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排的太师椅上，两人之间有一张小几案，宋文熙的手边摆着一个崭新的搪瓷茶缸，里面是刚冲泡好的炒面糊糊。
说是炒面糊糊，其实就是各种粗粮磨成粉放锅里烧热后加点水，几乎看不到真正的‘面粉’。
“我很理解你想要加入复州匠农工会地心情，但是规矩就是规矩，你必须放弃举人功名，随后进入长生岛社学重新学习三年，才有资格。”
陈楚笑着把面前一叠银票推了回去。
宋文熙看着眼前被退回的银票，脑海中浮现了被倒吊在大街两侧的那些士绅商贾们，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确实是城里的商贾们凑的一些份子。。。”
“你不要害怕。”陈楚笑着说道。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那些被‘吊路灯’的人，并不是我们随意抽杀，他们所有人都证据确凿，从叛国投敌，虐杀佃户，再到逼良为娼等等。。。”
“我。。我没有啊！”
宋文熙没等陈楚说完便惊叫了出来。
“你。。。”陈楚朝着对方眯了眯眼，“你觉得你要是做了那些，还能活到今天？”
宋文熙咽了咽口水，点头称是。
“黑旗军不是劫富济贫，你要清楚这一点。”陈楚笑着摆了摆手。
“我们是要让事情变得公平，公正，公开。城内大部分商贾也都属于匠人，他们靠着自己的手艺开了手头的生意，却长时间要承受额外的摊派和暗中勒索，这便是不合理，不公开，不公平。”
说话间，陈楚抬手点燃了一支卷烟叼在嘴里抽了一口，又抽了一根新的递给了对面。
宋文熙双手战战兢兢地接过卷烟，也学着陈楚一样叼在了嘴里。
“至于你所说的城内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
陈楚说着站起了身走到宋文熙面前，按着对方的肩膀阻止了对方的起身，随后掏出火折子帮他把嘴里的卷烟点燃。
“若是想走，随时可以走，若是想留，那便是要发挥一点读书人应有的作用。”
陈楚在厅堂里来回了几趟，深吸了一口烟丝后吐出了一条长长的尾迹。
“学以致用，彻底地从八股文中脱离出来，真正地去为大明的百姓们做事。”陈楚的语气很坚定，他看向了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的宋文熙。
“丈夫所志在经国，期使四海皆衽席。这是当年海刚峰说过的话，大明从来都不缺忠贞之事，缺的是把他们凝聚起来的人。”陈楚继续说道。
宋文熙抬起了头看向陈楚，抿了抿嘴后，鼓起了勇气认真的向陈楚问道：
“你。。。你是否想要改朝换代？”
在旁府案记录的张月鹿此时一愣，不由得抬起了头看向背身朝向门外的陈楚。
“。。。。”
许久的沉默之后，陈楚从嘴里吐出了最后一口烟气，将卷烟屁股扔到了地上踩了踩，缓缓开口：
“那就要看大明是否值得。”
这句似是而非地回答同时让宋文熙和张月鹿陷入了短暂的停顿。
“陈主任，这句话。。。”张月鹿率先开口。
“记下来。”陈楚淡淡地答道。
而宋文熙却依旧沉默不语，复州被后金攻下时，他献出了大半的家产抱住了自己的一家老小，而复州被黑旗军光复后，黑旗军在清点了田亩之后，甚至又返还了他家二十亩地。www.ýáńbkj.ćőm
他一直认为这二十亩地是他在之前私下配合‘暗卫’的奖励，然而如今他发现自己似乎不由自主地走上了一条前人从未踏足的道路。
“历代得国之正，唯我大明为最，太祖。。。”
宋文熙缓缓开口，而陈楚却先他一步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
“太祖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这难道还不值得吗？”宋文熙问道。
陈楚重复地说了几遍“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长叹了一声看向宋文熙：
“今日之大明，是否还是二百五十四年前的大明？”
“当然是！”
宋文熙激动地站了起来，呼吸有些急促，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即便是心中再害怕，但是这种涉及到他底线的问题，他绝不能忍受。
“皇明。。。皇明。。。。”
他本想着替大明辩解几句，说写好话，然而脑海里却始终浮现的是哀鸿遍野，民生凋敝，即便是自己尽可能不去做那些接收投献的事，但有时候他却不得不去做。
因为官府给一般农户的加派一年比一年高，他若不去接收农户投献，那他们便没有一点活路。
宋文熙也曾经想着自己替佃户们把本该交给官府的租子交上去，但由于他是士绅，有免税权，所以他交的租子清一色被原复州知县马国成收进了腰包。
久而久之，宋文熙便不交了，朝廷于是在复州又少了几百亩的田税，这让他很痛苦，却也无可奈何。
他的佃户们因他活了下来，他今次也因他的佃户求情而被黑旗军放了一条生路。
陈楚默然等待着对方，片刻后，他重新坐到了太师椅上。
“孔德。”
陈楚喊了一声对方的表字，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到：
“你但凡能说出一句，我刚才也不会说出那种话。”
宋文熙苦笑了一声，此刻他已然明白了对方并不是什么山大王，但也不是和他一样怀才不遇的人，但有一点宋文熙能够感觉到，这个自称为‘陈主任’的人，他或许真的能够替这个浑浊世道做些什么。
“宋某不愿骗人，也不愿趋炎附势，强词夺理。”
“这我早就知道，哪有人行贿如你这般直接，刚见面掏出票子的。”陈楚笑着说道。
“但宋某生为大明之人，死为大明之鬼，前番建奴破城，某忍辱偷生，就是为了能够驱逐胡虏。可是如今你和你的黑旗军，让我感到恐惧。”
宋文熙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已经做好了被眼前之人挂在路边的打算。
“恐惧来源于未知。”
陈楚说着重新点了一根卷烟。
“你若是今后不想一辈子守着自家六十亩地，不如同我们一起为这个大明做些事情。”
说罢，他将装满炒面糊糊的茶缸往宋文熙面前推了推，又说道：
“就这样的面糊，大明还有九成的百姓吃不上，作为读书人，我觉得很耻辱。”
宋文熙看向茶缸里口寡淡无味地面糊，第一次觉得自己脑袋上的头冠有些沉重。
“我不会放弃功名。”
宋文熙说道，他抬起了头看向陈楚。
“这是我老母亡妻省吃俭用供我念书得来的，我不能辜负她们。”
但下一刻他拿起了面前的茶缸。
“但我更不会放弃大明，大明生于亿兆黎明的理想，此刻虽有蒙尘，但总有一日我定会将其洗刷干净！”
说罢，他将茶缸里的面糊一口吞进了嘴里，神情痛苦地咽了下去，最后喘着粗气说道：
“总有一天，我要让大明十成的百姓，都吃上米饭肥肉！”
随后他把脸转向了一旁记录的张月鹿：“张姑娘，把这句话也记下，留作凭证。”
张月鹿愣了片刻后，微微点了点头。
“教育，教育是根本，也是未来，没有教育，黑旗军如今所做的一切在二十年后便是泡影。”陈楚说道。
“我需要一个手段刚猛之人在复州全境铺开社学，你可有胆去做？”
“如何不敢？”
“社学中不但教授四书五经，更有工艺杂学，经世致用之学，你可介意？”陈楚问道。
宋文熙严重闪过一丝疑惑，他不解地开口：“又不是每个娃子上社学都要科举，有这么不可介意的？”
陈楚有些惊讶于眼前这个举人会说出这种话，却又忽然想起自己是在逐渐西学东渐的明末而不是清末，便理解了对方。
“我还会从旅顺请来泰西的传教士教习泰西科学，你可有把握不让学子们既能学到本事，又不沉迷于景教？”
“我听说徐公正在旅顺口，若是能请他定期过来复州同学子们演说几次，那也不算什么风险。”
徐公？陈楚突然想了起来，徐光启此刻正在旅顺，虽然不知道钟林是用了什么方法把他忽悠来的，但让他再把老徐忽悠来复州几天应该也不算难事。
随后，陈楚又问出了最为关键的问题：
“我等此举无疑是抢了关内那四大书院的生意，你敢否？”
教育垄断，这时期的大明能考上科举的人大多出自东林、江右、关中、徽州四个书院，而这些书院分布于大明各个主要大省，几乎控制了官场，官办的社学早已经被他们蚕食殆尽。
若是推行这样的全民教育，假以时日，势必会同这些士林爆发全面的冲突。
“我还记得，老母和亡妻为了给我凑徽州书院的路费和束脩，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宋文熙的逐渐泛红的眼神逐渐变得坚毅了起来。
陈楚递给他一支烟，他却直接拿来后放进嘴里咀嚼咬碎后吞了下去。
“大明。。。大明若只靠那四大书院，那便永远只有党争，永无出头之日！”
“孔德。。。。”
陈楚再一次觉得自己低看了这个时代的有识之士，心中升起一股愧疚之情。
并不是没人知道问题所在，只是很多人没有机会。
.........
一个时辰后。
新任黑旗军教育司长宋文熙从张月鹿手里拿过了他的委任状和一份命令。
他将用两个月时间踏遍复州每一个村庄，绘制覆盖复州卫全部村庄的社学营建地点。
黑旗军工程总旗中被调出了五个百户所的精锐力量单独成立了‘教育工程营’，负责各个学校的营建，以及道路的修缮。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1621：重启大明更新，第299章 决心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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