氏已不存，余的四者，最为实力雄厚、底蕴庞大的莫过于皇室，水匙此类炙手可热之物，当是在能者掌握，才不至引发多余的争端。
“前辈，我们对五匙所知甚少，所以……想请教前辈，请前辈解惑。”孤竹微躬脊骨，十足的恭敬，澜不及语中，不卑不亢。
“好大的胆。既知自己是外人，莫非不解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迎刃虽斥，怒意却较方才冷了许多。
薄锋浅勾，石棱深嵌，孤竹笑意轻凛：“晚辈心中，没有道理。”
再一次为这少年的狂性升睑抬目，迎刃难遏地有了些兴味，又看向星簇河：“他不知道理，你也不知？”
星簇河眸色一惘，随即掌心更近，掌纹细细密密地厮磨相合，他凝眸又向迎刃：“我支持他。”
不给老者诟自己情蔽神魂的机会，他即而接上：“五匙之秘，并无长辈告我知半分。但我想要知悉。——我对所谓家主与宗主之位没有任何心思，我只不愿见肃秋宗消失，想挽之于衰颓……”
迎刃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一切已经开始，就再回不了头……”苍苍老风吹败青葱，寒水窒住肺中叹息，徒把怅茧牵出无限游丝，“就像日月从东升的那一刻起，便只能向西而行，再回不了东了。万灵诞生之时，年岁便只能不断增长，直至死亡，无法再幼。
“第二日太阳还会升起，生灵死去，还有新的生灵诞生——轮回，是唯一的例外。
“——可在新的伊始，必也是上一个轮回的终结。”
要阻止这“一切”，只能等待这“一切”的终结。
但结局一定不止一种，不同的终点，将会引向不同的新轮回。
“前辈，你们想要的结局，是手持五令者，各掌五境？”孤竹绪丝编缠，急思深虑，“五势力各执五匙，却将五令封在结界中，不知凡几年……你们是在等待，等待五令应验？”
老者霎时眸如鹰隼：“你这小儿，知道得不少。”
孤竹却无暇他顾似的继续：“所以关键不在五匙，而在五令——五令何时出现，又如何应验，五匙之主又凭何对五令深信不疑？”
给点似是而非的线索，这小子就恨不得要把乾坤都翻过来看个遍。
迎刃眉尾飞挑，终是制不住地怒了。
星簇河一凛，腕飞剑疾，万点白雪绽破夜，一川皎鳞簇游龙，撕裂金幕一道阙口。
月黑也挥洒锋芒，狂风银雨，溅碎金幕，满枝桂影。
可惜那兜头而来的漫天金幕虽当不得少年的剑锋，却未因损减去半分攻势，仍行仍进，毫不客气地将两个少年掀下了山巅。
“前……”
——“滚！休让老夫再看到你们！”
……
帘帷卷花影，暗香逐幽风。
指尖轻覆，将香与风一并抚在少年细韧的肌肤上，湿腻温软处是深长的血肉，哄慰以疏柔如羽的药粉；浸炭滞火的燠灼，沥沁以春风秋水般的创膏。
“你……快些。不必如此仔细。”星簇河终是忍不住出声催促。
“簇河，我看不见，你多担待些。”孤竹颇作无辜地道。
星簇河微支臂回首去看，白衣的少年果然仍闭着双眼，可下手虽缓，却无一迟疑偏错。瓷瓶稳执，神色自若，唇角似乎还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竹叶般微微粗糙的触感，一寸一毫地撩过背间肌肤，酥意处处隐隐，仿佛要一直渗入脊骨中。
星簇河不免一恼，立时撑臂作势欲起身走人：“你不愿上药，便让下人来做此事吧——”
“别别别……”孤竹连忙小心着去按扶他未受伤的双肩处，让那身子再缓缓伏下去，“我是怕你痛……”
“……又不是没受过伤。”到底软了些话音。
好容易抚那肩背筋肌又放松开来，孤竹无奈微叹：“那，怕我自己心痛可否？”
“……”拙劣的情话，偏偏他却招架不住。
借枕窝与臂弯悄藏春风笔意，星簇河半晌才得闷闷一字：“贫。”
孤竹不禁轻笑出声。
簇河太可爱了。
而况眼前这般景致，实是稍一不捺，就要堕为禽兽了。
当然，孤竹是不会将此念诉诸口的。星簇河面皮薄，要惹恼他，大动间又牵扯伤口，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情话虽俗，珍重之意却是半点不假。美人背白皙光腻，肩头圆润傅粉，两痕蝶骨，一线脊沟，至纤腰而愈深幽，再没入蓝绸障了目——血肉深绽，刃痕长短数十道，便足以将绮思覆没殆尽。爱欲爱欲，总是爱字当先。
未舍了半分细致，较方才催快了些。续换三四新瓶，才顾尽每一道浅痂新红。心知自己内力不同于他的灵力，孤竹只敢萦零星于指尖，流连止步于皮肤血肉，将雪覆其上般的粉膏浅浅化开，缓缓润入伤内，盼那良药助他早日伤愈。
星簇河亦默默运转灵力消解药力，修者的躯体不比凡者羸弱，但有良药，痊愈不过是一时半刻间的功夫。ýáńbkj.ćőm
可孤竹这般郑重其事，他便也甘于其中。
二人从垂幕夜悬回天枢院的途中，孤竹便凭石白迅速愈了身上伤势，只是双目灼蚀及根，石白一时也修复不得，便暂搁置未理。
上完药，孤竹便静静坐在榻沿，守着星簇河运力疗伤。
轻抚衽席间水缎般的长发，闲聆花帘外烟岚般的琴音。
双睑翕动，莹白光芒悄然泻出睫下，隐现稀微。
——这般频繁地动用石白，似乎已然有些影响了她的神智。
沉疴旧伤，自伴隐痛，她原已习以为常。可自晶焰山那场剧痛引发灵魂自封后，虽后来遇流华而解封，那伤中隐痛却愈发昭著起来；每一次用过石白，之后要承受的隐痛也会加剧一分，且并不会随时间推移而消减，直到下一次使用石白，便又加剧一分……就像是本不会愈合的伤疤，在每一次动用石白后，却更加深一分，如此叠累，每况愈下，无药可治。
但心澜止波、心火灭寂时，若七情六欲俱消弭乌有，那种藏于灵魂的隐痛便会宁息蛰伏，踪迹抹灭，好似从未留过半点轻伤。
琴音袅袅，将心化作霜晶澈璃。
孤竹不由想起于点石山所遇的琴师冷余，其时镜飞月道他琴音于治心有益，纵是料己此症已绝，也难得无望中聆取了一缕希望。
杳杳几曲更迭去，星簇河缓缓起身，披起蓝衣着覆初愈新生的肌肤，伤已大好。
他还未及将上衣收束，就忽惊了神，见床畔少年双手捧捂双目，睫隙指缝间莹白明光粲然，颤得剧烈。
“你如何？！”星簇河心中一焦，忙欲察看孤竹伤势。
“别看。”孤竹立时沉声制止，将那颤意逼至最末，可随即咬紧牙关，浑身筋肌又失去掌控似的抽搐起来。
星簇河的手扣在她双腕上，闻言不敢轻动。却清晰地感到绷紧高凸的经脉，冷硬孤薄得，像道道剑刃死死抵在皮肤下。
心眼生光，却探不清被莹白氤满的双目内情景，只见掌心中腐败肉糜伴血丝黏液，已滞塞断续地积了一小滩。
星簇河一骇，蓦然起身退开。
适时听一声闷哼，孤竹忽然倾伏下去，乌发掩去了所有线索。
星簇河急切又起，忙上前扶起孤竹双肩，她仍紧闭双目，只睑下多了两道血蔓；掌指也紧紧握起，瞧不见其中内容。
星簇河不容抗拒地掰她指节，孤竹心知他脾气，也不敢同他较劲到底，坚定不过半刻就顺了他去。
两边掌心中，各躺着一块已然萎烂的眼球。缀着蒙茸断脉，血绞残筋，令人胆悸。
“……”忽又浮现于红莲城清理此人的死躯的忆景，虽早已消磨了不适感，可那熟稔的，莫可言说的怆然，仍是顷刻啮合在他的心上。
不断暗凝的沉默，扰心乱神。孤竹启了启齿，才悻悻出声：“对于无药可救的伤处，石白都是如此……你知道的。”
及末字，音几已微似尘落。
星簇河却直身背去，自整束衣冠，寒气骤沉却缓落：“都嘱你别跟来了。垂幕夜悬是试炼之地，却也是禁地，其中凶险，岂容你轻视？”
“正是知凶险，才不敢任你一人独赴。”孤竹温声以对，玉石成珮，淳然泠然，“何况我见你时，那老头子不也将你伤得惨重……心眼所见比双目来得细致精微许多，我彼时实是怕得心脉都纠集成死结……勒得生疼。”
星簇河终是软了眉眸，极轻地一叹，回了身垂睫，宛似风絮挂缨络，要曳入人心间去。
少年还闭着双目，莹光正盎然。一身白衣未及改，遭尘堁黯淡，几处褴褛，一阵萧条。
仿佛有香探来了。孤竹有些轻眩，只觉鼻随目一同坏朽了，簇河从不熏香施脂，却是鼻尖误将帘外芬芳臆作他么？
可是心眼中的世界，又是如此清晰。
孤竹本能般地屏息了，有温软柔润于睑睫处轻缓印下。是谨慎的力道，缠绵的情意，爱怜的疼心。
——还你一份珍重。
于是百炼钢也化了绕指柔，霜晶澈璃，被澜纹剪作雪霰纷飞，漫天扬了，簌簌的都是爱意。
撒在伤上，痛得知觉欲失。
这时，任那琴声兀自淅沥，再淋不熄她心火了。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112 章 七、磋云沫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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