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岛港口新建的灯塔上，一个灵活的身影蹿到了塔尖高声喊着，在拱形塔顶站起了身，一手扶着金属尖顶，一手挥舞着旗子。
灯塔下面是一个气喘吁吁，穿着汉家衣衫胖胖的中年人，他一手扶着头上摇摇欲坠的发巾，一手在胸前不停划着十字，一双淡蓝色的眸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塔顶的少年。
“玛利亚在上，可别让他脚滑了。”
“施先生，这里的风景可比你更能见到那个什么爷叔！”
“别管什么耶稣了，你赶紧下来！”
或许是自己的名字翻译过来比较符合东方习惯，阿尔伯特·施魏因施泰格给自己取名叫做：施魏因。
这个二十年前还在维也纳抄书的教士此刻恨不得自己爬上灯塔把自己的学生揪下来，只可惜他太胖了。
来到大明近二十年，他的信仰和教条也不知不觉发生着改变，刚才那句“别管什么耶稣了”若是在家乡，怕不是分分钟就要上火刑架。
但若是让施魏因此刻说出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那就是在三天前向这个自己最聪明的学生介绍亚里士多德，若是再选一个更后悔的事情，那便是向他介绍亚里士多德的名言：
【物体下落的快慢是由物体本身的重量决定的，物体越重，下落得越快；反之，则下落得越慢。】
此时此刻，他的学生已经在塔顶拿出一大一小两个石球，上身离开了塔尖，仅仅用下身保持着平衡。
“施先生，我要扔了。”
“这种实验有什么意义，当然是。。上帝啊，你赶紧扶住栏杆！”
施魏因疯狂地用手划着十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学生手里的石球。
师生两人的动静让码头热闹了起来，四面慢慢聚集了一些劳工和渔民，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
“老施啊，你就让他扔吧，这个年纪的娃娃谁有本事管的住，现在让他扔，掉下来咱还能看着点。”
渔民谢老三放下了手里的渔网，点了一根卷烟叼在嘴里，和码头上一众人开启了看戏模式。
“摔下来怎么办，摔下来怎么办，那么高的灯塔。。。”
施魏因不停念叨着，额头上肉眼可见地冒着大汗。
“这泰西人。。。”
谢老三瞥了他一眼，随后朝塔顶高声吆喝道：
“戚云啊！一会儿拿些黄鱼到社学里，让食堂开开荤，别整天硬吃鸡蛋了。”
“知道了谢叔。”
戚云大声答应了一句，随后他屏息凝神，手指扣着两个石球上的把手慢慢向前平举。
“还真有点重。”
戚云嘀咕了一句，他手里的石球是社学里给学员兵训练的器械，他手里两个是偷偷带出来的。
“施先生，你看着点，我可不管了！”
戚云咬着牙大声喊道，此刻他因为过于用力而满脸涨红。
灯塔下的人群吆喝了起来，而施魏因屏住了呼吸，此刻他恨不得赌上所有的信仰。
“三。。。二。。。”
戚云努力让双手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手里的石球一个三十斤，一个十斤，这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而言还是太过勉强了。
“一。。。”
随着戚云的最后倒数，他大叫一声松开了手指。
这时天边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声，戚云的身影往后一倒消失在了塔顶。
“戚云！”
施魏因惊呼一声，连滚带爬地冲向了灯塔背面。
起哄的人群也炸开了锅，齐齐跟了上去，谢老三甚至带上了渔网，已经盘算着怎么把戚云从海里捞起来。
当施魏因冲到灯塔背面时，他不禁用母语感叹了一声“圣母马亚”，谢老三和一众渔民劳工也长出了一口气。
戚云没有摔下来，而是已经站在了灯塔背后的驳岸上，他的上衣后背开了一道口子，残破的布条在灯塔中间的挂钩上迎风飘扬，显然是这道口子救了他一命。
“经上说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你怎么那么不听话，你刚才死了那必定属于自杀，自杀是要下地狱的！”
施魏因大步上前抓住了戚云一边训斥一边查看着他的身体。
然而戚云的目光却看向了海边驶来的一艘海船。
“师傅，是巡波号。”
戚云拉了拉施魏因的衣袖，他没有如往常一样用‘施先生’称呼对方，而是用了‘师傅’。他视力很好，看到了船身上大大的‘巡波’两个字，此刻这艘沙船正在寻找入港的航路。
施魏因循着戚云的目光看到了逐渐靠近的‘巡波’号，他勾了勾戚云的脑袋。
“凡事有定期，万务都定时，我的孩子。”
半年前从旅顺送他来的那个守备告诉过他，等‘巡波’号再来的时候，就会有人替他。
现在‘巡波’号来了，施魏因不得不遵守约定，离开长生岛，尽管这曾经是他朝思暮想的事情。
施魏因又转头看向了同样面带不舍的谢老三等人。
“谢，你的鱼很新鲜，在维也纳可以卖的比黄金还贵，可惜太远了。”
谢老三嘿嘿笑了一声。
“你们这些泰西人就知道说好听的。”
半个时辰钟后，‘巡波’号缓缓靠岸，又一刻钟后，在岸边迎接的施魏因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下了甲板。
“上帝啊，那个是保禄！”
原本神情忧郁，现在神情激动的施魏因连忙大步上前拉住了徐光启的手。
保禄，是徐光启在受洗时起的教名。
徐光启疑惑地盯着对方想了片刻，已经有十多年没有人用这个名字叫他了。
片刻后他突然恍然大悟。
“你是。。。阿伯特？利先生的那个学生？”
“是我，是我啊！”
施魏因激动地说道，同样高兴地还有徐光启，他没有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曾经的故人，这个利玛窦当年众多从欧洲带来的学生之一。
“利公走后，没想到还能遇到他的学生，我记得你们当初不是启程回国了吗？如何又待了十多年？”
徐光启此刻全然忘记了自己是被钟林强行劝服来到长生岛的，一身的不快横扫一空，似乎又想起了当年和利玛窦等一众泰西传教士翻译著作的日子。奇书屋
“老师蒙主召唤前，他嘱咐我不要让我们的心血白费，所以我们便四处在大明游历，想着能不能向其他人介绍这些书，没想到四处碰壁。。。”
施魏因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很多人都回国了，最后就剩我一个人。我也想过放弃，从天津上船，搭你们的水师舰队到了旅顺，准备换到泉州的商船时被你们的那个守备拦了下来，送到了这里。没想到上帝给了我这样美好的命运。”
施魏因越说越激动，最后直接原地做起了弥撒。
“守备官。。城防司？袁枢？”
徐光启有些疑惑，为何袁枢从来没有和他说起过施魏因的事情。
“不，不不。”
施魏因连忙摆手，解释道：
“他叫钟林，钟守备，他现在还好吗？”
“呵。。”
徐光启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在港口用麦麸喂海鸥的身影，不禁冷笑了一声，隐约中想起对方似乎在守备官上卸任时和自己提过一嘴：
【老徐啊，北面岛子上还有个奥地利人，你哪天去看看吧。】
然而当时徐光启只是认为对方是在同自己显摆地理知识。
“好的很，他好的很，他哪里委屈过自己。”
徐光启咬着牙说道。
“他现在当将军了，年底当爹，快活着呢！”
“哦，哦，看来主也在照顾着他，哦对，我要向你介绍一个人，你的土地孙子。”
“土地孙子？”
“对土地孙子。”
施魏因说着，把戚云从背后拉了出来，指着徐光启说道。
“这是你老师的老师，应当叫师公。”
“先生。。那叫徒孙，不是土地孙子。。。”
然而施魏因没有理会戚云，竟不由分说用蛮力把戚云按跪在了地上。
“你不要闹老实一点，快拜师公！”他厉声说道。
“嘿！老施你这泰西人还真地道，规矩比咱大明人都讲究。”
在一旁围观的谢老三不由得附和了一句。
“利玛窦规矩嘛。。。中西结合。”
周围一个抗包的劳工向谢老三解释道。
“啊？你个泥腿子咋知道的？”
“啥？你没去扫盲班？”
“没有。。俺看字看多了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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