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启帝面色阴沉地从侧门而入,原本还在困顿中的群臣顿时皆提起精神,叩见周启帝。
昨日谢瑾言才率大军出征,众臣本以为陛下今日会心情稍霁,不想他仍是一副怒容,叫他们心底发虚。
周启帝对高进喜摆了摆手,高进喜就将一本奏章递给位列文官之首的罗振海。罗振海匆匆一扫,因事态紧急,那书写奏章之人就只是平铺直叙,字迹也有些潦草,可正是这样一份奏章,令他神色骤变。
有人耐不住性子,且见罗振海这般神态,问:“罗相,这奏章究竟所奏何事?”
罗振海看了一眼周启帝,见其面无表情,方道:“恒阳城裘州连日大雨,恒河决堤,洪涝成灾,水势难挡,故裘州知州上书,请求朝廷赈灾。”
周启帝揉了揉眉心,声音中透露出一些疲惫:“众卿以为何?”
众臣免不了又是一番议论。若是平时,这并不算什么大事,只消派一忠信的官员携赈灾物资,前往患地,安抚民生即可。
然而……
户部尚书李大人偷偷擦了擦额上的汗,见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只得上到御前,叩首请罪:“启禀陛下,西北战事,军需已是一笔巨大的支出。对于赈灾,臣无能,户部实在是无力周转了啊!”
“呵,既是无能,朕还要你何用?”周启帝面色发青,将桌上的茶盏狠狠掷到李大人跟前,李大人顿时抖如筛糠。
周启帝说罢,竟是拂袖而去,独留众大臣在殿中面面相觑。
*
恒阳城,裘州。
连绵了数日的大雨,到前一刻才勉强歇止,只飘飘洒洒着一些细如牛毫的雨丝,落入半人高的积水中,不见踪迹。
房屋已被来势汹汹的暴雨击垮,成片成片地坍塌。此任的知州倒是一个好官,只是太过年轻,刚刚上任,还未做出一番功绩,便先遭遇了这等事。
此时他正指挥着府中官兵,划船将百姓们载到州中高地,暂时安置在临时搭起的简易帐篷中。
说是帐篷,其实也只是一些木棍搭在一起,用破烂的衣物盖着罢了。只是对于裘州百姓来说,这已经很好了。
听闻知州大人已经上书天子,很快,他们就能得到朝廷的援助,重建家园了。想到此,难民们心中盘桓数日的阴霾也随之散了不少。
这是大多数裘州百姓的心声。这次的洪水实是百年难遇,裘州原本也算富饶,百姓安逸惯了,遭遇天灾,竟毫无还手之力,只得听天由命。
不过这并不能代表,范征也是这样想的。
他家所处的村落位置太过偏远,虽因为地势较高,房屋并未受到太严重的损害,但这又同时意味着无人问津。数日大雨,附近的村民即使捱过了天灾,也熬不过病痛与饥饿,纷纷离世。
他的母亲向来身子不好,前日便因风寒不治而去了。
范父忍住嗓中的咳意,对要用仅剩的粮食煮饭的儿子道:“阿征,别做了。咳,咳——”到底还是忍不住,狠狠地咳了起来。
范征大惊,连忙帮父亲拍背顺气,道:“爹,你这说的什么话,不做饭不就饿死了!”
范父制止了他,示意自己不咳了,又摇摇头:“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怕是熬不过今夜了。你也别浪费粮食给我这将死之人了!”
范征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爹,你说什么呢!”
他眼中聚起了泪花,泪水顺着干枯蜡黄的脸流:“我死后,把我和你娘葬在一块儿。”他突然死死地攥住范征的手,浑浊的眼中光芒乍现,“你得活着,一定要活——”
语音未落,竟已是咽了气。
范征抱着父亲,一言未发。
他爹娘只得他一子,一直对他很好。虽家境贫寒,他们仍是省吃俭用送他去私塾念书。他从小就肤色黝黑,力气又大,只是人老实,常常被村中孩子们欺负,被戏说成是“熊崽子”。每回他被欺负了,回到家,范母总是一脸心疼地给他擦药,范父则气他不会还手。他便嘿嘿一笑,转天又是被人欺负,然后范父就气冲冲地去找那些孩子的爹娘理论。
他总是想,爹娘对我这么好,等我长大了,定要好好报答。
可他还未真正长大,爹娘却都不在了。
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他只是木然地,木然地将父亲和母亲葬在一块,木然地将剩余的粮食、几件衣服,和一些盘缠装到包裹中。
他给爹娘磕了三个头,以谢他们的养育之恩。
“爹,娘,孩儿走了。”他抚着土包前的简易墓碑,想到爹生前的嘱托,“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范征收拾好心情站起来,正愁要如何离开,就见几条木舟正远远地向这边驶来。ýáńbkj.ćőm
他先是惊喜,但看到爹娘的墓后,这惊喜又很快转为微嘲,若是早一刻来,该多好。
那船上的人都做官兵打扮,似是看见了他,加快了行驶速度,不一会儿便到了。
一长官模样的人下了船,对他抱拳致礼,范征忙笨拙地回礼——从前可没人对他这么做。
平素若是到了一处受灾的村庄,自然有百姓夹道相迎。然而此时居然仍只有范征在此。
他不由凄然,但还是求证般道:“这位小弟,村中可还有其他人?”
范征愣了下,忙说:“有,有。应当还有的,都在家中。”他有些难过,“只是也不多了。”
兵士们听闻,先是松了口气,继而纷纷肃然。他们之中,也有不少痛失亲朋的,此时忍不住眼眶微红。
那长官向范征说了他们的来意,范征帮着他们去各家招呼了剩余的村民。范家村人本就不多,又病死饿死不少,等人全都聚集起来后,剩下的总共也不过稀稀拉拉一二十人了。一番忙活后,众人跟随他们上了船,往之前所说的高地去了。
一路上又是寂然无语。
船行在水面上,偶尔可见一些被淹了大半的房屋的顶上,有人在呼救。也有一些折断的树横七扭八地歪在水面,其上趴了不少神色凄惶的人。更有甚者,只能凭借一块儿浮木飘荡水中,无不冻得脸白嘴紫,不剩多少活人气,若无救援,只怕很快就会孤独而绝望地死去。
随着船行了一路,范征的心绪渐渐有些平复了。或许是小时讲话太少,长大后,他竟有些话唠,只是未在外人面前显现过。
他有些忍不住想说话,至少要了解了解现下的情况,又见满船的陌生人,只与之前的长官还算熟识,就悄悄问他:“会有汴京城里的大人来吗?”
长官知道他说的是赈灾,见范征虽是面黑壮实,看着有些凶恶,但却颇为老实,路上也帮了他们不少忙,心中对这个小伙子升起不少好感,压低声音道:“大人自会来的。只是……”他摇头,“那本该随大人来的物资,怕是来不了。”
范征惊,问其原因。
那长官只是叹气:“流年不利啊。若是在太平年间,朝廷自然不会不管咱们。可听说西北又有战事,皇上自然是以战事为重了。”
虽然他只是一介小小队长,但他有个表叔在知州身边做通判,因此他得知了此事,又嘱咐范征:“此话你我讲讲便罢,你可不要同其他人讲了,好歹留个盼头。再者,朝廷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这一州的百姓的,你且安心。”
范征虽还想再问,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再加上目的地已近,应下后也就不再讲话了。
他心中暗想:既然朝廷不管,那我得自寻出路。既然西北打仗了,我力气还算大,何不去参军呢?
他向来是敢想敢做的,是夜,就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去了。想了想,他在此地并无熟识之人,唯有白日那长官对他照顾颇多,还是决定同他辞别一番。
那长官已是中年,不久前又痛失爱子,对范征倒是疼惜,又钦佩于他的勇气,收拾了些干粮与干净的衣物给他,祝他顺利。
经过雨水多日的洗刷,夜色是难得的清亮,万里无云,月朗星稀。
范征紧了紧身上的包裹,心中从未像此刻这般坚定。
因恒阳地处中原,而战场远在西北,范征紧赶慢赶,才在入冬之前赶到了玉凉关。
玉凉关身为晋国第一关,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对晋国将士而言,玉凉关一旦失守,他们将面临更多的硬战。
当时谢瑾言率十万大军日夜兼程,只用了七日便到了玉凉关。然而仍是为时已晚,玉凉关已经在前一夜被攻下。
谢瑾言令副将率六万大军兵分三路,分别前往其他被乌桓进攻之地加以拦截。而谢瑾言则拥四万大军退守玉凉关三百里以外的北岭。
三月将过,其余失地渐渐被收复,唯独这玉凉关,因是晋国第一关,加之乌桓志在必得,几乎将所有的兵力都放在了玉凉,晋军久久攻克不下。
毕竟对于乌桓而言,只要过了这玉凉关,便可与其他三路进攻大军汇合,届时那萧峪关也不在话下。到时自可挥兵直下,攻入汴京。
不过虽未能夺回玉凉关,但谢瑾言以其巧妙而出人意料的战术,愣是在北岭小城这种易攻难守之地,叫乌桓大军再难前进一步。
两军僵持已有月余,一直都是乌桓那方出来挑衅示威,然后再小打小闹一番,退回营地。
“看如今的形式,乌桓是想打持久战。已经快要入冬,乌桓地处极寒之地,将士们自然耐寒,而我们则不然。再者,仗打的越久,越是要消耗粮草。”谢瑾言神色严肃,左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桌面,“不知乌桓如此拖延,是否是在等候援军。张将军,今夜派斥候前往打探,务必当心。”
张将军应是。
“元帅,夜深了,今日一番作战,想来乌桓暂时不会攻来。不如早些歇息,养精蓄锐。”一将军建议。
“也好,各位也早些休息,但也不能放松警惕,还是劳烦副将带人值夜。明日让伙兵做些熟食,犒劳众军士。”
“诺。”
“对了元帅,今日来了一个名为范征的人,自称是由裘州而来,要参军。末将已派人试过他的身手,他并未习过武,但力气倒是颇大,看着也忠厚老实。可要留下?”
谢瑾言一愣,斟酌一番,道:“听闻裘州闹了水患,大抵是个走投无路之人。只是仍不可掉以轻心,将他安排到石鹰将军手下吧,石将军心细,让他暗中留意着些。”
众人应诺后,皆退出帐中,只余谢瑾言一人。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小兵模样的人偷偷潜入帅帐,那小兵遮了半张脸,见到谢瑾言,躬身致礼。谢瑾言神色如常回身至桌案前,示意他也坐下。
小兵从容就座,抬手将面巾摘下。他的脸上竟有一道长长的疤,从眉骨直直而下,蜿蜒到嘴唇,十分骇人。
他似是饱经风霜,眉目间尽是苍然,然眼神仍是十分犀利。他低声道:“元帅所托,末将幸不辱命,那道士果然十分受重用。”
谢瑾言不由松了一口气,笑道:“辛苦将军了。”
那人摇头:“比起老将军,末将所为不过牛毛。”
提起谢修北,谢瑾言也是颇为慨然,静默了一会儿,方道:“夜已深,将军早些歇息。”
那人悄声走了,谢瑾言也起身,准备歇下。
虽为元帅,但他的军帐并不大,只是单独辟出来一块议事的地方,以屏风相隔。
他并未宽衣,只是将战甲脱下挂起,但仍着贴身软甲。每当此刻,总是会有铺天盖地的孤寂向他涌来,他渐渐习惯了。
枕边放着几封信,都是沈淑写给他的。也许是怕打扰到他,她每隔半月,才会给他写一封。
信的内容向来不多,只需一眼便可尽扫,只是他从未回过。
他摸了摸戴在脖颈上的护身符,因主人长时间的摩挲,其表面已有些褪色。
偶尔有风,想要掀起厚重的帐帘。谢瑾言不由想起,出征那日,风也调皮地撩起了一角烟青色的衣袂。他微微抬眸,只见那衣袂的主人,正温柔而坚定地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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