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祯还未正式上任，年关上多半赋闲在自己这一方院子里。冬竹的腿脚闲不下来，一会儿跑去厨房给他炖汤，一会儿在树下和几个刚被换进府里的小厮们爬上树捅鸟窝，把院子里热闹得有了不少人气味。
这日艳阳天，齐祯被这群小子吵得实在没法看书写文章，他走出书房，想叫他们声音小一些，可当看到冬日里的暖阳照在这群朝气蓬勃的少年们的脸上时，他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
这群小厮都不出二十岁，小的也就十五六岁，肖寒说这群人家底干净，叫他放心使唤，他们都是背景清白的孩子，有的还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齐祯瞧他们当下能笑得那样开怀，此刻没有谁在为自己贫寒或艰苦的命运悲哀，心里便涌上一阵别样的安慰。
这些人进了齐府，就暂时有了稳定的地方吃住，齐祯也不是难伺候的主子，肖寒将这群孩子放在这里，也是一种行善积德。
齐祯又不禁想，自己十五六岁的时候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哦......他那个时候已经离开燕京城，与封沉安一起漂泊了。居无定所，初生牛犊，以身犯险的时候不会顾虑太多。
齐祯回忆起来，当年每逢龙潭虎穴时，齐祯总说服自己，——这世上已经没有放不下的牵挂了，自己要是交代了，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真心为他茶饭不思——所以就往里冲吧，冲出结果了最好，若是冲不出...大不了重新投胎，反正再苦的命也苦不过自己这辈子了。
“哇！——下来了！下来了！”
那群小厮一个个叠罗汉似的在树下大喊，把齐祯从突袭而来的情绪中拉回了现实。
齐祯见一个鸟窝在枝丫间岌岌可危地晃了两下，随后放弃挣扎似的掉落了下来，被冬竹刚好接住。
小厮们一起凑着脑袋伸长了脖子去看那鸟窝，众人骤然间发出“吼——”的一声，聚成一团的人顿时又散了。
齐祯只听他们七嘴八舌道：“怎么死了！冻死了？都快冻成鸟干儿了......”
“这死的是大鸟吧？”
齐祯忍不住开口问：“怎么了？”
冬竹道：“大人，我们捅下来的鸟窝里有一只看上去死掉了好久的鸟。”
有小厮拿了一根细细的树枝撇了撇死鸟，随后惊呼道：“它的翅膀断掉了——所以是飞不了了才活活冻死在鸟窝里面的？怪可怜的......”
“你们瞧鸟窝里还有鸟壳呢，小鸟都飞走了。”
齐祯看着这一群乌泱泱的人，道：“你们捣了人家的窝，现在还惊扰了人家的安魂梦。快找个地方将它埋了吧，好叫它安静地睡会儿。”
小厮听了齐祯的话，便真就挑了一处泥土松软处作为这鸟儿的安身之所。这些少年一个个的都还在玩心上，不止将鸟儿埋了，还找了块破破烂烂的木牌作为它的墓碑竖在墙角下。
“大人，蒋大人来了。”院里正热闹时，门房来报道。
齐祯点点头：“叫他还是在前厅等我。”
蒋来桓几日前被封沉安封为院巡，下派至北燕东南一代，以巡查各州郡胥务册目。此事协理得好是肥差一个，协理不好就是千人厌万人嫌。而其中有玄妙之处，则是盛国公府二房齐颂良则被封为副巡之一，于明日一起启程。
此一趟差旅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前前后后加起来要三个月。
“差不多到了春末，学生也就回来了。”蒋来桓毕恭毕敬去地对齐祯道。
齐祯：“你是朝中新贵，陛下既信任于你，你必定要严守规矩。东南虽是富庶之地，但我听闻穷困的百姓连冬天都不一定熬得过去。你此去千万小心，守住心里那杆秤。此番你是去坐镇的，副巡里的人，谁直言不讳，谁谄媚多心，你定要兼听则明。不要因为里面有谁是跟我同出一脉就屈就于他。”www.ýáńbkj.ćőm
蒋来桓字字点头，句句应是。
齐祯又道：“有一句话到今日我才对你说，你记好。我从不想用先生的身份来要求你做到什么，你近日的连任或许有些原因是因为我，但也要明白许多东西不是长久的，尤其是为官，变数最多。为朝廷办事，最保险的做法就是立身为正，无愧于心。你我现在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但被注目到的也最多。有些话，无须我□□裸地说得太明白。”
蒋来桓诚惶诚恐道：“学生明白。师生本是一体，学生必定不让先生颜面无光。”
说着，蒋来桓从怀里掏出两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双手举过头顶递向齐祯，道：“学生此一去，不能常来看望先生，还请先生收下银票，以安学生良心。”
北燕素来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观念贯彻得牢不可动。当初北燕□□将这块地从中原割裂出来，为了维持固有的良民，延续中原好的文化根基，也为了撑面子硬要说自己有自己的一套文明，便立下了不少规矩以显个性。其中尊师重道这一条则被奉行得犹如天条圭臬。
齐祯看着蒋来桓卑躬屈膝地将银票送到自己面前，便难抑心中的不适感。他站了起来，并把蒋来桓扶住了，随后松开，面色淡淡道：“我不用这个，你自己多留些，可作盘缠，并且此一趟远行要用钱的地方不会少。你若是不够，我还...多少有些，可以给你拿去。”齐府其实囊中羞涩，皇宫里的赏赐虽多，但都不能化为银两使用，唯有的银子也要给府里的下人付月钱和作日常开销。
天知道这位被太后认作干儿子的盛国公府世子爷，其实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还好，蒋来桓没有混账到真的对齐祯说：好的，我确实缺钱，你给我点吧。
蒋来桓最终还是在齐祯的执拗下收回了银票，并作拜别。
蒋来桓一走，齐祯便惆怅地开始哭穷。
他自己嘟囔着数了数现有的身家钱财，随后便止不住地叹气。
好歹他也算是当下燕京城里名号响当当的人物了，外人都以为他一定钱多的都数不过来。
不过贫穷的烦恼在这天晚上就终结了。
肖寒来了。
齐祯正在用晚膳，清清爽爽两个素的再加一个鱼汤。肖寒不打招呼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悠哉悠哉地与他相视而坐。冬竹眼疾手快地拿来了一幅新的碗筷摆上。
“你进齐府就跟自己家似的。”齐祯边说着边给肖寒盛了一碗鱼汤。
肖寒冲着他一笑，道：“你在哪里我家就在哪里。”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递给齐祯道：“我才想到你如今在北燕应该没银子花，朝廷的月俸能够几个钱？我前几日叫手下把一些不起眼的东西典当了换成了银票，你收着留用。”
齐祯一边接过来数了数，一边道：“我还好，没什么要急着花钱的地方。”数完，十张，一万两，顺手就交给冬竹受着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大魏？”齐祯又问。
肖寒道：“我才来多久你就要赶我走......”
齐祯道：“你已经待在燕京大半个月了，再加上来去所花的时日，真的不担心景阳城那边？”
肖寒道：“佩迎觉得呢？”
齐祯道：“阡清的银钱算的怎么样了？”
肖寒道：“谈妥了。”
“何时谈妥的？”齐祯问。
肖寒道：“就刚刚下午，又进了一趟宫。”
齐祯道：“只谈了这一次？”
肖寒道：“不止，不过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没软磨硬泡多久。”
齐祯道：“钱财之事，封沉安的确不是吝啬之人。”
肖寒轻挑起一边的唇角，接话道：“那得看他此后意欲何为了。”
齐祯闻言眉头微微蹙起：“他还对你说了什么吗？”
肖寒道：“他要我与北燕的大臣一同前往阡清，亲自查验各处损毁，并详细计算修补、重建共计所花银两。理由也简单，这个数字是我们大魏报出来的，他把诚意二字挂嘴边，说了只要相互之间明算账，那就分毫不会怠慢。”
齐祯稍稍思索片刻，道：“字字在理。”
肖寒点点头：“的确字字在理。”
齐祯问：“那便派手下去一趟吧，总不至于还要你亲自出面。”
肖寒将齐祯给他的鱼汤一饮而尽，双目明媚地看着齐祯，道：“为什么我不亲自出面？我在大魏是皇子，但现在在北燕，我也的确是一名来访的使者。若论亲自出面，也不算是屈尊降贵。”
齐祯的双眸凝视起肖寒：“大老远来燕京已经是昏了头了，如今还要去阡清，天高路长，要是有个万一怎么办？”
肖寒只道：“我不是昏了头，我是想你了。”
齐祯立刻道：“昏君。”
肖寒又道：“你要是实在放心不下我，就跟我一起走。”
齐祯叹气道：“这里即便再怎么不好，但我心我身皆初始于此。就好比雁清关风霜下的百年老树，难道雁清是个土壤肥沃春风化雨的地方么，难道换个风调雨顺的世外桃源那老树就一定能百年长青了么？”
肖寒垂下眼眸，没有答话。
齐祯迟疑了片刻还是说出了口：“肖寒，这几天我一直在回想我们小时候的事。”
肖寒的目光柔柔地落在齐祯的面容上，问：“想起什么？”
齐祯一笑：“想起我把学堂的笔记抄给你，想起我们一起过年...还有一些别的。我有些疑惑，肖寒，我何德何能，让你为我记挂到这个地步？”
“吱吖——”一声，晚风大了些，把侧屋一扇没关紧的门吹响。
冬竹立刻小跑过去将门闩上了，不敢再发出一点儿动静。
齐祯喃喃道：“肖寒，要不...你先回去吧。这么紧要的关头，别在我身边耽搁了。我如今已把时局看得很分明，我在这里会小心的。”
肖寒有些静默，随后问：“你想我先回去，拿到皇位？”
齐祯点头：“不应该就是这样吗？”
肖寒凝望着齐祯：“佩迎放心，我有分寸。”
齐祯口气重了些：“分寸都是你自己的预想。你怎能知道所有的事一定会按着你的想法发生？那年在雁清对阵可木花，你不还是差点丢了性命？你别告诉我，差点丢命也是你设计好的一环！我知道你顾及着我，但我也为你担心。我怕你被先前的那些战绩蒙了心，真的以为自己是人算胜于天算，就像从前的我一样，盲目自信。”
肖寒委屈道：“佩迎，你别凶我。”
齐祯有些祈求似的道：“我不想你输给肖佲！更何况，我从小读得都是忠君爱国的书，那些都是我母亲买给我的，那么拮据的日子...她还一定每个月都要拿钱出来供我读书，有时还亲自教我忠孝之道......即便现在封沉安对我的态度真假莫测，但他始终没有真的害到我体无完肤，就凭目前这样，你要我拿什么力量去反驳母亲多年来对我的教导？我也明白他，如今的日子都是他这么多年用命换回来的，他绷得紧，我理解。何况现在是我们彼此都在给对方机会，我总愿意多相信他一些，我想，他总不至于对我赶尽杀绝？最主要的是...肖寒，我有自己的私心....我不愿母亲只屈居于一方坟冢。该面对的总要面对，逃是逃不了的。”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请查收璇王殿下的数年爱意更新，第 170 章 行行复行行 一七零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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