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境南,吞日宗。
炎曦流转,灼灼光辉于金壁纵横间烈烈升腾。
“晶焰山变言,特来拜谒吞日宗,求见宗主旭元坤。”
燃烧着的日轮前,一拱手而立的红衣青年令山门前的护宗弟子们纷纷变色。
“变言?你就是那个沽名钓誉,最后叛入鸣鸷谷的晶焰山叛徒?”门右弟子一抹腰间,一面华光四射的鉴日镜厉然指向变言。
“若你们有我一半的本事,你们也可以‘沽名钓誉’。”变言直起身来掸了掸肩褶,目中毫无那镜面上跃动的凶险光芒,“在下此来是有要事相告贵宗宗主,还请二位代为通传,就说他若不见我,一定会后悔。”
“与一个叛徒废什么话!”门右弟子怒忿蚀心,腕翻镜转,一道炽盛的金光便如丛矢涌来。
门左弟子急唤一声,却未能叫住已动如雷霆、掠身而出欲擒下变言的门右弟子。
门右弟子对身周一切充耳不闻,却无比真切又无比缥缈地听见了一声轻叹。
那镜中光火生生穿过变言的身体,他的手也穿过变言的身体,只擢起了一缕轻烟。
待他再定睛细看时,眼前早已没了红衣的身影。
“师兄!”门左弟子面色煞白地指了指门内。
门右弟子回身望去,栖着硕茂日轮的光幕大门后,那一袭鲜红已踏足于通往主殿的修广大道,旁若无人地悠游而去。
……
晶焰山,采灵峰。万室灯火,彻夜生辉。
房门外的指节叩响了静夜,簌簌轻风中幻作了雨的跫音。
久无人应,红衣的小弟子便径自移门而入,喊道:“旷师兄,我给你们送了宵夜来,快趁热吃吧。”
旷晴午衣发凌乱地伏在桌案上,手中把玩着一块火红的晶石,对提盒送食的小弟子已是习以为常到足以视若无睹。
小弟子将食盒置在他身旁柜架的空余处,见他手中牢牢握着什么,不禁奇道:“咦?师兄,这是你新研制出的什么法宝么?”
旷晴午这才惊觉有人,起身时不意将那晶石颠落在案,小弟子一眙其貌,不免大失所望:“原来只是一块灼目晶啊。”
“是啊,只是一块灼目晶罢了。”旷晴午抬手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发丝,酲醉未醒般低言缓语,目色不知迷漫到了何方。
许是方才脱落一瞬向它释了些灵力,话音刚讫,灼目晶便摇身一变,化作了一朵乌黑阴云,淅淅沥沥地打着雨珠。
“……”虽说只是晶焰山入门弟子用来练手的载体晶石,小弟子早已司空见惯,但将灼目晶作乌云变化用的,倒还真是见所未见,一时又是惊奇又是语塞。
更奇的是,旷晴午一见这阴云,满面浑噩都为恼怒所惊散:“你就只会笑话我?!”说着,一拳砸在那阴云上。
阴云被他远远击飞,却在壁上撞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火花接连不断地爆裂,却并不延及周遭。
此状更惹急了旷晴午,直欲上前将它践碎。
小弟子这时缓过神来,连忙将他拉住:“旷师兄,你都在这静思室待了快一个月啦,门主担心得不得了,让我们劝你回酌霞院好生歇息几日。”
旷晴午顿时怒火浇熄,闷闷道:“不回去。”
“为什么啊?那不是师兄你一人独居的院子么?”小弟子实在摸不着头脑,“在那里和在静思室,应当没有什么区别吧?”
“说了不回去就是不回去。”旷晴午又显促急起来,不堪烦扰纠缠,推着小弟子拒出了门外。
“诶,师兄……”小弟子不及多言,已与廊外枝叶照面,身后木枢一响,夜风低垂,无缝入室。
小弟子对着紧闭的房门叹息一声,摇头离去:“自从变言师兄叛离后,旷师兄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旷晴午回到壁边,失了灵力维系,灼目晶已变回常态。他默然将之拾起,却忽凭空有一个声音问:“这玩意有什么用?”
光影掀去时间的外袍,梧叶拂过旧人的鬓发,夙昔的自己不以为意地问:“这玩意有什么用?既无攻杀之力,亦无守御之能,哪个宗族门派会看得上?”
变言却将灼目晶塞进他手里,笑道:“我是鉴元师,又不是炼元师,顶多也只能做些这样的小玩意罢了。不过,它虽然确实没你说的那么有用,可是耗费了我七天七夜的心血,世间只此一件,其值无价,少门主识货,可要记得好好珍藏啊。”
灼目晶静静卧于掌心中,亦安然欹于目光中,旷晴午终是喟叹一声将之收起:还是有些用的,能把人气死。
指影击扉声又起,一声声沉顿有力,旷晴午衣棱一滞,眸色如换。
“世叔。”
门外的中年人笑眯眯地迎着倾屋而泻的明光,慈蔼在年岁的纹痕中溶溶曳曳,散落话音:“晴午啊,怎么弄得这样狼狈?以往便是在炼元室,最糟也不过是衣冠不整,何至于如今这披襟散发的模样?叫你爹瞧见,可是要心疼了,唉……”
“侄儿知晓了。”旷晴午垂了垂眸,正欲将霜叶让进屋内,霜叶却抬手示止,道:“事关重大,不若回酌霞院,晴午你好好打理一番,再细细商议不迟。”
“……”旷晴午欲言又止,瞳中墨色沉聚,终是一声未吭地颔了首。
酌霞院原本只不过是一方僻远而空阔的独院,旷晴午闲时幽居于此却也未觉寂苦,偏生有人不请自来,凭一己之力就了一场改天换地。
红枫似火,满林欲燃;池荷戏鱼,水镜妆蕊;桃花绣颊,芳菲成席。
拂焰分炬穿行过枫林,蹑足石板桥踱过荷花池,又携满身香屑踏尽桃林,才终于瞧见院宇的门扉。
霜叶从门缝中拈下一片桃瓣,于指腹间细细摩挲,亦赞而叹:“可惜,可惜啊。变言那小子,本该是个天才。”
旷晴午素来懒于多话,然提起变言便捺不住脾气:“他就只会做这些没用的东西。”
变言灵力低微,本不适宜炼元,然他自己并不以为耻,常肯动手制作一些轻细的法宝,在将法晶改造为草木生灵等方面也颇有造诣与见地。每有习练炼元之作,便赠与旷晴午,他若烦于受之,便也毫不客气地随手积置于酌霞院外,如此三年,倒真令旷晴午于这枯灼的晶焰山上,推开院门便能一见春夏秋。
“若非尚置身晶焰山,我恐怕也无法相信这娇花都是假的。”霜叶唏嘘道,“况且,法宝之‘法’,需以灵力消耗方能维持,花草树木所需灵力甚微,却也不是半分不必。可我见这林木池水如此广袤,却并无稀疏零落之处,游鱼戏蝶皆栩栩如生,并非死物,方才一探,才见它们果然有吸收空中灵气供给自身的迹象,才能保得如此常荣不衰之景。”
“人造法宝,竟也能如天然奇物等类,聚游散灵气为能量?”旷晴午瞳中一闪惊色,“其中原理,庶几正是拟活物法宝最欠缺的点睛之术?”
霜叶哈哈大笑:“可惜,可惜……这等深藏不露的天才啊……”
举眸接下艳烈的云色,旷晴午却似看见更加蒸灼的惶惑:天才……是否更容易被原谅呢?
二人对坐于半明半晦的静室内,屏退了一切下人与禽虫,无必茶食,冉冉燃起的天光足以佐言伴谋。
“据说星家那小子去冰原走了一遭,近日才回宗,不知有何奇遇。”霜叶抚捻着指上宝戒,将迩来收到的消息捡了些重要的说与旷晴午,又道,“肃秋宗已是老木待朽,将无力回天了——时机已至,届时该做什么,晴午可还清楚么?”
“在适当之时启动那件法宝。”旷晴午话声淡静,袍上却亦不禁摸上拇指根的一环宝戒。
霜叶点了点头:“看来侄儿心中有数,为叔便也放心了。这倒是你第一次出行这般重大的任务,且此事也与火匙牵连不小,让你亲历之后,你爹也总算能撒手将晶焰山交给你了。”
“……”旷晴午心中一震,连目光的尘浊也震落了几分,“可是……世叔,那件法宝究竟有什么作用?”
霜叶亦略显诧讶,却很快释然:“门主莫非没有告诉你?也罢,你这性子,多闻不如无知,只要知晓自己该做什么即可,别的都是徒增烦恼罢了。”
旷晴午启了启唇,终是垂睫将那句“你们根本没想将一切都交给我”掩回了虚无。
霜叶又简单交代了些事宜安排,携着慈蔼和气揉了揉青年人的乌首:“准备准备,咱们就启程往土境去吧。”
……
“在下所言尽实尽晰。”变言指间绕玩着一面鉴日镜的修柄,视殿上之人若与尘芥无异,“贵宗与晶焰山所修功法相同,然为何贵宗弟子却极少有进入晶焰山的资格?而且,被晶焰山收去的弟子,再也未回过吞日宗,不是么?”
变言手中旋飞的镜影忽一缓,拂过的银光映作眸尾的锋芒,随即划入一线冰矢的风华,电掣无痕。
旭元坤红袖微振,那面看似再寻常不过的鉴日镜便已擒在指中,在杳冥莫测的目光下静展光华。
“此乃晶焰山本门弟子所执鉴日镜,宗主自己瞧瞧有何不同……”变言话已脱口半茬,才面色一变,失策地扶了扶额,“倒是忘了,贵宗于鉴元、炼元一道半点不通……”
旭元坤重重一哼,声如莽石,直透皮骨击血肉,震得变言面色一白,踉跄一下捂住了胸口:“你这小辈,专程来消遣本宗的不成?!”
“在下若为滋事而来,”变言故作隐忍含狠地一拭唇角,“才不会知会贵宗,你们的鉴日镜内暗藏着要命的火索。”
旭元坤赫然一惊,总算明悟变言之前详尽道出鉴日镜的法元内容是为何意,然不待他细问疑虑,变言已转身拂袖,掷下一袋粉碎如云尘的晶璃。
“此材名为‘云烬’,用于铸造鉴日镜,至少可提升三成凝焰效力,贵宗若有兴趣,随时欢迎前来鸣鸷谷商论。”变言足下疾点,已轻身远去,“在下便先告辞了!”
旭元坤目落云烬,尚在踟蹰,旁侧一老者却已怒然振声:“妖言惑众,休想就走!”
忽有赤光绚灿,随话音奔荡至大殿四壁,铺延开一张光丝纵横的迷艳巨网,将变言的身形缠嵌在坚实如铁的网眼之中。
变言寸步难行,却未回身,而留下一声悠悠的轻叹,抬袖一拂。
如露之晞,如雾之散,那分明为赤网所缚住的人影,亦分明在场中人眼前兀然消失无形。
吞日宗外,一处山崖。
“还是师父的方法好用啊……”变言抹了抹额发下细密的汗珠,心有余悸,“以幻象代本体深入龙潭虎穴,本体最好能躲多远躲多远。”
然而这本该空无一人的僻郊,却在他转身欲回时,蓦然多了一道锦衣华佩的红影。
变言惶然一怔,心中骤然落空之处不断涌入可怖的预感,不论何种可能都足以夺尽他上前的胆气。
“别来无恙啊,”那红影亦缓缓转过身来,露出记忆中旷晴午的模样,眉眼着饰在慵懒的贵气之中,却将破绽与利刃寄于唇间,“你这……负心汉。”
……
十日后,火境西凌海道。
“距升道之刻还有些时辰,且先于此等一等吧。”霜叶抬手微撩车帘,喧嚣伴着浮腾的恶气从熙攘的渡头上扑来,便一收指落了帘幕,以免染秽了车内轻淡的香氛。
旷晴午低低应了一声,便阖了眸静憩。
过不多时,他忽然睁了眼,掀帘远眺了片刻,犹疑着道:“那边……有凡火的气息。”
“凡人纵火,无非取热或灾妄。”霜叶轻挲着袖幅上绵延的精致纹脉,语罢又瞧了旷晴午一眼,“少门主若是嫌闷,下车走走也无妨。”
旷晴午点了点头,道:“我去去就回。”
离了此架华盖,他寻到那片孱弱的轻薄彤云,不知不觉竟已远抛了沸涌的喧声,立于一隅荒芜而僻静的郊野。
凡常的火焰从一处幽秘的山坳中升腾而起,他悄无声息地伫于那人身后,默然观览着他从身周围列的十数筐箧内取出大把大把的纸折扇,弃如敝屣般堆掷入身前高扬的火袂。
直到起身拭汗的间隙,那人才遽然被身后的一撇红影骇了一跳,然看清此人不俗的衣着容貌,倒被安抚了几分惊恐:“公子突然出现在这……可是小老儿挡了公子的路?”
旷晴午摇了摇头,又歪头看了看他筐箧中累叠的折扇:“我想知道,你在烧灼什么?为什么要焚毁它们?”
“不过是一些不足道的画扇罢了。”那人难堪地笑了笑,一身短褐衬着皱肤枯皮,满是旷晴午寻常难得一见的平凡朴拙,“定然入不了公子的法眼啦。”
旷晴午却拾起一柄半开的折扇:“我可以瞧瞧么?”
那人嘴上虽自贬,见此状却也忍不住受宠若惊:“公子想瞧,自然是可以的。”
旷晴午展开扇面,见素白薄纸上果然仍是一双石块,别无装点,连细碎的花草青苔也毫无形影。
纵使如此,不能掠去那石块半分惊艳。
旷晴午沉默片刻,神情未动,不见端倪,稍晌后才缓缓开口:“扇子上……长了双石头?”
那人闻他此言,先是一怔,随后禁不住大笑出声:“这或许是小老儿此生得到的唯一一句认可了。”
原来这十来筐折扇,便是此人一辈子的画作了。无一例外,每一扇上都画着石,各形各貌、或大或小、亦奇亦常的石。
“你既善画,何至于如此落魄?”旷晴午不解,“既然善画,又为何只画石?折扇应是风雅之物,在扇上画石,再逼真怕也无人能相中。”
“公子错了,小老儿一生都只是再平庸不过的凡人罢了,从未入过丹青之门。”那人叹慨道,“世人都只道美当为桃花星辰,见石便称冥顽卑劣、粗陋泛滥,可我却观石生千状万相,虽灰暗普通,亦有其美。自少年起我便自行执笔画石,一遍一遍地对着心仪的石块描形绘色,直到如今,才能画得如此相像。
“我既以石美,自然觉得它们配得上折扇。替财主做工挣来的钱财有时连糊口都艰难,我省吃俭用,一生也就只能积攒这么些扇面,画了却也卖不出去的。”
旷晴午有些震惊地翻看着一张张扇纸,从一初的简陋潦草,到百十张后的逐渐精细,再到数百张后的难辨实虚——便是他儿时学习炼元,因天资不低之故,也废去了数十法晶。
可炼元的修习终究是有回报的,晶焰山最次等的法宝,也卖得出数十灵晶的高价;画石却能得到什么?入不敷出,甚至根本无入,亦无人欣赏,连一句赞叹都不会有。
这个凡人,却画了一辈子。
“有这样的毅力,若如你所说,去画桃花星辰,而非石,你定能活得与现在截然不同。”扇上的石兀自峥嵘,在旷晴午瞳中却似翻涌成惊涛骇浪,浍浚着他心内久积千丈的尘埃。
“若要我去追寻众人眼中之美,我怕是练不就这般画技的。”那人摆首道,“也许我就是那顽石罢,我只望有人见了我的画,也能同我一般看见石之美好。可惜到死都只是愿想,便令这些心血伴我同葬,总好过留在世间,受人非议与嘲弄。”
眼前又无可阻滞地浮现出变言不羁的眉眼,那时他丝毫不以为意地道:“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什么废物宝物的分别?”
七年过去,旷晴午此刻才终于相信,这世上如实有不为任何利益而付出的辛劳,确然有无法以金钱标价而存在的事物。
原来有的意义,真的不可以财利来衡量……
那老者扶着最后一只筐箧,倾倒入灼烈却渺小的火丛,一如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在一切化为灰烬的前一刻,旷晴午定定出声:“我想买下你的扇子。”
那老者的背影一颤,随即瞬间枯朽一般佝偻了下去,他叹息道:“多谢公子好意,老头子我没几个时辰好活了,不必……”
“我想买作赠礼。”旷晴午面色未改。
老者终于转过身来看着他,却仍有犹疑:“姑娘家怕是不会喜欢……”
“不是姑娘。”旷晴午垂了垂眸,略作沉吟道,“他是一个与您一般,可化腐朽为神奇的人。
“他做了我五年师长,我却此刻才明白何谓‘财帛以外的意义’。”
老者叹息一声,松了口:“能成全一桩善事,也是不枉一生执着了。公子想要,余下这些,挑一把合眼的罢。我一个将死之人,无妻无子,不需要什么钱财。”
旷晴午心绪复杂,不经意擦过腰间作佩饰的灼目晶,那刁蛮的晶石竟又擅自吸取他些许灵力,在剔透茫郁的朱光中化作一只纤巧的凤凰,轻盈飘上他肩头长鸣。
旷晴午见它,目光顿时添了更多交织与纠缠,最终也化为叹息,抬手抚了抚它低顺的头颅。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153 章 一、莳炬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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