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的梦身还在万里寒色上漂泊,寻找着似曾遗落的疚愧,却不过经年拾得了满怀的茫茫霜雾。
再一次醒转后,仍身处柔榻闲室,哪还有什么苍莽冰原,只有渐渐催枯的秋凉,在窗外稀落的枝头上继续欺凌着萎靡的芳华。
万开烟在浅浅曦光下出神许久,才缓缓起了身着衣整装。
侍从早已备好热水与餐食,万开烟洗漱一番,却依旧濯不去那层恹恹的怠痕,向桌上精致的晨食不置一眼,只径自出了院外,在院门前石塑一般坐了下来。
门外立守着的两名黎衣护卫皆已见之如常,未让步,也未刻意拦阻。
少宗主宅心仁厚,不会轻易为难他们。
然而万开烟虽不愿因一己之私连累旁人,心中忿懑与悔怍却也令他久不得安宁。他看向二人,眼底潜藏着炎灼:“父亲还是无暇来见我么?”
左侧那人摇头道:“宗主也许自有苦心吧。”
“怎样的苦心……”万开烟涩然低语,“将我独自囚在此处,既不得开解,也无法弥补。”
二人也不由蹙眉叹息,却不再开口。
漫天簌簌之声摇响不绝,秋叶铺来一层焜黄,将静默的身躯悄然埋没。
大抵过了半日,才有跫音将尘叶惊散,那道身影雍容行来,落足在院前,静若琉璃的瞳中封冻着极深的哀恸。
“娘?”万开烟蓦然起身,惊喜着欲上前,却被护卫交臂拦下。
白洇径上前来,道:“不必为难,我们进去说。”
入了院内屋中,万开烟迫不及待问道:“娘,爹是不是终于肯放我出去了?”
白洇微微摇首,叹道:“谁又能摸透他的心思?娘也只能来瞧瞧你过得好不好,连允你片刻出外散心的权利也没有。”
“为什么?”万开烟茫惑难解,一腔不平涌出喉头,“星棋盟所立的宗旨难道不正是‘仁义当先’?可如今我为人以性命相救,却无法尽我所能回施援手,反而还龟缩宗内安适之地,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性子像你祖父,却不像他。”白洇为他倾了杯茶,见桌上分毫未动的餐食,遂唤侍从挑了些简致清淡的菜品重新煨热,“这一切的答案,你只能亲自去向他问讨。”
顿了顿,她又沉缓了几分语调道:“烟儿,且听娘一句劝,无论为了什么,不要轻易违逆他的意志。”
万开烟擎杯的手滞在半空,神色复杂:“那岂非要我不问本心……爹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就不可有商量的余地吗?”
白洇眸中闪过一丝厉芒:“莫要抱有任何天真的幻想,烟儿。”
随后她才稍弛眉眼,软了话锋:“以你年纪与实力,已然具备接手万承宗与星棋盟的资格——千万不要让他觉得你不合适,明白吗?”
“我……”万开烟虽有动摇,心中未解的结却仍如鲠在喉,他绝无可能自甘下咽,“可我不能……”
如朽堤忽溃,白洇一时未禁,呜咽一声断了他的话音,颤抖着将他拥入怀内:“你为何如此固执,娘不过是盼你安康无事罢了……烟儿,听娘一回话吧……”
肩颈项背有湿意淋浪,万开烟只觉彻底坠入渺无一物的苍茫,心中一切都涂抹成眼前的不明不白,与脚下的虚悬难安。
……
土境西北,肃秋宗。
万千星点飘浮游弋,朦朦银芒与金缕交织似一天烟袂光袖,砌成一面屹立十丈的纤薄高墙。
孤竹瞳中映烁着莹莹星光,抬手欲挽:“这便是你们的宗门?不愧是善养美人的浪漫之地。”
星簇河连忙按住他腕臂:“别碰。”
孤竹便笑笑收了手:“知道了。美有美的脾气,浑身是刃,不可亲近也。”
话中调侃之意甚显,星簇河与之相处日久,倒也练就了百戏不侵的本事,只自抬手抚上星光灵障,浮烁灵力的晖芒在掌下流转。
颗颗星点向两旁奔涌开来,光晕的障幕如消蚀融解,渐渐袒露出一片可容二人通过的空缺。
孤竹随着星簇河一同步入,灵障顷即便在身后闭愈如初,密不透风。
灵障内外各成天地,放眼所见已是离靡草野、旷阔校场,遥遥缀着无数往来栖迟的蓝影,宛如铺延的玉带鲜石,怡心悦目。
在烨烨金蕊与冷冷铁息中穿行,孤竹见几乎每个弟子都曾投来或惊异或期喜的目光,却并无一人真敢近前相迎与寒暄,不禁笑叹:“若簇河并非这般冷冰冰的性子……”
在星簇河轻飘飘却锐若冰凌的目光中道完后语:“怕是便没有我的份了。”
星簇河面色隐隐一红,侧过头去:“宗门之内,还如此放肆。”
孤竹却吁声道:“可惜我既无机会向你同门自明身份,亦为识体未尝一亲芳泽,这‘放肆’得真是亏得很那。”
走过茫茫宗前校场,便是各脉弟子修行之地,自尺脉双株峰与铃脉醒沥原之间的见晓道直抵宗内地界,绕过各类华伟楼宇后,主殿赫然矗于绮辉盛彩之中,拦日截天,似亦可满载星辉。
在守卫淡若清水的目光中步入殿门,又穿过瑰逸隔间不知凡几,渐觉深幽昧寂,如雾谷夜渊,令人心中沉郁不晴。
衣下渐渐游弋起缕缕纤寒的锐息,暧暧然曳过身侧危崖绝意,无声地在淬夜的剑脊上交锋。
怨茧织结于辗转的尽头,幽魅的光华流转作悄诡的门扉,来路窈然烟灭,去路森森而待。
指尖提携起星灯般明荧的灵光,却在那扇暗澜莫测的房门前悬住,星簇河不禁眸光微移,纷零着轻浅的忧意。
“……我原不欲携你同来。”他语声似冰絮霜烟般化得轻虚,“你本也不必尝历此种磨砺。”
身侧白衣岿然翩然,自煌于这黯意蚀气的沉沉寂渊之中。袖翼拥于一处,孤竹一似生平将他的手契入掌心,满目满骨,一字一句,屹若冥顽:“我无愧,无畏。”
时至今日,剑的影早已不分你我,往者的行迹仍在尘下纠缠,谁又肯做谁的过客?
星簇河终是一颔首,掌外的坚毅一如既往,未曾淡失了半分他所依眷的力量。抹去冰玉瞳畔牵萦的忧霭,也将指尖安然落下,万舛无阻。
墨染般的门屏在嘒嘒的光星中漾漾褪散,二人安步踏入身前这一幕冥卷留白。指掌间扣握着彼此风雨不惊的从容,迎着凛冽到阴寒的冷锐,面见——
……难曾想象的光景。
投足于此,恍然间,如同坠入了一片无着无落的狱牢。
枵然殿宇上,绮粲孤榻间,斜卧着的人影身披雪发、蓝绫流泻,然而万千游蛇曼鳝般的晦色光缕仿佛从肩头、腕臂与踝足的各处清湛衣料所孳生,将形影无情地缠缚,却又轻隐似温柔地掩覆。www.ýáńbkj.ćőm
幽微而浓郁,应是光阴酿造的无穷蚕丝;可将其万千编织作环环锁链的机巧,又非人世不可出。
少年一身应敌般的凛然霜意悄然澌泯——原以为会面对偃蹇的兕虎,没想到却看见了匍匐的蔷薇。
“宗主。”
星簇河翼翼然躬身施下一礼,不卑不亢。清音虽轻,却将掷碎的寒琼荡满空寂的死殿。
琼屑随尘埃散落,榻上之人纹丝未动。
“此行火境,未能阻止越君还落入他门之手,有负所命、愧您所愿,故于此请罚;”少年却似习以为常,姿音依然,“其次,弟子此行携友人入宗,他孑身孤行,与任何势力皆无往来,望请宗主准肯。”
那缭绕的霾丝终于颤曳起来,随着那一榻潺湲着的柔蓝缓缓流泻淋落般支身而起,渐渐牵张开一片银华似的羽翼。
薄睫下幽诡得透不出微光——那甚至已难以称之为冷与漠,因为连尘埃也无碍于其中分毫寒意——应是更如鬼如魅,无可窥探、无从捉摸,形与影皆是徒劳勾勒的虚无。
这般杳无一物的萧疏蓦然撞撼了孤竹本自泰然的瞳仁——原是最不愧谙知于他的感触,名为“心死”。
“任务失败,自去领罚便是。”字字平整无波,仿佛他便是那章法绳规,音足轻到不似真人,“至于……”
“友人?”久不悉情绪而缓缓提挈起的讽谑,仿佛在字隙间都浮起轻呵的屑沫,轻细而又犀利,“与任何势力均无往来,一心尽系于你的友人么?”
刺意虽真切,却不免令殿下二少年皆赧然了一瞬。
星簇河直身时,借清蓝袖幅掩过了面上浅绯。他看入白发男子的双眼,目似冽霜意欲质问他的轻佻——他不平、不忿,亦不甘,生于星氏,长于肃秋宗,至今却无一亲族肯于第一面便认可自己与孤竹。
他早已不再能只思修行而不顾清苦,他此刻有所在意、有所愿想,他希望身侧之人常临曙光,他希望永夜的诅咒莫再纠缠他心中的疏风皓剑。
然而离宗多月,再见此双眸时,星簇河终于读懂了那片堪称熟悉的死寂。于是飞霜顷刻固结住了他自己,凝开了一片皎澈的茫然与惶然。
夙龄的记忆里,星流岸便是如此不喜声色的模样。孩童单纯,感而不明其喜怒哀乐,心中浅暗的畏惮久而化作似淡实深的疏离,随着身量的拔高而愈坚,于是父子从来只如君臣,时至眼下,星簇河才倏然惊觉,原来十数年间,他从未问过一句缘由。
飞絮所砌的三千丈白发,夤夜铸就的五十弦锁链,唯冷铁栖居的一方深深空殿,一瞬间,尽皆聚束作一道利刺,透破了少年心中的愧怍。
经年长缄的血脉亦在无声雕琢着他的容止——自稚年择取剑以傍身,他便仿佛封尘了所有悲欢,至少在他面前,敢于如此直白地流露出心中波澜的情形,屈指可数。
却不知是宗外的经历已将少年磨砺,还是一腔天真又铸结了新的逆鳞。
孤竹亦暗暗唏嘘于眼前所见,原来曾闻的肃秋宗宗主是如此隽容佚貌,岂又输于商氏姐妹呢?云月在前,花自清绝,难怪簇河美得这般不似尘寰中人。
可叹人世如是,既要佳人美,又偏喜催美人老。
难以怪罪。孤竹稍施一礼,口吻谦恭亦从容:“谢星宗主解意。晚辈确然托一腔真心于簇河;山盟海誓,心中知行便不必宣于口,望宗主成全。”
尚未落音,云袂下的手已再次牵住身侧的少年,惯然到如执剑一举般寻常,无需试探、适从与砥砺,仿若天生便契合,仿若临风披月般等闲。
星簇河亦将指掌回扣,从善如流到宛如本能。
这毫无芥蒂的相携微无声息,却不意顷刻激怒了死水,霅霅更甚惊雷。
“哼……好生轻狂!”榻边苍白纤瘦的手赫然一拍,骇浪漱得他瞳色都分明了几分,无端栩栩灼艳起来,“来头不大,口气不小。本宗倒要看看,你这小辈如何‘知行’什么山盟海誓!”
紧随话尾,那充盈满堂、却早已潜形于钝化体肤下的冷锐游息倏忽席卷起来,一缕缕疾电飞矢呼啸缴缠作劲风狂澜,一时如置身刀丛剑雨,衣袂猎猎凌飞,受尽四面八方的锋气刮割。
孤竹应变得快,却也在推开星簇河时绽裂了十数处衣料,乌发倾散,撕落的白屑与断碎的青丝吹过满布锋芒的空间,便尽为齑粉。
拦下之后密如麻草骤雨的锐杀之气的,是一道漆黑沉凝的剑身。
自踏入此地起,那些纤细凛冽的冷锐虽无处不在,此时崭露锋芒,却尽集万刃于自己一人,故而孤竹才将星簇河摒于一旁避让。
月黑气意坚沉如岳,配合曳曳流风之剑,纵使锋气环伺无孔不入,也无患漏网一丝。
磅礴的孤冷凌厉地浍浚着墨芒浮腾的剑刃,万顷千钧的矛戈尽数倾轧于剑脊七寸,孤竹此时方透过睫隙觑见,那些轻幽诡暗的道道光缕内,原来还裹挟着无数熠熠闪烁的银寒光尘,氤氲其间,竟亦不失万点皎然。
《浮烁》。
星氏功法的灵力特征,如其名姓一般璀璨明艳,晔晔昭昭。
“星霜……?”星簇河紧剑待侧,一心忡忡凝目于孤竹情状,此刻忽惊思绪,场间愈发耀眼夺目的条条银河,应当正是——又怎会如此,昔日明灿无垢的“星霜”,而今纠缠于这浑沌郁悒之气中?
僵持稍久,孤竹剑上“破”字意完满,身周稳忍劲力渐如沸波燥焰般不安动荡起来,倏尔訇然冲破身周包裹的流风,亦将凌轹不饶的万缕锋气悍然荡开,撞得漫天零落,搅扰一片凌乱狼藉。
沉沉呵落一口浊息,少年垂剑直身而起,凛眸回望,却见满堂乱缕纷银那头,星流岸逸容上肃色未惊分毫,输此一招,竟不以为意。
仅也电光石火,瞬息之间,目光酬来忖度的那一刹,周遭随银绦锐息一同碎散纷扬的阴晦光缕忽如流潦倒灌,轻似鬼魅拂袖,却又浩若洪浪击沙,无孔不入地萦上了那失去流风裹护的白衣。
那黑气无形无质,触之浑无所感,然孤竹却蓦觉心间一钝,牵动出一片难以言喻的痛苦。
痛苦从心间牵扯到眼前。
画面如嶂,巍巍屹立在身前,令人窒息,令人眩惑。
可那一面朴实到没有一缕赘饰的黯红木墙上,每一道或深或浅、或连或断的木质纹痕都如此熟悉,熟悉到无比清晰,清晰得万分真实,真实是每一线纹理的方位都不差毫厘,粗细、浓淡,乃至尘迹与各处擦拭过的水痕,悉数纤毫毕现,与他细细道着“久违”。
更刿目怵心的,是黯红木墙上悬着的,那一柄尘封久矣的长剑。
甚胜于那面相照经年的木壁,剑鞘上的每一缕纹路,非止与他熟识,却似早已植根纵横于他心间的荆棘,随着目光的游走勾勒,撕扯着,抽刮着,在锈褐的外壳下刺透每一寸殷红的心肉,鲜血淋漓。
“散而愈漫,碎而愈繁……”暗缕倒落,而空中纷纷银屑却兀自浮萦,映于少年寒魄般的双瞳中,果真渐渐如烟云变幻,化作了满天落英蝶瓣,身轻足缓,而——
急堕如雨,飞旋如镖!
“莫掉以轻心!”星簇河不知孤竹缘由,急切出声以示警。手中星寒携一幕翩翩光帘离鞘,疾于声前,散布着四十九颗星子的薄光剑刃上独灼一点金芒,一绽即盛,胧光中晕出一匹矫如游龙的淡金长剑,蜿蜒而过不逊长鞭至柔,划割风影亦具至利之锋,瞬息便已赴至孤竹身侧。
柔剑于空中回首衔尾,面剑身于外,如一缎光绫环在孤竹身周,绫外银瓣霜蝶簌簌扑在那一片如炎烟蒸腾的冉冉光毫内,顷刻破灭了纷繁飞蛾,粉尘离离皎烁。
暗缕胜于猝然,败于薄弱,那幻景虽历历莫名、万痛俱切,却也仅燃一瞬,惊醒于剑上冰冷。
眸锋重塑,寂寂衣袍霎时鼓荡浮飞,万千狂风顷刻奔涌而出,将尘埃与银华一并震开,将逸丽共绝刃一同濯净。
至此,余风曳曳,光绫漾漾,一切银刃尽已隳为齑粉,弥漫消散,再无一朵幸存。
衣袂落定,玄剑沉静如璇瑰。少年在柔剑的熹光中侧首一刻,瞳中锋芒与血痂纷纷融尽,只余暄色染出的灿然笑意:“多谢簇河出手相助。”
星簇河眸光一柔,睫影疏落,正欲上前与他并肩,此隙却又生变故。
疾掠而来的蓝影似星奔川骛,川是雪色,星有五株,划下纤长的苍白深痕,连目光都觉裂痛。
“当心星霜!”蓝影掠来的方向恰拦下星簇河的行径,他无计即援,只好呼声以示。
话音已为交锋声所掩。
孤竹剑锋一拦即退,仍有几点赤光于锷上明灭。眸角一瞥间,竟不见任何兵戈。
唯有清蓝如水的飞袂,以及素净修长的柔荑。
星流岸目如石木,不让一隙便再次振袂攻来。孤竹这才看穿,原来他的武器正是那一双细嫩却骨感的手。
不,更确切地说,是那十片看似莹润,却满藏杀机的指前月弧。
孤竹独执一剑,竦倾横斜,每一招都纯粹至极,变化之间行云流水、疾缓自如,饶是星流岸双手齐出,星屑百溅,竟未有一次能抢过月黑的防御,击中剑身以外的目标。
“星宗主也对武学有兴趣么?”孤竹见他一味凭十指强攻,身形灵动几乎尽来自于灵力境界,而不再动用其他玄技,难免颇觉不解。
虽止为疑惑,此景下听来此话却大有轻嘲不敬之意。
单拼武技,任是悬隐域境界至高的修者,也未必能与孤竹为敌。
星流岸唇角溢出一声冷笑,固然暗异此子自有其过人之处,却——尚不足以令他洗除成见。
冷寂夜幕中浮起星河陆离时,孤竹亦心下一松,正料如此。
星簇河的警语字字萦心,孤竹瞳光抹过剑刃,煜煜乱星交相辉映,兴叹:这便是星霜么?钟灵毓秀,美得一脉相承,诚非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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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化用《刀剑春秋》:“心似刀,墙上岁月,霜冷一鞘。”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154 章 二、缄梭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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