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星簇河似乎不一样。也许因为他还是少年，还未见惯世事，也许因为他心性太纯净，不相信世俗的力量有多强大。不管怎样，这般话语对他来说，都太残酷了。
更残酷的，大概是予人念想却不抱希望的自己吧。
孤竹这才觉得自己很不是东西，这样的人，自己本就不该招惹，何苦此时多悲痛呢？
“我本以为待你对世事认识深刻，离去才是自然而然、理所应当。但是无论你持何观念，对我而言，永远都只望得见你一人——所以你要我留下，我就在明；要我离开，我就在暗；若着实不想见到我，我就远去。”
孤竹感受得到星簇河的颤抖非但没有止歇，反而愈发剧烈了起来，只觉自己大概是把人心伤透了，没脸再待下去，“你若是对我失望透顶，我这就滚吧。”
孤竹小心退开身形，确认星簇河不会应失力而摔倒，才飞身下了房顶，叹息着想要离开。
星簇河今夜才觉得这家伙气人的本事不比自己差，而且犹有过之，好半晌才缓过一口气，运足灵力，星寒噌然出鞘，被他流光般掷出。
“站住！”
孤竹回身见星寒飞刺而来，大惊之下连忙点足退身，谁知院落内装点之物甚众，障碍便也乱布难料，脚下不知是绊了个卵石还是晶石花草，而星簇河身影又紧随星寒而来，寻机按住孤竹一肩，将少年本就堪堪稳住的身形推得坐倒在地。
星寒剑身没入地面，插在孤竹身旁，困住少年的退路，剑柄握在星簇河手中，他亦半跪在地，与少年相隔咫尺地无声相望。
不管冷淡还是愤怒，浅笑还是泪湿睫羽，忧虑还是关切，即使脸上淡淡伤痕还未消去，星簇河都是极美的。
浅蓝如水的轻衣在清寒的月光下更如薄冰，偏又在微风中翩跹，似水波荡漾，又似片片琉璃飞落，美得像梦一样。
孤竹心中忽然涌起莫大的不舍与哀伤，这是只有自己见过的美好啊，是多么小心翼翼捧在心尖上的人，怎么舍得这样断然离开、怎么舍得将他拱手相让、怎么舍得让他人不如自己这般珍而重之对待他？
“长老师父劝诫过我，在悬隐域，剑只可小打小闹，越到高境，受到的束缚越强，剑反而只会成为自己的破绽。所以他说，我迟早有一日，必须要弃剑，让我趁早习练其他兵器，趁早封剑。”星簇河回忆着，似乎自己也在坚定自己的答案，决意写在那双寒瞳里，爱意润在那双薄唇上，“我曾犹豫不定，以为自己终将不得不向法则妥协。
“但是现在我认定了，不论如何艰险，我都不会弃剑。哪怕它不再强大，哪怕我为这破绽而殉葬。”
星寒剑身上星子闪烁，璀璨的历，何其夺目，绝无任由自己蒙尘的必败之心。
孤竹失神的墨瞳里映入剑上星光，破天之心渐与之共鸣，竟激得石白都离鞘而出，孩童好奇似的在星寒周身旋绕。
“你也一样。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不管以后遇到多少人，我都……只能接受你一人而已。”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星簇河许过诺言，却是第一次感到誓言的分量，能够承载一个人甚至两个人一生的信念与轨迹，话语便也重得字句连心：“星寒与你，我都不会放弃。”
这句话仿佛一手推开心间轩窗，骤然涌入的日光却更似开膛破肚的刀，孤竹心中大恸，五指蜷紧成拳，痛苦地闭上双眼：“我真的舍不得……”
星簇河有些震惊地看着泪光凝起在少年眼角，局促地抬手去拭，却被少年伸出双臂轻轻搂住，像是抱一团缥缈的云烟，生怕多一分力就会令其消散。
星簇河放开星寒，顺从地靠入孤竹怀中，给予抚慰似的回抱住她，要让人明白，自己不是烟云。
“你很好，簇河。我舍不得你……”孤竹喃喃自语似的，有些神志不清地重复着这一句话，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到了后来已很难听清字句音节，却仍带着执着喃喃念着。
星簇河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听着，却如石子投潭，每一颗都激起涟漪晕漾，被人如此反复诉说着爱意，心里又怎会不是酥软暖融的？
然而随着话语的反复，孤竹的脸色愈来愈苍白，星簇河注意到不对时，她的话音已经模糊了一半，他担心而急切：“你怎么了？”
可是孤竹已听不进去言语，任星簇河如何唤她都毫无反应，只一直自顾自地搂着他低语。
星簇河只能靠自己，以心眼之力探视孤竹的意识，虽未找到问题根源所在，却发现孤竹真正想说的是“痛”。
好痛，难以阻止的痛。
可爱意也是确然存在，而且愈渐蓬勃，弥漫四散在心魂的每一处角落，孤竹也的确想让星簇河明白自己的心意，但这同时也确实是防止自己不经意呼痛的好办法。
纵使爱意牵着本性的欲念勃发，想占有、想独占眼前此人，想得到此人同等的关心照拂，孤竹还是不愿让星簇河为自己担忧，不愿让他看到自己不堪苦痛的脆弱与无能。
这一次已不再单是裂痛，还有万蚁噬骨、万针入肉，要将灵魂粉碎似的煎熬与疼痛。
仿佛经历了一次次粉碎又再生，孤竹直欲痛晕过去，却又在意识沉寂时被灵魂内的疼痛激醒，唯不肯放弃逐渐复苏的心，不肯放开怀中的心上人。
星簇河连忙将孤竹扶起回到房间里，正想让她躺上床榻休息，自己去求助晶焰山的医者时，孤竹却加紧了力道将他拥在怀里，虚弱道：“别走……”
星簇河推了推她，有些焦急：“我去为你找大夫。”
“不需要。”虽是痛得神智缥缈，孤竹语气仍是沉硬如石，“那些庸医……治不好我。”
星簇河轻叹一声，有些生疏地放柔语调，像哄孩童喝苦药似的：“让医者看看总要好些……”
孤竹有些粗暴地将他死死搂紧，像要将人按碎在自己怀里似的：“不，你不准走……我只要你，你在就好……”
星簇河被勒得发疼，窒闷的感觉让他微蹙起眉，不过对这样的孤竹他也实在生不起半分怨气，反而更加担忧：“可你这么痛怎么办？你自己知道是什么症结吗？”
孤竹摇头道：“我以为是旧伤，可药宗的医师也没有探察到那道旧伤所在，就一直放任着没有理会。”
“你……你怎么能这么不顾自己？”星簇河一面心惊一面心疼，不知这少年皮肉下还藏着多少难愈的伤痕。
石白虽曾为孤竹重塑身躯，却更类似倒逝光阴，并非是彻底改换一具理想的躯体，是以非但最难驱除的心脉炎气，也许别的旧伤也仍根深蒂固地留在身体内。
想起石白，星簇河忽觉有望：“对了，能不能用石白先缓解痛楚，再慢慢想办法治伤……”
孤竹此时已有些气若游丝，深吸一口气才找到些力气：“我不知道伤处在哪，而且此时我的意念不足以让石白行动……”
又深含一息，孤竹勉力道：“没事，也许过一夜就好了。我现在只想要你，簇河……我好不容易……敢放肆自私一点。”
“……好。”星簇河别无他法，只好轻声应了少年的请求。
他禁不住想起孤竹亲口讲述的往事，从儿时就为自身带上痛楚而生长，也许相较常人，得到的还是一具残缺的身体，可她自己认为这样才是所求，才是自己认为的完美——大概是从儿时开始，就将常人想到就会蹙眉的“痛”，当作了自己能活得像常人一样的代价，一生与之为伴，莫敢有一刻尝试逃避伤痛。
所以心脉炎气，不曾听她提过一句灼痛；粉身碎骨、肉身重塑，也未见她心有余悸，遑论喊一句痛——全身血肉烂碎而未死，那怎是常人能忍受得了的剧痛？
只不过是，在自己做出的选择后，这一切痛苦都是理所应当。而那个选择里，考虑了所有，唯独没有自己。
“若是我因为他事疏远了你，你便与我置气；若是你觉得我亲近他人，便将我追回；若是……肃秋宗的长辈与弟子也刻薄恶待于你，你就带我走吧。
“……总之，在我面前，你不必考虑他人的想法，也不要放任我被世俗的洪流卷走……
“你应当与常人一样，多顾及自己的感受，不要将伤痛当成理所当然……”也不要理所当然地接受本可不必忍受的伤痛。
星簇河遏制不住由衷的感触浪潮，纵使不善言辞也要让人听见自己的心之所向。可话语愈渐钝苦，搅得肺腑酸涩，不可自抑地心疼起来。
孤竹虽常时不考虑日后事，对星簇河十二分真心，也敢调笑逗弄，可终究还是能在偶尔的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不敢逾越般的克制。
这家伙藏得太好，外表粉饰得太洒脱，竟是时至今日，他才问出不知是否已是全貌的心相，才知她不止是绝望于自己的志向，更是连世人习以为常的凡俗之事都不敢抱有任何希望。
所以他要说，在自己面前，可以真正的由心、任性，不要再为了什么世俗规矩、大势所趋而委屈自己。
“真的吗？”极端的痛楚让话音止不住微颤，却掩不住其中小心至极的欣喜之意，孤竹只觉眼前一切都幻梦一般化成雾色茫茫，只有怀里的身躯还能给自己真切的充实感，便愈发珍重，恨不得将人揉进自己身魂里似的，“这是你说的，簇河……”
星簇河似是知她所需的慰藉，便也主动向孤竹怀中贴紧了几分，交颈之间的轻声能直入心底：“我记得。”
……
没想到的是，次日非但没有好转，反而严重得让星簇河不知所措。
月侍来到外院时，只见白衣的少年坐在石桌前，面无表情地专注刻塑着手中寒冰，星簇河在旁侧不远处看着少年动作，素日里冷面不改，此时却掩不下忧虑之色。
“发生什么了？”月侍见状就觉不对，连忙上前问询。
星簇河不知该怎么解释，月侍却注意到孤竹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连头都不愿抬半分，不免略有不满地向孤竹打了声招呼：“少侠？”
孤竹不予理会。
月侍抬手去夺她手中的寒冰，孤竹立刻警惕地抱着寒冰退开身形，带着戒备锋意地盯着月侍，仿佛准备在他下一次出手时还手。
“……”月侍不解地望了星簇河一眼，“你们昨天到底干了什么？”
星簇河也很是为难：“此事……说来话长。”也不太想解释完全。
月侍小心翼翼地以手背触了触孤竹的额头，好在不动她怀中寒冰便不至被敌视：“不过修者不应该受病气感染才对啊……”
探不出异常，月侍见星簇河也猜不出实情，便又急着跑回内院叫来荧煌几人。
荧煌三人一一探过孤竹情况，孤竹却一直毫无感觉似的，只自顾自地在桌上刻塑着寒冰。
“这……”荧煌颇为疑惑，看了看风侍，“风侍，你去向晶焰山请一名医者来看看。”
风侍却没有立刻应声，只凝目看着白衣少年面无表情的情状，若有所思。
月侍难得见他不应荧煌的话，正想催促，风侍却在此时乍然出手，身形转瞬就消失在了原地。
场间众人俱是一惊，可风侍速度委实太快，众人回神之时，孤竹已感到危险，迅速飞退身形，抽剑与风侍交起了手。
白衣翻飞，青衣猎猎，招式只余残痕偶留空中，几乎瞬息之间，二人便已来往数十合。
风侍不欲伤人，只是单纯凭借极快的速度与孤竹过招，孤竹挥剑速度毫不比他慢，几乎每一招都招架了下来。
风侍确定此人没有丧失身手，便收手止招，与孤竹对峙而立，张口问道：“你还能开口说话吗？”
孤竹盯着他良久，像是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半晌才有些艰难地吐出一个音节：“能。”
“你还记得你的身份？”风侍又问。
孤竹又是思考许久，却是眉头越蹙越紧，像是在解决一道极复杂的难题。
风侍心下有些了然，追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你此生最想做到的事是什么？”
孤竹被一连串问题问得发蒙，终于是不愿再思考下去，烦躁地作罢：“我，想不起来。”
虽还能言语，但好似孩童刚开始呀呀学语时，每一个字都有些生疏般，说得磕磕绊绊，不甚顺畅。
风侍点了点头，这才反身回到荧煌身旁，对众人道：“他的灵魂被封起来了。”
星簇河连忙上前来到孤竹身旁，心中痛惜至极，面上反而能自若一些，轻声问道：“你受伤了吗？”
孤竹茫然地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边风侍见众人都好奇地等着自己解惑，便继续解释道：“没有灵魂，身体还能靠本能行动。灵力修为都还在，但没法思虑和回忆太深微的事。”
“你怎么知道的？”月侍怪异地看着他，“涉及灵魂之事都是修者大忌，只有那些邪魔外道的疯子才会开辟魂元修炼，世间大多数修者几乎都对灵魂一无所知——说，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修炼这种禁术了？”
风侍睨了他一眼：“你太蠢了，我不想解释。”
雪侍习以为常地去抓月侍的拳头，习以为常地道：“你打不过他。”
月侍简直要气疯，恨恨道：“我早晚要跟这家伙同归于尽。”
荧煌无奈地将二人隔开，问正事道：“既已知道缘由，该怎么解决？”奇书屋
风侍想了想，摇头道：“若是外力暂时封印，只需要撤去外力就可以恢复，但是他明显不是这种情况。若是自行封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虽然很不满风侍，但此时只有他一人能回答众人的问题，月侍只好压着暴怒，耐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会自行封印？”
“我怎么会知道那么多？”风侍道，“但我知道有人是因为太痛苦，才让灵魂自行封印，连自身七情六欲都封起来，状如痴傻，无药可救。”
月侍不免悲悯地望了那白衣的少年一眼，长长叹了一声。
不过见孤竹主动抓着星簇河一只手腕不肯放开，月侍便知孤竹至少还留着情意，不至风侍口中那般严重。
“医术医身不医心，看来只能靠他自己解开心结了。”荧煌也叹了一声，“我们几人都不懂情爱之事，月侍，便靠你多帮衬些了。”
月侍应了声“是”，道：“城主放心吧，我可舍不得看他们有情人不得善终。”
星簇河此时才知道孤竹痛在灵魂，痛楚往往意味着受伤，大概是为了自保，才暂时将自己封印起来，以隔绝外物的伤害。
许是将刻塑发链一事印入了本能里，孤竹不被打扰时便一直在院落中的石桌旁摆弄着寒冰，以指为柄，内力为刃，一刻一挑一捻，细致入微，令人叹服。
夜幕降临时，月侍就着天悬夜星施展星辰之术，推演了整整一夜，最终颓然地收起冰蓝丝线，对星簇河道：“他命数痕迹太浅，我终究所学有限，只能感知到微末，无法断言日后细状。不过……不若你们先回红莲城，那里似乎有些机缘。”
星簇河有些心动，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还是摇了摇头：“既已应承的事，我想他也一样不愿意半途毁约。”
夜间倦意来袭时，星簇河劝哄了两句，孤竹便听了话回房睡觉，比常时闲不住还日夜颠倒的模样不知乖顺多少。
星簇河不禁道：“他所谓的旧伤，应当就在灵魂之中，在找到办法治伤之前，现在这样对他来说也许不是坏事。”至少不必承受那般剧烈难熬的痛苦。
“既然你心里有数，我也不好再劝。”月侍叹了一声，“我确实预见到城主回城的路上会有危险，虽然你二人境界尚及不上城主与风侍，但有你们在，结果似乎会大有不同。”
星簇河面色一凝，重然道：“我们必倾力相助城主。”
月侍又凝神细思片刻，道：“对了，在晶焰山这段时日若得空，可以去高处看看。”
星簇河不解道：“高处有什么？”
月侍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星术只能告诉我何人何时何地会有机缘，具体是何机缘，也只能大致感知到吉凶，详细是一概不知的。
“不过这一条太过模糊，连吉凶也辨不出，我也不能确定是否真有此机缘。所以践行随意就好，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88 章 四十一、执于一念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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