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局,作为上局的胜者,亦即此局的先手,旷晴午犹豫了很久。
他已经看出,这场比试,总是后手更容易针对先手,出其不意。一般情况下,先手几乎没有赢面。
手中把玩着储物晶石,似乎在捣鼓自己所有能拿得出手的物什,旷晴午心中愈觉焦躁,不经意间,竟抖落出一件物事来。
那是一面可手执的明镜,除镜面外都以灿亮的金为材质制成,偏因雕花纹络精细雅致,让人并不觉俗气,亦淡消了贵气,只留了欣赏佳品的心思。
金镜落于桌面,一旁萤火有所感,便少了些散漫,似已注目于此物之上。
旷晴午的眉头便蹙得更厉害了些,似并不满意这件物事。
“少门主决意好了?”荧煌见他摇摆不定,不禁开口询问道。
既已如此,旷晴午索性不再迟疑,左右除此之外,他心中也没有明确的选择,便就着这面金镜,硬着头皮道:“这是前些年生辰之时,镜飞月亲手铸了一面鉴日镜,赠予我的。”
旷晴午自觉这是孩童把戏,幼稚无比,想来免不得受一番调侃嘲笑,却没想到荧煌与三侍都没有好笑的神情,甚至还有些被戳中弱点的面色不佳。
他们怎么也没料到,这一局比的会是情谊。
荧煌自少时建得红莲城起,便已作茧自缚,经年未曾离开红莲城,城中落户之人尊他为城主,敬爱为先,从未有人能以平辈之心与他相交成友;往来城中的各路修者,虽不乏极具个性的强者与显赫者,却总是以焰炬为目的,匆匆来去,偶有能与荧煌相谈甚欢者,后来却都极少再回红莲城。所以荧煌至今不曾认谁为友,也早已惯于独立独行,身周清静,心亦澄净安宁。
“果然还是少门主技高一筹,”荧煌无奈地笑了笑,仿佛已尽力而为,便无遗憾,坦然道,“我并无能与之相当的物事……”
“城主。”月侍急切地叫住他,不希望他轻易服输,“我们都可以送你礼物。”
一旁雪侍与风侍已经在翻找自己觉得有意义的物什,月侍手中攥着一缕红线,期待着荧煌能接过去。
荧煌看了看他们三人,心中难免涌起一些暖意,却还是摇头谢绝了好意,微笑着安慰道:“你们对我,更多是敬意,无法当我是可以敞开心扉、无所顾忌的朋友,我亦如此。我没有什么能代表情谊的物事,即便你们赠予我,也无法像少门主的这面鉴日镜一般,让人一见便心中有情。”
连旷晴午也被荧煌说得有些诧异,在他眼里再寻常不过的友人之间的赠礼,荧煌竟能道出这么多意义,真有这么珍贵不成?
荧煌已主动认输,三侍想助却有心无力,在荧煌面前,他们终是抗不得臣属之心,此时除了叹息无言,也别无他法。
随着第二点萤火落在旷晴午指尖,门外另一个红衣身影款款而来。
看到他来,旷晴午便稍退起身,对荧煌道:“多谢城主配合。变言已至,任何要求,尽管向他提便是,不必顾虑。”
荧煌点了点头,旷晴午便收拾东西告辞离去,与变言擦身而过时,很是不满地白了他一眼。
变言视若无睹,玩味地笑着嘉奖道:“晴午这回表现很好嘛,可以向门主多讨点奖励了。”
旷晴午那一眼后就收回目光,多几分也不愿给,一副“懒得理你”的模样,不紧不慢地离开了会客厅。
变言来到座前,与荧煌互相见过礼,落座后便直入正题问道:“城主想让我为何种法宝鉴元?”
总算是涉及此行的目的,荧煌不禁暗舒一气,倒并不如何在意输了比试之事,取出一根焰炬递给变言道:“我希望鉴元师大人能帮我找出法元所在,告诉我焰炬的所有能力,并找到……将所有焰炬凝铸成一体的方法。”
变言接过焰炬,面色未有大变,只在听闻最后一句时稍沉下去了几分。
“城主与焰炬朝夕相伴数十年,尚不能完全将其摸透。”变言仔细转看了一番焰炬,微微一叹,“我虽与无数异宝灵物打过交道,却也不一定能将焰炬这等神物洞悉。”
焰炬可助修者破境,如此能为,在修者眼里自然是超凡若神,便是变言,也不敢断言自己可看破这般能力的本质。
见荧煌微微蹙眉,略有失望恼怅的模样,变言又将神色肃正几分,道:“城主可否予我一段时间?”
荧煌点了点头:“大人需要多久?”
变言反问:“城主最长能给多久?”
荧煌沉吟片刻,道:“二十五日。”
变言随即收起焰炬,信誓旦旦道:“二十五日内,定与城主答复。”
变言叫来厅中一名侍者,令其将荧煌一行人引到山腰的客房暂住。
绵延山脉间,谷底是会客之处,亦是炼造法宝各项流程进行之处,故客房等招待之所常在山腰高处,越高之处接纳之客身份越尊贵。
变言不负待见之职,本应在厅外与众人告辞分道,然而他忽顿了顿脚步,着意看了一眼缀在最后的白衣少年。
孤竹恰在那一道目光射来之前,松手放开了一直捏在指间的一点晶红萤火。
萤火回到变言身旁的红雾之中,随即才见红雾消散于无,心萤之技彻底结束。
孤竹也看了变言一眼,比起变言明显的打量试探之意,倒更显不经意,似乎一切举动都是随手而为。
心萤是念力所成,并无实体,能制住心萤的人,若非念力境界在他之上,便是身负相同的技法。
变言又深深看了孤竹一眼,却未开口,也未再多停留,默然无事般举步离开了。
「试探出什么了?」星簇河就在孤竹身旁不远,自然有感这一切。
「他心眼境界很高。」孤竹以心声道,「我洞不破他的真实情况。」
星簇河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二人以心声交谈,路上便颇显沉闷。见走在身前的月侍似又要寻机递红线般将欲回头,孤竹连忙撤去心声,宣之于口:“对了,簇河,我见你不喜佩饰,不知道该刻塑什么——要不,送你个剑穗?”
“星寒有剑穗了。”星簇河道。
孤竹自然见过那条月蓝色的珠穗,挥剑之时如一把寒星泼洒而飞舞,与剑刃上的星子相得益彰,映得人眼花缭乱,何从接招?
“那条穗上星珠排布无甚规律,只求花样,未虑应战,而且线结编得有些粗糙,不太雅致,我可以帮你做一条更好的。”孤竹认真道。
星簇河略显为难地摇了摇头:“谢谢。但那是儿时折壑送的……”
“……”孤竹这才明白,为什么不喜佩饰的星簇河会给星寒挂剑穗。
星簇河见孤竹又面色不好起来,想起方才之事,便莫名有些内疚:“你……我不是有意的。”
“没什么。”孤竹摇了摇头,面色却仍是失落,“也就吃了一筐梅子而已。”
“……”为什么这么酸。
月侍盯了二人一路,见状不免深叹一声,仿佛在说“看,我说什么来着”。然而正想上前时,却被星簇河身周如有实质般的寒气震慑住了,寸寸成冰似的,不敢再近半步。
月侍只好作无事发生状,又退回了荧煌身后。
风侍并不在意方才身后发生了什么,只见到月侍从后跟上来,忍不住嫌弃道:“女人家就是磨蹭。”
月侍大怒,却及时被雪侍攥住拳头,平平道:“你打不过他。”
月侍当然有自知之明,重重地哼了一声才罢了手。
荧煌回头看了看三人,略觉无奈,对风侍道:“月侍体力不如你,多容让些。”
风侍应道:“是。”看神情却没有知错改过的意思。
月侍气得要命,又无力揍人,便移步远离风侍,眼不见心不烦。
侍者果然将他们带到一峰最高处的客居,将接下来的任务交给客居侍者后,便又告退返回了会客厅。
晶焰山上林木绝迹,花草也稀薄难堪,但自从炼元师会仿造灵植后,各种居所院落周围便渐渐打理得如春回雨润,比起药宗的客居也不遑多让。
晶焰山拥地颇广,纵揽天下之财,空置客院亦不少,侍者便为众人选了一处最宽广的院落。众人为护荧煌,便令荧煌与三侍住在群木作墙、花叶为楣、蔓枝成帘的深深内院,孤竹与星簇河则自请住在靠近大门的外院。
后半路二人一路无话,星簇河本忧孤竹多想,每犹豫着欲开口时,却见孤竹总是沉闷着兀自行步,连目光也不曾偏移几分,便打消了本就未凝聚起来的勇气。
此时见荧煌四人的身形消失在蔓帘之后,星簇河回身看了看孤竹,终于敢开口问道:“……你生气了?”
孤竹认认真真端详了一番星簇河的神情,有些担忧的、关切的、小心的,甚至自恼而不知所措的——若不是为情,何故至此?
孤竹便忍不住笑了,连心也想要舒颜似的,带着一种隐隐的裂痛浸入情意的蜜浆中,调笑似的反问道:“我有那么小气吗?”
星簇河一时分不出言中何意,被孤竹笑得蹙起眉头:“那你刚才……?”
“我装的。”孤竹坦然道,小人得志一般,“看来簇河还是很关注我嘛?”
“……”星簇河忽然说不出话来。
孤竹见他好长时间无言,这才意识到不对,不由想上前牵他的手,却被他惊醒似的甩袖躲过,气极地留了一记冷眼,快步回了房间中。
连孤竹也不禁被这一眼冰寒得一颤,回过神去追那蓝影时,到了门外便险些撞上狠狠砸上的房门,无奈之下只好在门外唤了两声“簇河”。
大声地道了歉认了错之后,房内却仍是没有回应,孤竹心中有所预料,便只叹了两声,也不急着求人原谅。
她自然明知星簇河不经逗,却总是忍不住想在那张清冷的脸上看到更多不同的神情,要知晓那云仙一般的人也会为凡俗之情所困,才觉满怀柔情,有所落、有所应。
星簇河独坐房内,饮了几杯茶水堪堪浇下心中怒火,这才知道一腔关切落得无用的愤懑难平,若说上次孤竹是酒醉无意,这次有意而为却着实令他难以接受。奇书屋
心中生闷,星簇河闭上眼欲以冥想令自己静心,却不料脑中思绪愈发杂乱,理不顺亦抛不开。
不过冥想之间无日月,星簇河再睁眼时,窗外已是月洒清霜,屋内寂夜,窗前飞着细小埃尘,桌上星寒静躺,珠穗闪着点点寒星。
门外早已没了动静,屋内亦始终只有自己一人的呼吸,星簇河看了看桌上的灯盏,终未点燃,收起星寒,出了屋门。
孤竹习惯了在他怒气难平时不进房门打扰,不过这家伙在房外往往也安待不住,星簇河本以为这次又见不到她人影,却没想到在门外抬头一望,便望见那白影吊儿郎当地坐在屋顶,却神情专注地摆弄着手中物事。
孤竹有所觉察,笑着望向他:“怎么,大少爷气消了吗?”
月光自少年身后披下,本就素白的衣袂更添雪意,飘然若神,恍然若梦。
星簇河不愿理会她的调侃,反问道:“你在做什么?”
孤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他的面容,在人被盯得恼怒之前,神秘兮兮回道:“要不要上来看风景?”
见星簇河迟疑,孤竹接着道:“你上来我就告诉你。”
“……”星簇河沉吟片刻,难得向人妥协了,飞身上了屋顶,来到孤竹身旁。
孤竹见他站着,便拉着他坐在自己身旁,忽从袖中取出白日里月侍给的红线,倾身靠近。
“做什么?”星簇河下意识退身,却被孤竹揽住后腰,低低道了一句“别动”。
控制不住蓦然的心跳,星簇河不敢直面少年近在咫尺的面容,睫羽轻扇着垂了垂眸,等着少年施为。
孤竹一手挑起他鬓边那缕细发,小心翼翼将所有散丝都收敛在一束,另一手用红线一圈一圈轻细至极地缠上这缕细发,直到缠至发梢,又垂下些许,孤竹在自觉合适的长度抬手掐断红线,弃掉稍短的一段,将量好长度的一段珍重收起,自语道“这样便有数了”。
星簇河不解孤竹在做什么,而目光一落瞧见她怀中已刻塑出些许形状的冰矿时,不由心中一动,有些明白了缘由。
“你这缕发丝束不上去,若有发链缠着,想来就少碍事许多。”孤竹解释道,“你要是不喜,就收在储物晶石里,总之我是一定要送的。”
星簇河不由自主软了眼神,轻声道:“谢谢。”
“我们都这关系了,还需言谢?”孤竹调笑着,话语中不乏暧昧之意。
星簇河不由自主想起初见时情景,再对比此时,便止不住面上飞起红霞。
那时星折壑误会步行云走歪门邪道,飞链相向,孤竹为护步行云而出手,随后星簇河为护星折壑而出手,二人剑锋相交,大半日未分出胜负,却俱是沉浸于酣战之中,剑逢对手,多为难得。
“你是不是有心事?”孤竹看得出星簇河眉目间轻霜似的隐忧,猜他有心事未解,放任下去怕成心结,便主动问道。
“我……”星簇河被说中,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在孤竹诚挚耐心的目光里又不忍相瞒,“……怕你觉得我冷漠。”
孤竹错愕间,星簇河措着言辞,半晌才又道:“怕你觉得,我对你不如对他人亲近。”
在房中独思许久,星簇河仍是担心孤竹在意剑穗之事,自己心中亦总有丝缕疚意歉意挥之不去。
孤竹细细琢磨良久,不确定道:“你怕我因为这个生气?”见星簇河面上忧虑未散,孤竹陈述道:“我不会生你的气。”
“你有自己的意愿,我不会迫你改变。”孤竹认真道,“若是哪天你意识到我不合适了,或者遇到了更喜欢的人,尽管选你所择便是,是何结果我都认。”
星簇河顿时急了:“你不要这样说。”
他不由长叹一声,眸中露出些颓丧的自弃之色:“我怕你与其他人一样,终究会因为我的冷漠而失望离开。”
现在看来,不止如此,还更严重点。
孤竹一愣,道:“我不会。”随即又狡黠逗弄道:“那你主动一些?”说着还恬不知耻地伸了伸侧脸。
星簇河脸一红,强压下羞意,缓缓凑近,在孤竹侧脸上轻吻了一下。
孤竹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忍不住在星簇河退开时又指了指唇,逗他道:“这呢?”
星簇河差些想把人从屋顶上踹下去。
孤竹立刻适可而止道:“咳。不逗你了。你看,要让你主动,还不把自己羞死?”
孤竹将星簇河搂进怀里,安抚道:“我知道你喜欢我,怎么会跑?恨不得缠你身上当个佩饰,等你不需要了或者不喜欢了再被解下来……”
星簇河听得心头火起,忽然冷硬地打断道:“你不喜欢我么?”
“……?”孤竹被问得愣了愣,不明白他何出此言,“当然是喜欢的。”
“那你为什么不肯留我?”星簇河冷定地看入少年的墨瞳,“你就不会难过吗?”
星簇河又抓住孤竹一只被极寒之冰冻得冷透的手:“你感觉不到冷吗?”
孤竹张口欲言,星簇河却料到她要说什么似的,以掌心轻轻覆上白衣掩盖的心口,不甚强烈的跳动透过平坦坚实的触感传来:“你心脉里有消散不了的炎气,连悬隐域最寒冷的寒冰的寒气都无法消蚀,你从来没有觉得灼痛吗?”
孤竹不禁抓住胸前那只手,以平下心中抑制不住的阵阵悸动,自己也有些茫然:“这些……不都是合该如此吗?”
“你既然会难过,为什么就不肯为自己争取一下?”星簇河恨人不开窍,“你也太……太好欺负了!”
“……我好欺负?”孤竹摸不着头脑地自问一句,“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世事自有定轨,面对无可逃的事,一切情绪都是多余的。
何况……
“你就那么希望我喜欢上别人?”星簇河气极,本就不善言辞,此时更不知道怎么才能说通这块顽石。
“当然不希望。”孤竹垂眸道,“但我终究不能算良配。悬隐域很大,你还未与各地俊才英杰等真正打过交道,不管如何,你都是星氏的嫡子、肃秋宗的大师兄,应该相交的,不是我这类人。与你走这一程,已是我最大的私心,日后你若改变心意,我也会助你完成心愿到底……”
“……别再说了。”星簇河一面气怒,一面压不住悲意上涌,浑身都轻轻颤抖起来。
孤竹心疼地将他搂紧几分:“抱歉,我不该提这个。”
“你连天地都愿挑战,怎么还会绝望于世俗的目光……”星簇河微微埋下头,哀意难遏。他实在不知此人心死得如此彻底——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心疼,越想凭暖意将它复苏,越希望能尽己所能给予它应有的一切。
原来孤竹每做险事都瞒着他,不是因为自负与看轻,却正相反,是她将自己的命看得太轻,而将他看得太重,是觉得自己死不足惜,而心上的仙人定要在世间好好过活。
“我不屑俗世,但我不能让你因为世俗的目光遍尝本不该经受的苦痛。”孤竹解释道。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87 章 四十、勘破万千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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