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屋>其它小说>剑隐诀>第 83 章 三十六、覆辙为履
  眴焕金阳下,郁郁青青,汩汩潺潺,庭院闲适清幽,飞絮飞花悄然铺满了石桌房瓦。

  “阁主。”白衣的剑客半跪在一人身后,俯首掌地,尽显忠诚,未敢有半分不敬,“此次任务,横陈楼一共四百三十人,一个未留;四百三十具尸体,一具未漏。”

  前方那人长身而立,头戴帷帽,其周素白纱幔直垂至足底,将其人身形笼掩其间,虽是轻纱,却难以分辨他身形的轮廓,甚至连衣着颜色也瞧不清楚。

  剑阁之主点了点头,语调平静如水地问道:“你心有不甘。”

  剑客掌地的手倏然攥紧,乱了一片茵草。

  黑剑铮然出鞘,在光明的昼划开一席夜幕,激荡扰漾起素白的纱幔,要将他所恨所困斩杀于剑下!

  夜幕收合,剑尖寒芒犹闪,未破一物。

  阁主的身影早已不在前方。

  剑客顺着剑势光影般转过身,纱幔重重飞扬,好似某处巅峰迎风飘荡的旗帜。

  他剑气如迸,沙尘并碎草冲散静默的落花,扑云而上,挂了漫天;纱幔也随之掀起倒上,再做不得半点遮掩。

  可是——

  剑客瞳孔急缩,他看见,或者说,他根本看不见那顶帷帽下的人影。

  “你杀不了我。”那个声音还在帷帽下,可偏偏看不见他的人。

  剑客星眸一沉,黑剑电射而出,穿石裂风,却直直透过帷帽下的空间,当真没刺中半点血肉。

  纱幔渐渐轻飘而下,阁主的声音又从中响起:“你不相信自己能杀得了我。”

  剑客痛苦地闭上眼,黑剑收回在手,从剑尖到发梢都在微微颤抖。

  光影变换,如星移斗转、日月成梭。故土崩碎、亲族陨灭的一幕幕,时而完整时而残缺地浮现在身周,再堆叠、拼凑、错乱交织成一张看不出任何画面的混乱大网。

  他在这张大网中执剑而动,用平生最认真的决心,施展出行走一生才得的所有实力,只盼,能与仇敌同归于尽也好。

  每一根色彩斑杂的丝都游动起来,剑刃映射的银光被万千网丝切碎吞噬,乍明乍暗。

  “你已是剑阁旷古至今最强大的神者,这世上,没有你杀不了的人。”

  那声音忽远忽近,悠远如隔世,近如在耳旁。

  人影来去如电,碎幔飞舞如蝶。

  幕网散去,风渐渐落定,剑客半跪在地,身姿一如最初,仿佛不曾改变忠心。

  但他手中死死握着的黑剑,已穿透仇敌的心脏,破入了三分土壤。

  他看到了,看到仇敌无力仰倒的身形,看到鲜血从剑下洇开殷红的艳丽。

  终于……阁主死了……阁主……

  剑客神思一晃,眼前再清明时,竟是景象一变!

  他骇得魂飞魄散,猛然抽剑退身。

  眼前这人,分明与他一模一样,就像是真实存在的另一个自己。

  而那张如镜自照的脸,此时正带着冷漠的笑意看着他。

  “杀了你的仇人,就成功了吗?”

  剑客来不及反驳,眼前的场景便已如幕布片片崩碎坠落。

  一张又一张新生的画面又在身周拼接成另一番世界,一个又一个熟悉鲜活的面孔出现在他的面前。

  是故土、是家族,是从小生活长大的那片院落。一切都像未曾发生,还有或慈祥或友善的笑脸重现在自己面前。

  “爹、娘……阿姐……?”

  剑客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嗓音已然嘶哑颤抖。

  正细心照拂园中花朵的少女闻声看来,见是他便笑逐颜开地来到他身边,还如少时一般,踮足抚了抚他的乌发:“阿竹都这么高了呀,这回你的事迹可真是惊天动地呢……”

  少女一边拉着他进入园中与父母和几个姐姐相见,一边对他道:“剑阁阁主死了,十五家族也自相残杀,一时半会选不出新的阁主,而且还让剑阁实力大损,以后估计也再难成气候了。”

  正坐在园中吹茶品茗的男子道:“阿竹蛰伏十五家族百余年,找出他们的矛盾破绽,其间还未忘刻苦修行,一朝成神,才总算将剑阁一举击破,大仇得报。”ýáńbkj.ćőm

  他身旁貌美未减当年的妇人也道:“而且还复原明氏,一如既往,每个人都无伤无变——阿竹这回,的确是功不可没。”

  亲人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每个人都对自己称赞不绝。

  手刃仇敌、破灭仇敌势力,又复建自己的家族,已经算是大仇得报,不枉活这一遭。何况自己也已是神者,超脱了界域法则,不再受界域与生死的限制,人生到此,已是完满。

  ……是吗?剑客忽然问自己。

  他总觉得什么事还没有做到,或者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做不到那件事,无奈之下退而求其次之举。

  “叔父呢?”剑客心中不安,环视一圈没看到一人的身影,不禁开口问道。

  少女为他指了个方向,剑客抬头看去,果然见到另一个白衣男子抱臂懒靠在廊柱上。

  那男子见他看来,忽然极富深意地向他一笑,起身离开了檐下。

  剑客下意识抬步去追,可脚下方行出一步,眼前的场景就似被他踏碎一般,又更替以新的情境。

  剑客一剑荡开残杀族人的潮水般的修者大军,神色沉冽。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可当十数名神者一并从空中攻来他面前,他又有何余力去管顾别的敌人?

  “剑阁不是已经散了……?你们怎么还这么好兴致联起手来攻打明氏?”剑客一剑迫开一柄水色的剑,声色俱厉地质问道。

  那剑的主人是一冷艳的女子,被击退数步才稳下身形,素手捂着高耸起伏的胸口,一副脆弱的模样,身旁一男子顺势接她在怀,帮她逼出凌厉的剑气。

  饶是活了百余年,对此情景剑客亦难免嗤之以鼻,剑尖仍指着那女子,鄙弃道:“你不配做雨兰之主。”

  雨兰,是剑的名字。剑阁十五族,每一族都有一柄用于镇界镇域的神剑,月黑正是其中之一,独属明氏。

  “不愧是剑痴,自身难保,还能说出这种话。”那女子身旁的男子嘲讽道,“剑阁虽灭,却没有人想放弃明氏的秘密,暂时联手有何不可?”

  “在场诸位都很佩服你的天赋,也都承认你的实力,没有一个人敢单独与你相抗。”

  “可大家都是神者,一个不敌,两个不敌,甚至三个四个也许也难胜你,可十四个甚至更多呢?”

  “神者确实有弹指令界域法则之下的修者灰飞烟灭的力量,但神者与神者之间却不可能达到这样悬殊。”

  除非将神者的道也再向上不断突破,直到超脱束缚神者的法则。

  但那时便是顶峰吗?如果有顶峰,那么到了顶峰的人,注定无法以一敌众,如果没有顶峰,那么不断的探寻、提升,最终都还在法则之下,永远无法来到法则之顶,这样的探求,又有什么意义?

  再一次,在自己已经是剑阁最强的情况下,看着族人倒在自己脚下,听着哀呼遍野,而自己,非但无法施以援手,却也要在众多神者的围攻下力竭而亡了。

  阁主死时那嘲讽的话便开始在耳畔回荡。

  杀了仇敌,散了剑阁,还是无法保护族人周全。

  总以为登峰造极,就可以完成自己想要的一切。总以为有了力量,便什么都尽在掌握。

  没有杀尽天下的力量,就永远保护不了明氏。

  可是法则从不会允许有谁真正凌驾众生之上——既然有人能做到登上巅峰,凭什么没有其他人可以?若说天赋、说时运,说是天给的条件,合该如此,又凭什么这“天”不会赐予他人同样的条件?

  只有法则本身的力量,才能真正杀尽天下。

  剑客看着面前的十余名神者,拚尽余力,燃烧精血神魂,也无法与他们抗衡。

  他才更深刻地明白,他的敌人从来就不是他们。

  而是将他禁锢在一不敌众、弱不胜强的世界里的法则。

  ……

  孤竹被人稍用力推醒时,只觉浑身冷汗已将衣物薄薄湿了一层,从身上传来令人不太舒服的黏腻感。

  “你做噩梦了?”星簇河坐在孤竹身旁,微蹙着眉问。

  孤竹犹在方才的梦境中回不过神来,此刻睡意全无,便撑着坐起身,这才发觉自己不自觉握紧而微颤的一只拳头还被星簇河一手握着,像是为了安抚她的恐惧、痛苦与怒恨。

  晨光熹微,孤竹看了看星簇河,美好的面容此时带着关切,倏而将梦境残存的幻景尽数融散。

  心中忽然受了莫大的感动,孤竹不禁回握住那只手,将星簇河紧紧抱入怀中。

  “……怎么了?”星簇河微异,感到孤竹抱紧自己的身躯仍止不住地微颤,不由抬手轻拍她的后背,有些局促地用儿时长辈哄自己的方式哄着人。

  “追求力量,究竟有什么意义……”孤竹自言自语般地质问起来,“苦心经营,又有什么意义——不仍旧做不到想做之事,仍然无法护住该保护的人……一无是处……不堪一用……”

  “……”星簇河不太明白孤竹梦中的经历,但能听得出少年的自暴自弃,能感到其中的绝望与颓丧。

  他神色一凛,忽然推开孤竹,取过床边静躺的月黑,递至她面前,道:“执剑。”

  孤竹神情复杂地看着月黑,极力隐忍的颤声道:“我不配……”

  星簇河这才感到了情形的严重,便更坚持道:“陪我打一场。”

  金芒簇簇,星落如雨。

  比之初来红莲城时,星簇河的剑更显飘逸轻灵,进退有度、收放自如,行如云流如水,剑光起落间已看不出招式的变化,只有恰到好处的进攻退守,让敌人难寻破绽,防不胜防。

  实难想象,在红莲城的这些短短时日,星簇河非但未搁置修行与剑法,还进步如此。孤竹不得不全神贯注,才能勉强维持不被他压制之态。

  不过,星簇河的剑还结合了浮烁功法,能够利用光影变幻,如虎得翼;而孤竹为了摒弃境界差距,并未动用风力,招架虽然困难,比起最初落靥楼外交手那次还是得心应手了许多。

  心神尽在剑招来去之间,一时便也忘却了梦境之事,孤竹忍不住开口指点道:“剑刃直对处光芒最强,人眼两侧眦角处感知最弱。背后虽亦有天光,但终究弱于身前,更不好控制,加之修者有心眼强化感知,对后背自会愈加警惕,想要从后寻弱点攻击,显然不是一件易事。”

  星簇河经此提醒,心中如有所悟,便欲一试孤竹所言。

  星寒剑身翻转如花,数道银冽刃光自其上反射而出,划过孤竹两旁颈侧。

  ……这也太狠了吧?!

  孤竹惊得怠意全无,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切磋公平,挥出一道风墙围护自己颈项。

  然而无论如何,光总是远疾于风,孤竹又吃了反应不及的亏,一招过后,颈侧还是留了道细长的伤口。

  星簇河见她颈侧淌下些鲜红,不免心中一乱,收剑上前欲察看伤势。

  孤竹便顺势揽住腰将他带入怀中,故作委屈道:“谋杀亲……”

  星簇河急忙抬指按住孤竹的唇,面色微红道:“都受伤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不就擦破点皮,看把你紧张的。”孤竹不禁轻笑一声,凑近他耳畔低语,“就这么在意我?一点伤都见不得?”

  在星簇河耐不得调戏将她一把推开之前,孤竹又继续问:“你是不是在药宗的时候……就有点喜欢我了?”

  想起彼时从鸣鸷谷飞回药宗的大鹏上,星簇河情不自禁落泪的样子,孤竹忽然有些明悟,也许最先开始的并不只是自己。

  也许是物极而反,星簇河被拆穿心事,反而能强行压下羞耻之意,沉吟片刻,直面孤竹道:“你能游刃有余独闯鸣鸷谷,也能独战明颜别将他迫退,甚至能受断六合追击而将他反杀,但我不能。”

  犹豫着,星簇河还是极力压着羞怯剖白道:“对海域、对鸣鸷谷你都不曾有一点畏惧,对药宗、斗宗的宗主这样的上位者亦无敬畏,对断澜叔他们那样的强者也许有尊重,却也不见得恭敬,你从来都是无畏无怯的自信的样子……或者说,潇洒自在,好像没有什么能烦扰你、束缚你。”

  “你羡慕吗?”孤竹不禁反问。

  “那时是羡慕的。”星簇河点了点头,“因为想象不到,世上除了孩童,会有像神仙一样无忧无虑的人。”

  孤竹不由垂下了眸:“可我不是。”

  “我现在知道,你的无忧无虑,只是不得不放弃志向的绝望……”星簇河漂亮的眸里忽露出几许心疼之色,又认真地看着孤竹,“但与其如此,我更希望你可以有信念地活着。去和明颜别一起重建明氏也好,追求剑道极致也好,总之……不要总让自己困在无望的深渊里。”

  “你说的这些,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孤竹心中又漫上深深的无力感,“执着于一件注定做不到的事,是不是本身就很可悲……”

  “既然如此,”星簇河见不得孤竹这般颓丧的模样,只叹方才那一剑没将她划醒,“就不要认为自己做不到。”

  孤竹不无惊讶地看着星簇河按着她双肩,正色道:“就算你说的法则有多说一不二,你为何就不能战胜它?为何不可改写它?”

  “我……”孤竹急欲辩解,星簇河却又强硬道:“不会不可能,你有石白,凭什么不可能?你想做到这件事,那就好好去做。”

  星簇河道:“何况,我也讨厌法则,在悬隐域用剑太多束缚,连剑刃都要靠自己以灵力维持,我也很想破除这条法则。”

  孤竹几乎不敢相信,心中经年郁结竟在此刻被揉散大半。

  “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凭什么不可能’。”孤竹终于舒心一笑,“谢谢你,簇河。”

  就算真的做不到,也要去做;就算真的没有峰顶,也要去攀登。

  “虽然我还找不到那条路……”孤竹想了想,忽又有些茫然,但看入星簇河冰石般的明眸时,心中便有了答案,“那就先将路找到。”

  星簇河见人终于开窍,眼里也浮现出欣悦的笑意:“等我完成想完成的事,就陪你一起。”

  “那我先陪你实现你的愿望。”孤竹忍不住将人搂得更紧,二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你真是专程下凡来救我的仙人吧……”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剑隐诀更新,第 83 章 三十六、覆辙为履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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