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自开阳峰至摇光峰的玉阶,却绝少有人能登至末顶,亲眼一睹“垂幕夜悬”的瑰景。
故主族有矩,凡凭自身能为登上摇光峰者,皆可停留垂幕夜悬三日以静心悟道,三日后若欲继续停留,则需重新登峰。
若是族老,自无需通过此般试炼,可直接从传送阵法上摇光,族老特许之人亦是同理。
垂幕夜悬,一如其名,引无夕暮,随无晨朝,只有星浸云流,亘古漩拂;夜凝沧海,丹曦不渡。
立于幕下,笼于夜中,身边芸芸星霜飞若萤火,脚下花叶低昂皆为银华。
洞不破此地方圆,星簇河只能看见面前一人,星氏族中大长老,迎刃。
老者仍显矍铄身健,却已是鬓发花白。
“大公子,老夫知晓星家这一代的传承者不是你,但关于越君还的事,公子知道多少,还望给老夫一个解释。”迎刃语声微沉,面色不动,自成一派威肃。
当初于火境,孤竹假扮越君还,引去三势力新指派的死士,帮助越君还脱身逃向倾岳城,而星簇河却恰在孤竹身边,与她同行。
老者面威色严,少年却也沉凝眸中寒霜,淡淡道:“我不知。”
忽如阴云积聚相轹,怒意鼓破如雷乍倾,劈倒一半山岳临面压落。
禁不住一声闷哼,星簇河半跪于地,膝骨碎没半寸石土,勉力相抗却越陷越深,不过片刻便将另一膝也砸入墟下,躬身俯首,唯臂可支。
沥汗顷刻将衣衫浸透,臂骨几近支离破碎,却再不必担心屈折,少年紧咬唇齿,眸中寒霜愈结愈浓,若有实质,想来定能冻杀千里霜禽。
金铃偃蹇如古钟,看着其中跪而不伏的少年身影,迎刃不禁有一声叹,却不改心决:“公子,此事关系重大,足以牵动五境局势,非止是你游历中交结然诺的儿戏!”
星簇河无动于衷,艰难而缓,坚定而顺地启齿:“五境局势,与我何干?”
“……你!”老者气得直白去两缕黑发,只觉不可理喻,“肃秋宗那帮老家伙莫非就不曾对你半分管教?娇生惯养的贵公子,难道不知乱世之中无幸者!竟能口出此言,荒唐至极!”
少年眸中的坚冰霎时蔓开裂纹,却不是为老者口中的“大势”:“肃秋宗——已经将要消失了,而你们却仍燕坐金境不闻不问,任其生灭!”
老者下意识驳斥道:“你又知道什么!”
二人泄罢这一句怒,便皆是收口缄默,只目中波澜仍不平,好似宿仇一般互相瞪视着。
寂,死寂到光阴都仿佛已经凝结,终是迎刃先认了败,发狠道:“既逆反如此,老夫也只有打到你说出实情了!”
星簇河眸色更寒,却仍是无言。迎刃越狠,只会让他越不肯屈服。
暗云于身周流转,星辰遂自其间抖落,忽纤光一道挑破夜色,如似飞脱刀沿的一锋银光,烟水之间剪碎群蝶鳞翅,冷射而来。
抹过衣料肌肤,留下纤长的殷红伤痕。
永夜天地间,星光缭乱,横斜错落,交织罗网,编入血肉,任是金骨铁躯,终将削之如泥。
……
“真的不能让我过去?”白衣的少年峙立众人面前,眸尾颇流转着几分闲情逸致,倒孰能知此人是来挑架的?
持守传送阵法的阵侍修者足有数十人,修为最次也有六羽中境,自是无由向一个少年低眉:“阁下若无族老手谕,就请快回吧。”
“若打败你们所有人呢?”指掌悄然搭上腰间剑柄,冷锋呼出丝缕杀气染上少年眉梢,精光乍现。
阵侍竟也不着恼,只道:“垂幕夜悬不比寻常之地,此阵必须要众多修者同时启动,且必需修习浮烁功法之人参与,否则无法成功传送——少侠就是杀光我们,也无济于事。”
“……”孤竹一时哑然,不甘心地又瞪了瞪此人,见他依然一副雷打不动的明月照大江的面不改色,终是甘拜下风地收了煞气,就差一句“佩服”油然而生。
“唉——好罢,月黑,且随我去一登万丈、一观奇绝!”
众阵侍面上死水终是惊乱,不可思议地望着那毅然远去的白色身影。
天地一栋,屹立竦峙。巍峨之下渺然一白影,如鹤翼拂拨茫茫灏气,翩然而上。
如见一粟轻舟漂沧海,一瓣粉蝶渡荒漠。人于天地不过蝼蚁,能为超佚,不也无可脱离这渺小之躯!
纵有驭风之能,一次极限也踏不至摇光半山,而内力有穷,山石却似不尽,孤竹登至一块峭壁栖云处,已感天元见底,而抬头仍是山松俯蔑,远在天边。
天倪再远,但有思存,断山竭水也要去。
孤竹不停一息,便飒然抽剑,点足腾身而上,于势尽之处翻腕刺锋,将剑刃插入峭壁之内,一息既沉又点足再起,如是不断直上,好似雪乘电回,羽向天落。
以修者的目力,那少年的身影已然化为白雁一点,只能瞧见仍寸许毫末地游升着,还未止息:
“二十,他已经到第二十阶的高度了!”
“这也太夸张了,他是从山脚开始登峰的吧——那小子看起来不及弱冠,不会已经有八羽境界了吧?”
“这怎么可能,他刚刚来时我们探过他实力,也就七羽初境罢了。”
“七羽……那倒是有登山的实力,但二十阶后每一阶高度都超过三丈,而且还在逐渐增加,若是不能领悟阑干照影、借助玉阶的力量,根本不可能登至顶峰。”
“他可不是在登玉阶,他是真的在攀山。”
“那就更难了,玉阶的高度本就与摇光峰相对应,二十阶高度后的山壁光滑如镜,毫无棱角,根本无处借力,若不会飞,就只能望而却步了。”
“这……他好像真的滑下来了……”
“我说什么来着,这摇光峰根本不是寻常人能攀越的!”
“即便有锋利可破山体之器,二十阶之上的光滑山壁内部却也不够粗砺,无法承住利器。”
“我倒想看看他还有什么法子继续向上……诶?!”
“……他真的会飞?!”
阵侍们瞠目结舌地望着那道忽如急石坠落般笔直上升的白影,然迢迢高远,却无一人揭穿那少年身周笼绕的莹白光晕。
——有石白在身,无非崇山峻岭,何能难倒孤竹?
然而——
“垂幕夜悬非寻常之地,而是取摇光峰顶自成一境、遗世独立,就算他有飞身之法,也极难在玄境中找到真正的峰顶。”
山壁似瀑已坠尽,孤竹望见一原山野,便立时收了石白之能,翻身踏上崖际,于荦确山石间缓缓前行。
此山不知有多高,此处天幕却已触手可及,日足不至,她来时尚是明光赐昼,到此竟已极夜似盲,只有不时陨落的一缕星光斩瞳烁火,予她啜血止渴般的一瞬炜煌。
也曾试图睁开心眼,所感见却无不同,凭朦朦昏影摸索着行出一段,身周却愈发暗沉,仿如有潜伏于夜的虺蛇捕食着游离的残光,又好似泱漭长夜渐渐蚀去双瞳,溶入冥色不分彼此。
伸手不见五指,连自己的存在都开始怀疑。
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不时散落的星光。
脚步停止,先失双目,随后血流渐滞,骨不冠衣,足无立地,头无顶天,指无所执,剑柄似凭空从手中化为乌有。
似是失去了一切,躯壳散尽,它成了天地间一缕游荡的魂灵。
无顾发肤冷暖、无顾气血盈亏、无顾耳目喜恶,能够放肆地感知天地间一切,这便是灵魂的自由么?
人身之枷锁,非止其所负非议与准则,亦是其与生俱来的欲念与适从。
悠悠太古一叹,它实是已厌透了那具身躯,而今赴此妙境得以挣脱,便不愿再醒来,沉沦至消散天地也罢,这人世本就无可眷恋……
……
寒芒凝刃,穿梭驰掠,金铃虚影内的少年已是伤痕满布,蓝衣红血平分秋色,无端绮艳染炽烈。
迎刃的面色已渐凝渐重,他无法想象一个少年何至于为一个外人倔强如此,也不明白一个不满弱冠的少年人,要有何等心气才能于此无妄之灾中,决然好似溘死无谓。
“星刃非止锋利无匹,所过伤痕亦会留下星霜,阻隔灵力,亦阻绝伤口的愈合,公子若继续拖延下去,就不止是皮肉之苦这般简单了。”迎刃放缓了几分语气,颇有些无可奈何。
星簇河只是闭着双眼,置若罔闻。
星氏弟子皆修习浮烁功法,《浮烁》中也的确有利用金器折光作威力的能为,可放眼如今此宗此族,又谁敢言自己对锋芒的领悟能胜过星簇河?
星寒上四十九颗星子,四十九种锋刃,轻、利、疾、沉、寒、灼、凝、散、直、曲……俱不过是光影流转、星河变换,才有银丝织网、刀丛生霜。
迎刃对星簇河已觉无计可施,少年毕竟不是僇人,还是这一代的公子,他不可能对他严刑逼供,而垂幕夜悬的霜寒星刃竟也奈他无法,再拖延下去,他兴许便会失血而死。
迎刃不得不为之叹服,却就在他即要收起星刃阵时,异象忽激眸中尘。
银锋般的星刃不再凛寒留灼,仿佛真的化作蚕口柔丝,在少年身周折腰盘旋,环护相缠,渐渐将他裹入一颗银润的光茧,掩覆去每一寸身形。
此时星河似为此一人而回旋,缕缕纤丝倾作流漩,不断注入光茧之中,似要淬刃于蝶翼、要燃炬于蛾眉。
……
——无可眷恋?
轻蓝的身影忽在无边混沌中凝出一片五蕴俱恸,飘游的魂灵逝电间睁目开耳,五感俱回,精气神架起四肢百骸。奇书屋
极夜微径中行走,剑犹在握,才堪心安这人皮枷锁形同虚设。
“大隐天地,求之不得。”少年一手扣剑,一手攫住轻荡的衣袖,“可我于人世,已再非毫无牵挂。”
于人世,也只余这一番珍念罢了。
铮然,寒光一闪,月黑竟比这夜明亮。
石白化烟云散漫,镀四方如琉璃,只待一剑惊乱风雷,便足以携浩气斩碎天地。
却在月黑挥出的前一瞬,苍茫一隅有银烛点亮,为双目已空的素色点上新漆,也找回心绪念切渐喧渐涌。
孤竹立时放下月黑,收起石白,提气纵身,极力向那银光奔去。
不知在乱石中摔了多少次,跌破了多少皮肉,又在原野尽处继续攀登一条无穷无尽的陡坡,撞石冲云犹嫌迟,恨不能一脚踏平至天边。
还未临近,只隐隐瞧见银光内一点蓝影,孤竹正欲再催僵已如石的双腿,眼前却似利矢疾来一道纤光,她下意识举剑接招,那光刃却落剑如镜,悄无声息地折返开来。
然则孤竹自不会真将此景认作流光,每行一步,落光多十丝,无意错过一道,就是一壑血淋见骨的伤痕。
再唤得石白化镜笼绕身周时,左臂都险些摇摇欲坠,筋断骨连。
光刃为明镜所折开,却留下银火烁烁于镜面,直欲将双目灼盲。
……
金境中部,音宗,闻籁台。
白衣金纹的修行弟子惶急奔来,揖礼未全已张口截断:“宗主,前几天来访的那个蓝衣人闯上闻籁台来了,我们的人手都拦他不住,兴许马上就要……”
商夕吟正头疼地听着,熟料那弟子话不能尽,已有一波强大的气劲伴琴音荡来,她神色一凛,立时夺过那弟子怀中之琴上前一步,屈指于七弦上一拨而过。
若雷炸响,七弦竟随之齐断;琴音过处,空中竟云奔雾涌,滔滔而去,恍然似有龙骧其间,吟啸施威。
两方潮撞浪掀,落音如雨,瓢泼而下;云雾辟漫,置身萦绕似有千山拨弦,此起彼伏,回响乱耳,直欲破聪。
若硝烟尚残挂墟间,云雾散后,周遭弟子多已跪伏,金纹蜿蜒成石台脉络,流光溢彩。
“星断澜,你要发疯也罢,何故伤及无辜弟子!”商夕吟忍无可忍,若非二人实力相当,她还略逊此人一筹,定是不由分说已将他大卸八块。
“他们拦我,我急。”星断澜寡淡地应了一句,又近前一步摊开手掌,生怕商夕吟瞧不清似的,“曜魄这次反应比上次更强烈,而且光芒直指北方——那里是何处,想必不用我多说。”
见商夕吟沉吟不语,星断澜逼问道:“你还敢认曜魄是与你有关?!”
这时商夕吟却是一笑,一手支去腰际:“当年你也看到了,曜魄的确只避让我一人,也只有我能稍稍压制曜魄的光芒。”
星断澜自然记得清楚,面上一时迷惘,终是犹疑。
商夕吟接着道:“也许只是星家恰巧有什么异象惊变,引得曜魄共鸣罢了。”
“不,还是不对。”星断澜却忽生疑窦,“你怎么知道是星家?星氏虽是金境北部第一大家族,但并非没有其他显赫的宗族存在。”
“……”敢情你是在诈我?!
商夕吟直是张口结舌,实难想象星断澜这般沉闷的性子,竟能绕这般迂折心思。
星断澜见状,心下怎还不明朗?审视如诘:“曜魄真正的克星是星氏之人,可那与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当年压制曜魄的人是你?”
商夕吟被他盯得体肤生芒,硬着头皮道:“你问我,我如何知晓!难道与曜魄有关之人只能有一个么?”
“当年你能压制曜魄,但现在曜魄对你毫无反应!”星断澜语势咄咄,将手中光芒仍焜燿北方的曜魄又向商夕吟递近一分,教她不禁偏避其锋,而曜魄果真毫无半分敛光收芒的黯色。
“……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想要什么?”商夕吟见搪塞不得,也作罢徒费口舌,“曜魄乃不祥之物,你我皆知,当年我就让你带着它离开金境别再回来,你此时出现,莫非不怕再陷金境于灾劫?”
“当年我封曜魄于松风琴身之中,它便只影响我一人,后来……松风琴身毁去,只剩七弦,但彼时曜魄已黯淡无光,连我也只能感受到微弱的锐气,我便以为它寿数已尽,封存起来。”星断澜忆转言出,眸凝绪纷,“然而前段时日,它忽然又爆发出强盛的辉光,无可压制。我正是忆及十数年前金境的灾劫,才想回来寻找解铃人。”
言至此处,他复抬眸,光影束作两锥利针,声沉如石:“倒是你,若还想金境安宁,最好将当年实情一一道来。你要执意不肯,我也会查探到底,音宗查不到,我就去问星氏,再不然,商绝宗、肃秋宗……总有人知道。”
商夕吟拧眉成结:“你要追根究底,就不怕暴露你自己的身份?”
星断澜风霜刻眸:“我早已一无所有,前尘旧事被世人挖出来唾骂、追杀也无妨,现在我只希望下黄泉之前,能将往事看得明白些。”
骤变而紧接:“还有,我修得超越凡人的灵力、如愿以偿更甚一般音宗弟子的独战实力,行走世间却将杀成道、以血着名。若能以此残命,换得一件善事善果,于我而言也足是不枉了。”
“你这个疯子。”商夕吟切齿不已,“你拚罢面皮,我还是要的。曜魄之事,我自不会袖手不管,但要你将它交给我,你定也是不肯。你且先静观几日,曜魄兴许又会沉寂下去——按你所说,曜魄如今虽醒,却不一定会再对金境造成影响。”
星断澜沉吟须臾,不依不饶:“不论如何,我要知道真相。”
商夕吟只好道:“若曜魄再现异象,我必知无不言。”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111 章 六、冻霜空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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