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算来,这世上会这般对他说出此话的人,根本找不出一手之数。
教他功法的长老性子淡漠,虽然他感受得到这位师父的关念,但长老决计不会将如此话语宣之于口;星断澜亦是如此,虽确是尽心竭力地保护他,亦不会将关心之语明白说出;余下的,便只剩星折壑与娘亲了。
娘亲常年留在金境星家,而他自幼便在土境肃秋宗修习,很难得到机会回星氏探望她,算来也是十数年聚少离多;星折壑如今更是处九死一生的险境,星断澜独自赴险,更不知会不会将自己也搭上。
想到此,星簇河望了望焰光映染的天际,禁不住轻叹了一声。
“叹什么气呢?”一个熟悉的声音忽拉回他的思绪。
果然如其自己所言,孤竹很快就返了回来,来到星簇河面前。
星簇河看着面前的白衣少年由远及近,不知为何心中微悸。忙摇了摇头,略局促道:“没什么。”
二人遂又□□而出,向星簇河落足的客栈行去。
“……你把越君还送去哪了?”星簇河想了想,仍是没忍住好奇道。
孤竹不禁轻咳一声,低声道,“把她扔进公主房里了。”
“……”不是很懂这奇怪的行为。
“撮合撮合,说不定哪天成了我们还能蹭上一顿喜酒。”孤竹解释道。
“……”更不明白了。
一阵沉默地行过暗透的街巷,孤竹忽开口道:“真的不能告诉我,你的任务是什么?”
星簇河毫无犹疑,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管是什么,你一个人执行起来肯定会很困难。”孤竹道,“你爹既然连宗门要务都瞒着你,又不给你分派任何人手,怎可能是真心实意将任务交给你?”
星簇河有些恼怒:“这是我自己的事,莫要多嘴。”
“我……”难得见星簇河怒意明显至此,孤竹不由一慌,“我能猜到,你是想,不论多艰难,既然受领此命,就要竭力完成到底。我只是……”
说到这里,孤竹不禁一愣,似乎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此感。却还是道了出来:“只是不忍见你如此艰辛。”
星簇河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一些:“身为肃秋宗弟子的本分,何来艰辛之说?”
“我知道我劝阻不了你,但我希望能帮你。”孤竹继续道,“我是游侠散客,与任何势力都无瓜葛,所以我想,能帮则帮,你也无需顾忌我出手会有什么后果。”
“你……”星簇河料不到孤竹竟是如此回答,“怎么会,你的师门、亲朋呢?再隐蔽,总有位处,那些势力若执意要寻,总会寻到的。”
这个时候星簇河才有觉,他似乎对孤竹一无所知。这个少年来自何方、师出何门、亲族何人?他全只有猜想,甚至从未曾从他人口中听闻过这个少年的消息。
孤竹低低地笑了一声。
无奈、落寞,又洒脱。
星簇河不知该作何言,他有些能虚虚隐隐感觉到,仿佛什么话都会牵扯迢迢往事,刺痛这个少年。
“你真的想知道?”孤竹忽而停步,声音低沉暗昧。
星簇河不知该如何作答,他自是对孤竹迷雾般的身世感到好奇,但正如他不愿他人插手自己的任务一般,他认为自己也没道理要求孤竹说出自身的隐秘。
不料孤竹并未等他回答,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忽然微俯身凑近他耳畔,低声道:“我本就并非悬隐域之人。”
星簇河下意识后退开来,闻言惊诧道:“你是……域外的神者?”
在他对界域法则的浅薄知闻里,只有神者可以离开本来的界域,去游历其他界域。
孤竹直起身,忍不住畅快地笑了一声:“我不是神者,你看哪个神者像我这般落拓狼狈的?”
“若有机会,我再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孤竹神色轻松了许多,“现在太晚了,你快回去休息。”
星簇河一路心情复杂,纵然孤竹说了自己不是神者,他却觉得这白衣少年更加神秘、不可捉摸。
星簇河好清静,他在客栈的房间亦处后院之中,单独辟在一幽寂之所。房外假山流水,篁竹丛丛,碎石花木,一应俱全,清幽宁适。
“你……就走了吗?”星簇河话一出口,便觉懊恼不已。他本欲回报孤竹一句关切之语,谁知自己这性子,实在极难说得出口,情急之下,竟就成了这般恋恋不舍似的言语。
孤竹已将他送到门前,闻言不禁莞尔:“这么晚了不急着睡觉,你还想邀我进去坐坐?”
星簇河正气恼自己不善言语,被孤竹如此一调侃,更是气急,一转身推开房门,不愿再理会孤竹。
孤竹见他不知为何又生气,连忙在房门关上前跟了进去,无奈道:“怎么总是这样,我错哪了你告诉我,总自己生闷气有什么用?”
星簇河目光更加冰冷:“我没邀你进来,阁下请回吧。”
看着面前少年冷怒的模样,孤竹不知为何想抚摸一番他的头发。
但想归想,孤竹实则不敢轻动,一本正经般妥协道:“在下知错了,还请公子大人有大量,饶过在下这一回。何况,为我这小人气坏了身子,也划不来不是?”
星簇河只觉无奈,孤竹这番话一说,他真生不起什么气来了。
孤竹见他消气,便笑了笑,来到桌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茶喝。
“你……?”星簇河有些疑惑。
“你快去睡吧,不必管我。”孤竹道,“我又不会偷你东西。”
修者通常都将重要物什收在储物空间里,怎会担心他人偷窃?
“你不回去了吗?”星簇河疑道。语中暗杂连自己也未察觉的期待。
孤竹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你这里幽静宜人,不介意我待一晚上吧?”
星簇河迟疑道:“可是并没有多的床铺……”
“那便不睡床。”孤竹笑道,“我在落靥楼本就是夜间行职,晚上毋需睡眠。”
见星簇河仍有些欲言又止,孤竹忍不住故态复萌,又出言调笑道:“难道我还能趁你睡着占你便宜不成?”
星簇河果然再次冷凝眸光,寒气凛然道了句“随你吧”,便不再管孤竹,转身径自走去上了床榻,和衣而眠。奇书屋
得,又生气了。
孤竹颇觉无奈,连忙反省自己,怎么总是忍不住对这个美貌少年调笑戏谑,越来越不像个正人君子,反而像个流氓痞子。
壶中茶水搁到夜半,已是沉凉而涩味颇重,孤竹却连连啜下好几杯。只觉这涩味极是暗合自己此时心境,仿佛这陈茶即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知交,可与它一诉衷肠。
不知多久功夫,孤竹才终于放下杯盏,缓缓来到了床榻边。
孤竹找来一块软塌,垫在床畔地面。
白衣少年便坐在这软榻上,借着夜色中的微光,凝视着床榻上已然呼吸轻缓的蓝衣少年。
也不知是否对自己有所戒备,少年修密的睫羽静静铺落在眼帘下,未有轻颤,想是还算安稳。
他睡姿平宁安静,只偶会微微侧身,一如那静缓寒冽的冰泉般的性子,不好动亦不善动。
静得像画一样。
“越君还那家伙怕是会被赶出来,我的房间空着,她倒还有处可去。”孤竹轻声自语道。
沉吟片刻,孤竹便又自暴自弃地似叹似笑了一声:“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了,单是听闻你一个人从肃秋宗来红莲城执行任务,我就已极为不忍;更别说此时亲眼见你独宿此处。
“分明只是个还未至十八的少年,你们宗中的长辈当真荒唐。”
“也许是我深知独自过活的滋味吧。”孤竹温声道,“我想你肯定也一样,便是睡梦中也有三分清醒警惕——单是想想便心中充满同病相怜之意。所以,多个人守在身旁,会不会要睡得安稳些?”
孤竹看着星簇河一直微蹙未解的眉心,不敢伸手去抚,怕惊醒少年。
没想到,这番自言自语后,少年的眉心竟渐渐缓了下去,再无半分褶皱。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孤竹不由心叹,生得这么美,怎么便没有被宠溺捧含的命。
“守了他们那么多夜,此夜便为你守一次罢。”孤竹轻声道,嗓音中尽是诱哄孩童入睡般的低沉,“安心,魑魅未在,魍魉俱散,修罗入狱,精怪尽焚……有我在,梦魇也休想近你的身。”
……
越君还被孤竹扔进天玉琢房间里时,险些咬破舌头才忍住破口大骂。
孤竹根本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丢进房内就关上了房门,一气呵成,颇为连贯。
彼时天玉琢正对镜梳妆,虽对屋外动静已有先觉,霍然看见一个越君还摔进房门,仍不免有些惊骇。
不过公主仍旧是柔善心肠的公主,搁下胭脂水粉便上前搀扶越君还。
“你去喝酒了?”越君还一身酒气,简直熏得人睁不开眼,天玉琢不禁蹙眉,“这是喝了多少?饮酒伤身,你可别落下嗜酒的毛病。”
“也、也没多少。”越君还不由小声支吾,“都是那家伙灌的。”转眼就开始胡编乱造,反正孤竹也听不见。
天玉琢将她扶至桌旁坐下,便道:“你先在这休息会儿吧,我去叫厨娘熬些醒酒汤。”
“诶——”越君还连忙拉住天玉琢的手腕,“不用为我劳烦,我也没什么大碍,休息片刻就好。”
天玉琢浅笑着拂开越君还的手:“无妨。不管怎样,醉酒的感觉都不太好受,喝些醒酒汤总会好一些。”
“再说常待在房中也觉憋闷,正好可出去走动走动。”天玉琢继续道。
“那我与你一起去。”越君还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
尽管竭力稳住身形步伐,越君还仍需天玉琢虚搀着自己才不至于跌倒,心下只想把脸埋到地底去。
院落中浮动着清幽夜风,聊胜于无地驱遣着越君还满头酒意。
此时院中并无几间点灯房窗,美人们多在大堂或客房。越君还暗暗庆幸,不会有什么人瞧见自己这般狼狈的形容。
但就在身边目睹此状、还搀着自己的正是公主,越君还只觉忍受不了这般煎熬,便想方设法开口转移注意道:“宫里还没有消息么?”
天玉琢摇了摇头,叹道:“二哥封锁消息的手段很是高明,许是要等宫里自行觉察了。”
越君还正想安慰两语,天玉琢想起什么似的,又道:“不过,五哥近日游历在外,应能先听说我的消息吧。若他能赶来,便再好不过。”
“五哥?”越君还颇觉疑惑,“比你大的皇子不是只有四个么?”
“因为还有一个父皇没让世人知道呀。”天玉琢巧笑神飞,如天下绝多单纯烂漫的少女一般,“五哥小时候就当上了暗生城的门主之一,常驻守暗生城中,在宫里、外界都极少能见到他。”
暗生城的门主?越君还登即一哆嗦,不会那么巧,就是想捉她的那个玄武门的门主?
暗生城四方门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对应木、火、金、水四行,四门主本也是对应药宗、晶焰山、星氏、越三百岛四势力之人,皇室五行应土,坐城主之位,本不应该去当什么门主。
但随着越三百岛覆灭,玄武门职守空缺——是了,那位五皇子既然能当门主,当的必然只能是玄武门主。
——原来如此。
越君还忽然想明白了,当初将方诸给公主拿去作贺礼的那位皇子,也就是她口中的“五哥”,就是玄武门主本人;而玄武门主,就是费尽心思,先是想以方诸引越君还入鸣鸷谷,在鸣鸷谷外设伏欲捉她失败;后又以琉璃令换得鸣鸷谷为他提供她的情报,此时不知已隐藏在红莲城附近的哪一处,正待伺机而动的那一位。
天玉琢却说到兴起处,宛如小姑娘说起自己喜爱的布娃娃那般,便未注意越君还那一下轻颤,紧接着道:“五哥对我可好了,我小时候娇蛮不懂事,见到什么喜欢便想要,他却都尽心竭力为我找来。
“少时有一次我偷偷出宫,去观访鸣鸷谷老谷主与星棋盟老盟主的决战,在场间偶然见到随老谷主同来的明颜别——那时只觉他怎生得如此好看,便对他心生好感。”
彼时的公主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常年在深宫中,偶一次偷跑而出便见到那般风华之人,自然难免会比他人多些青眼相待。
天玉琢道:“但是我每每上前与他交谈,不管我说什么,他都爱答不理——那时我只想,这世间还没人会对我如此冷淡,心中气不过,回去便将这事告诉了五哥。
“其实那时也只是我太过任性罢了,现在想来也并非多喜欢那鸣鸷谷的谷主。不过五哥听闻后,不久就为我准备了一份贺礼,让我在明颜别上位之时送去鸣鸷谷。
“也不知那物什是什么,只能隐觉是一件极其贵重的宝物——五哥花费许多心思,虽然失算,明颜别对那宝物并无兴趣,但我仍是感念不已,后来便再不任性妄为了。”
越君还听得张口结舌,双唇翕动了半晌仍是语无伦次:“所以明颜别救了你,你才心悦于他的传闻是他们信口胡诌的?而且你其实并不喜欢他?只是一时任性?”
“是啊。”天玉琢茫然地眨了眨眼,“传闻本就作不得数,你也不必太过当真。”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61 章 十四、夜傍月烛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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