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深沉,看不到一点儿光。
叶孤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事实上,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只要一合上眼睛进入梦乡,他就会来这地方。
最开始他尚且不知道这里是梦境,却也不会因为没有光线而冰冷的环境而动摇,他觉得自己正需要一个这样的私密空间,一个没有人,只有他自己,只有冰冷的地方。
为什么他会这样想。
叶孤城不知道。
毕竟他在梦境中,是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的。
说来也是有趣,明明是他的梦境,他却好像失去了控制梦境的能力。
他不曾睁开过眼睛,却知道自己是在海洋的深处,头顶是冰山,96%的冰藏在海底下,只有4%才会浮现在水平面上。
他感觉到安心。
为什么。
因为96%的冰山。
很少有人知道,叶孤城过去没有那么喜欢雪,也并不喜欢冰。
很多人喜欢以雪喜欢以冰山来比喻他,因为他高高在上仙人一般的姿态,但那时很少有人会想到,他出生在温暖的南国,成长在一年之中有八个月夏天的南海小岛。
一个喜欢生活在南海的人,很难喜欢上充满冰与雪的塞北。
他喜欢大海,天外飞仙就是因为同大海超过20年的相处而练成的。每天在沙滩上练剑,腥咸的海风钻入他的鼻腔,抬头可以看见湛蓝的天空以及在天空上翱翔的海鸥。
正前方是不断拍打的浪花,晴天或者是有雷暴的雨天,无浪的平静的海面,翻滚的海面,他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大海。
他是喜欢大海的。
所以,叶孤城一开始是讨厌寒冷与冰川的。
这种厌恶的转折是在他认识一个朋友之后。
时隔今日,他很难再用朋友形容他们两的关系,按照西方的说话那是soulmate,是灵魂伴侣,是凌驾于两性之上的某种高于身体欲望所缔结的联系。
应该怎么说。
叶孤城想,他一个喜爱南国大海的人,因为一个人,喜欢上了冰山。
冷冰冰的梦境让他沉醉,因为这梦境之中带有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但是,他的那个朋友是谁?
叶孤城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这个影子虚无到不行,但是叶孤城仅仅看一眼就知道那人是谁。
他张开嘴,想要呼唤人的名字。
“咕咚——”
嗓子眼中涌进无穷无尽的海水。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头顶是粗糙的天花板,即使是在深夜,他的夜视能力也足够出色,可以看见天花板上的纹路。
其实那没什么纹路。
叶孤城在想东想西,他的思维还在不知名的梦境中游移。
他知道那是谁,也知道自己当时差点叫出的是什么名字。
西门吹雪。
光是想想,他的心脏就一抽一抽地疼痛,即使吃了再多的蜂蜜也无法阻止涌上舌尖的苦意。
西门吹雪。
他抬头,窗户外的街道还是黑的,天上有几点明星,感谢这个时代的纯天然无污染,没有光学污染的城市能看见明亮的星星。
在遥远的未来,连月亮都不太能看得清楚。
他知道现在的时间,不是两点就是三点,当然,是凌晨的那个。
好像自从对决之后,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他就不曾哪天能够睡到自然醒。
噩梦,不,那都称不上是噩梦。
每一天,他都试图在冰冷的梦境之中叫出西门吹雪的名字。
但是他不会真正叫出西门吹雪的名字。
因为,西门吹雪已经死了。
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撒在叶孤城的床头,这大概颇有些床前明月光的意境,但月光却没有让他的表情变得柔和,相反,只是让他本来就白皙到苍白的脸上凝结了一层浓浓的霜。
像是清晨泛白的农田,娇嫩的绿叶上悬挂的并非晶莹剔透的露珠,而是白白的冰晶。
有的人会觉得那些霜很美,但是对大部分人来说,霜的出现是在告诉他们秋天来了。
肃杀的秋天。
叶孤城的脸上没有肃杀,却比那更糟糕一些。
就算是陆小凤在这里,就算是他的朋友在这里,都无法看穿现在的叶孤城究竟在想些什么。
怕是只有西门吹雪……
怕是只有西门吹雪才能看出来吧。
叶孤城在冥想,或者是吐息,对于他这种破碎虚空的强者来说,睡眠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他睡眠,不过是出于习惯,提醒自己他还是一个人类,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一般的人物。
几乎所有的破碎虚空者都会睡眠,毕竟,晚上的街道实在是太冷静了,万籁俱寂,除了夜晚出来活动的动物,还有什么会出来?
这样的寂寞,与一人在剑道之路上踽踽独行并不相同,却更加难以忍耐。
起码对曾经的他来说是这样的。
他看见第一缕阳光从地平线后漏出来,这证明又一个长夜结束。
他看上去有点不近人情。
如果是同时认识西门吹雪也同时认识叶孤城的人会觉得这表情并不陌生,却不应该出现在叶孤城的脸上。
这是经常出现在西门吹雪脸上的表情。
而,叶孤城。
一般情况下,他比西门吹雪要柔和点。
他出门了,为了见自己的一个学生。
没错,是学生。
在春秋战国末,他拥有了未来这世界上身份最尊贵的学生。
秦始皇嬴政。
原因是多方面的,叶孤城很清楚,自己的立道根本是王道,虽然在经历过了紫禁之巅的对决之后,他的道义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改变。
这点改变叶孤城心知肚明,但是他却没有试图调整自己的心态。
身随心动,道义也是如此,人如果在发现有恶念之后及时遏制,那恶念只会短暂地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而不会无限放大,付诸于行动,成为恶行的一部分。
如果叶孤城想要放弃对决对他的影响,只要封锁有关对决的一些思考就行了,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因为叶孤城原本的王道构建得十分坚定,一般的动摇甚至无法在他坚固的铠甲上留下划痕。
会出现大到影响叶孤城出现新的改变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自己的放任。
他在主动接受,主动接受自己道心的改变,甚至会因为此而动摇自己曾经的想法。
这都是必要的,叶孤城想到。
因为,他之前与……说好了。
不管他们活下来的是哪一个,都要背负对方在俗世未尽的责任。
没有办法,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并不是原著的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原著的西门吹雪尚且在对决之后带着叶孤城的尸体离开,再见到人时就已经成了抛妻弃子,高高在上的剑神,就更不要说他们了。
他们是知己,是一个为了另一个能够破碎虚空能够跨越世界的知己,更重要的是,叶孤城不是一个单纯的剑客。
在这样苛刻的条件下,他们会对决,本来就是一个悖论,但他们又确确实实进行了一场只能活下来一个的战斗。
叶孤城后悔了吗?
大概没有。
但是有件事出乎他的意料。
他以为死的会是自己。
他的人生选项中从未出现在对决中自己活下来而西门吹雪死亡的选项,因为这对决对他来说是宿命,他敢说自己甚至是抱着一小部分牺牲者的情怀参加这场对决,即使这对西门吹雪来说并不是特别尊重。ýáńbkj.ćőm
好在,他的牺牲精神并没有让他如同原著中的叶孤城那样将自己的胸膛送上西门吹雪的剑尖,他会那么做是因为不管进不进行这场对决结果都是一个死,而叶孤城本人好像没有这么强的自毁倾向。
但不管怎么样,结果就是,在他以为自己会死的前提下,活下来的是他,而不是西门吹雪。
当从剑刃吹落属于西门吹雪的鲜血之时,一脸冰冷的叶孤城就下了一个决定。
他要背负西门吹雪身上的重量。
包括他的剑道。
他拦腰抱起西门吹雪的身体,将他的尸体埋葬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因为他不希望任何人能够找到西门吹雪的身体。
他的剑末端悬挂着两剑穗。
一个是他的,一个是西门吹雪的。
与他们来自相同世界的小皇帝隐约察觉到叶孤城的举动有些不妥,但是真让他说却说不出来有什么不对。
看上去,只不过是叶孤城在用自己的方式缅怀西门吹雪不是吗?
这是合情合理的。
但是真的合情合理吗?小皇帝不知道,但是他确定,自己很后悔没有在当时拉住叶孤城问问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因为之后叶孤城就破碎虚空了。
他们连同白云城的人回到了陆小凤传奇的世界,但是叶孤城却不见踪影。
白云城的人很惊恐,尤其是岚风朗月。
她们寻找叶孤城却没有一点点头绪,当信件传递入小皇帝的宫殿,他才知道,在他们回到陆小凤传奇的世界之前,叶孤城已经有很久没有回到白云城了。
哦。
小皇帝想。
这真的是最坏的结果。
他那时候应该问问叶孤城,他要去哪里,他要将西门吹雪的尸体带到什么地方。
但是小皇帝没有问,也没有伸出手,因为任何一个在当时能够看见叶孤城表情,感受到他身上落寂的人都不会伸出手。
他们没有办法这么做。
一场对决,让他们仿佛已经到了两个世界。
他还属于人间吗?
大概并不属于。
叶孤城在破碎虚空之后来到了战国末年。
在破碎虚空之前,他带着西门吹雪的身体来到了塞北之北。
一年四季,那里只有皑皑的白雪,就算是夏日,雪山上的雪都不曾融化。
除了没有梅花,这里简直是世界上最适合西门吹雪的地方。
叶孤城想。
虽然之前西门吹雪没有同他说过身后之事,但是他们都知道对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是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
叶孤城当时就不由自主的想到,如果死的是自己,西门吹雪怕是会出海吧?
在南海寻找一个小岛,然后让他永远地沉睡在海洋之间。
极北与极南,寒冷的冰川与温暖的大海。
这是西门吹雪与叶孤城之间的距离。
他们虽然都是剑客,在心灵无限接近的同时,灵魂却处在天平的两端。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一点都不像。
但是叶孤城现在却想活得同西门吹雪一样,这有可能吗?
是有可能的。
剑被他别在腰间,两剑穗划出完美的圆弧。
阳光灿烂,却没有半分热度。
他到了自己开的点心铺子,这间铺子不大,却足够他过下去,聘请人打理做点心,他什么事情都不用管。
活的就如同大隐隐于市的隐者。
当太阳挂在西方时,他的学生上门了。
嬴政,他现在还是个小孩子,但是看他板成一块的脸,很少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个孩子。
他过分早熟,又过分严肃,属于孩童的天真与活力过早因为生活的磨砺而没了苗头,更不要说他的老师。
想到这里,嬴政又抬头看了他的老师一眼。
他模模糊糊想到,好像从老师成为他老师的那一天起,对方就没有露出过真心实意的笑。
他连笑容都很少,即使扯动嘴角,那些笑容也是皮笑肉不笑的笑,或者是冷笑中带着嘲讽之意,总而言之,没有人愿意称呼他短暂的表情改变是绽放笑容。
而且……
他想到。
老师越来越冷了。
他似乎是永远不会错的,也永远不会软弱,在他的身上看不见人类的七情六欲。
他是永远正确的。
在年纪尚小的嬴政心中,这似乎不是什么坏事,相反,这个世界所需要的,就是绝对正确以及绝对公正的人。
他的年纪还不是很大,还不能理解什么叫做灰色,在年幼孩童的心中,世界上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只有正确与错误,暴君是错误的,那些欺辱他的人是错误的,而叶孤城教导他的,是绝对正确的道路。
他尚且没有感觉到,所谓的绝对正确是不存在的。
叶孤城看着他道:“你来了。”
就算是他的学生,也不能勾出心底生出的温情。
他的心并不柔软,已经被坚冰所包裹。
嬴政一脸谨慎地坐在他的对面道:“我来了。”
叶孤城思忖一下道:“先练剑吧。”
嬴政低头称是。
他的老师无论让他做什么,都不会对他说明为什么要这么做。
嬴政一边挥动剑,一边闪过了这一想法。
但是这没有关系不是吗?因为他知道,叶孤城让自己做的事,总不会害了他。
赵国很乱,而他的母亲赵姬光是保护好她自己的秘密就已经令她手忙脚乱,更不要说是在乎嬴政。
她对待嬴政,就好像是对待养的小猫小狗,还是自己送上门的那种,如果记得了就给一口饭,如果不记得了,那就不记得了。
这种不负责任的教养方式让他在生长的过程中缺乏营养,长得比同龄人瘦小许多,而且在这对秦国人过分敌视的国家几次都因为被欺负而差点丧命。
千万不要小看孩子的恶意,大人不会对他动手,因为他是秦国的质子,也是一个小孩子。
但是这些赵国的小孩儿,就不会在乎这么多了。
他们欺负他,用石子砸他,头破了,鲜血淋漓。
他能活到现在,是因为老师。
对这一点,嬴政心知肚明。
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投资的价值,秦国的质子,这一名头只会让自己丧命更快,而叶孤城……
说实话,他以为自己的老师是什么远离了尘世的隐者,从他面上,你绝对不会认为他是什么投机的想要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人。
他的眼中没有回家,没有政治,只有辽远的天空。
这才是真正的士吧?
嬴政想,他照料自己交到自己说不定是为了某个承诺,毕竟,虽然他在教导之中尽心尽力丝毫不敷衍,但是嬴政也没有感觉到过多的投入。
他没有投入情感,没有投入热情。
维系两人情感的,只不过是嬴政单方面的孺慕以及热忱罢了。
然而谁都知道。
火焰中有燃烧殆尽的一天,情感也是如此。
叶孤城知道自己的小学生孺慕自己。
这并非是以成人眼光来看的孺慕,而是一个孩子对父亲的孺慕。
是的,父亲。
叶孤城有点头痛。
他大概能知道嬴政在缺乏父爱母爱环境下会自然而然对他这个老师有感情上的需求,但问题是,他给不了对方。
连叶孤城自己都很难定义他现在的状态。
他原本立的是入世道,是王道,因为是王道,肩膀上背负着沉甸甸的责任,他很容易能够感受到他手下的人需要什么。
他有情感,并且有热情,为了白云城,他几乎能够无所不能。
而且,除去过度的责任感,除去为了天下苍生的心,他知道自己的灵魂是鲜活的。
这就比如说他看见剧情人物会在心中吐槽一样,他会因为陆小凤被西门吹雪捉弄剃了胡子而开怀,会因为花满楼给他泡的一杯花茶而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很容易被那些乐观的情绪所感染,所以陆小凤一直认为,比其他不善于被动摇的朋友西门吹雪,叶孤城要好说话的多。
江湖上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硬要给他们的想法找个原因,那大概是叶孤城是有情的,西门吹雪是无情的。
人怎么能做到无情?
叶孤城不知道。
事实上,他也并不觉得西门吹雪就是无情的。
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西门吹雪修的是无情道,但偏偏在叶孤城面前,他会笑,会像个人一样,所谓的无情道成为了一个笑话,一纸空谈。
这世界上总有一个人,能让他违背自己的道,绽放出笑容。
包裹着心的坚冰被融化,露出了属于人类的柔软的部分。
西门吹雪是有情的,只不过这些情实在是太少了。
叶孤城也是有情的,而且比起西门吹雪,他的情要更多。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或许是他决定像西门吹雪一样活下去时,像他一样修行无情道时,他的情,就越来越少。
他对很多东西失去了兴趣,当然,是在潜移默化之间。
他曾经觉得花很美,但是对现在的他而言,花却仅仅是花。
他曾经觉得箫声很动听,但是等他自己演奏时,却只能表现出技巧巅峰。
他曾经觉得大海很美……
叶孤城顿了一下,他叹了一口气。
但是现在,大海对他来说仅仅就是大海。
这很有问题。
他想。
就算是西门吹雪,也没有到无情道晚期,也没有对世界上的大部分东西却丧失情感。
或许是立道。
叶孤城想,他立的王道与无情道融合在一起,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而且他本人,原本就是不是修行无情道的好苗子。
那需要天赋。
他想到了玉罗刹的评价,他们曾经谈过西门吹雪的无情道,当然,玉罗刹是以十分骄傲的口吻来诉说的。
“吾儿剑心,无人可及。”
因为心中只有剑,没有其他多余的情感,所以才能修行无情道。
叶孤城不是那样的人。
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不能强求的。
他想。
就比如说,强求西门吹雪可以和他一起活下来,他们可以一直当知己,西门吹雪弹琴,而他吹箫,两人一起下棋谈论剑道。
从西门吹雪死的时候,这一切都消失了。
他低头,对上嬴政闪着光的眼睛,叹了一口气。
他道:“今天讲论语。”
他看见嬴政眼中的光灭了一瞬。
叶孤城知道,自己应该表扬一下他刚才的表现,因为那实在是很出色,而嬴政想自己问些问题,或者撒娇的时候,他应该更加柔和一点,而不是冷冰冰地盯着对方看,让他打开竹简,开始学习。
但是,他说不出来那些话。
他想。
就好像是大脑中负责情感流露的部分被硬生生关闭了一样。
这世界上,除了练剑,已经很少有什么能够让他感到愉悦的事情了。
甚至连结束乱世的宏愿都是因为必要。
必要,而不是他想这么做。
他只是觉得,如果自己做到这件事,他的王道应该会更加完善,即使他以及逐步逐步丧失了一些体察民心的能力。
他不会因为百姓的悲惨生活而心颤动。
叶孤城想,他最好遇见一两个强大点的剑客,或者是刺客,因为属于无情道的那一部分正在叫嚣。
无情道的提升关键是对决,是挑战比他更强的人。
即使他杀了西门吹雪……
叶孤城喉头一哽。
好吧,即使他以为永恒的对手已经死了,已经不在了,他也不能停下前进的脚步。
停止前进的脚步,让他觉得更加空虚,挑战强大的对手,说不定能够填补内心的空白。
说不定。
叶孤城想,自己的灵魂,大概是被开了一个洞。
属于满足与快乐的部分,从西门吹雪死的那一瞬间开始,就已经通通随着他生命的流逝,消失不见了。
嬴政成长为了一个少年。
他长得很好,因为叶孤城的悉心培养。
小时候,他甚至有些营养不良,明明已经5岁了,却如同别人家3、4岁的孩子一样瘦小。
就如同一只瘦弱的小猫。
但这是赵姬的问题,而不是嬴政的问题,事实上,当叶孤城成为了他的老师之后,一日两餐,都是在叶孤城这里吃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点心。
他甚至养成了嬴政一天吃三次的习惯,这对他的身体有好处。
正常的饮食让他顺理成章,成长得比一般人还要高出许多。
没办法,无论是身为卵子提供者的赵姬还是身为精子提供者的嬴异人都不矮。
但是,除了身高上的变化之外,他最大的变化还是人格上的。
嬴政并不沉默寡言,但是当你看着他的时候,却会觉得,这人不怎么喜欢说话。
天生喜欢观察,天生习惯于沉默。
谁都不知道他怎么让人产生这样的错觉,但是他的表情实在是太严肃太老成了,明明是只有十岁,看上去却已经有了四十岁的模样,这样的王孙虽然不少见也不多见,沉稳的性子是大部分臣子愿意看见的。
一个少年老成的王储当然好过年少不知事的。
但是他们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嬴政会成这样,他年纪轻轻,眼神却已经波澜不惊。
“我准备回到秦国。”
他坐在叶孤城的面前,看坐姿,足够恭敬,但是眼中却没有了过去的孺慕之情。
他的眼中只剩下敬畏以及憧憬。
然而就算是憧憬,都不是对着父亲的憧憬,而是对于完美的憧憬。
其实有的时候嬴政会觉得,自己面前是一位王者,一位摒弃了属于人类情感之后,永远不会犯错的王者。
他智谋超群,并且还有一手好剑法可以保护自己,储存在他大脑中的知识,几乎是无穷无尽。
简直就是完美的人。
嬴政想,自己未来也应该成为这样的人。
他要成为秦王,并不是想,而是一定,而这属于一定的部分,是叶孤城长年累月在他脑海中种下的种子。
叶孤城并不是一个直白的人,也不像是歇斯底里一定要将孩子往宫廷战争中推动的母亲或者是太子傅。
只不过,他从小教导嬴政的,就是当王应该做的事。
一开始,他的教导中有真情实感,好像他曾经就那么做过一样,然而那部分记忆距离嬴政已经有一些年了,他记不清楚。
这些年的教育,就是完美的王者模版,可以直接著书立说的那种。
嬴政惊讶于他讲述的完善,但偶尔也会感到恐慌。
一个好的王者,就不会犯错吗?
他问过叶孤城,得到的是对方冷冰冰的答案。
“人都是会犯错的。”
叶孤城道。
“但是我告诉你这些事情的目的,就是让你尽量避免这些错误。”
叶孤城的眼神中没有温度也没有情感,却有沉甸甸的嘱托。
“当个好秦王。”
他道。
“我知道你能做到的。”
他们对话的内容,真的是你能做到吗?
难道不是,你不能不做到吗?
某一瞬间,就算是心理强大如嬴政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他好像感觉到了,舒服在身上的锁链,以及肩膀上沉甸甸的重量。
他得做到。
嬴政想。
他不能让老师失望。
他抬头仰视叶孤城。
没错,仰视。
嬴政想,虽然叶孤城是坐着的,身高没有那么夸张,但是他总觉得,自己看他是在仰视。
因为他不知道,叶孤城视线的落点是哪里。
他所看到的风景,与自己永远是不同的。
他想。
说不定在他眼中,只有塞北的冰川以及天山的雪。
嬴政想到了过去的对话,那是少有的,还存在于他童年记忆中的对话之一。
他问叶孤城:“老师,你在看什么?”
叶孤城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
他反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在看什么?”
嬴政道:“因为老师总是眺望远方。”
他回头,实现透过那扇窗户。
“远方,有什么吗?”
叶孤城沉默一会儿道:“有冰川,还有雪。”
嬴政道:“你喜欢冰川,还有雪?”
叶孤城道:“不。”
他道;“过去,我是不喜欢的。”
嬴政道:“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眺望?”
叶孤城道:“我只是有点思念。”
嬴政还记得叶孤城当时的表情,说不定就是因为这表情,才让这段无厘头的对话一直藏在他的记忆深处。
说来也荒唐,他同叶孤城在一起这么多年,竟然没看见他有过几次表情变化。
但是那一天,他深沉如同平静海面一半的眼中,确实产生了点点波澜。
为什么?
嬴政想。
雪山上,冰川中有什么吗?
他想,就算是有人能够同雪能沟通冰川相提并论,那都应该是他的老师。
这世界上,大概找不到第二个如同他老师这样冰冷寂寞的人了。
大部分时候,这都是一个褒义的形容词。
但有的时候,也会变成贬义的。
叶孤城不懂人心。
他以国师的身份站在嬴政的下手,对面是吕不韦。
嬴政处于长久的沉默之中。
这种时候他一向没有办法说话。
他才十几岁,虽然已经登基成了秦王,却没有亲政的权利,国家大事被交到了叶孤城以及他的仲父吕不韦身上。
他的老师很有能力,很正确,但是却与仲父有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
谁都不知道这矛盾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而嬴政也知道,他的老师一开始试图妥协过,却在仲父想要越过他专揽大权时站到了对方的另一面。
天知道他老师是怎么做的,他们一起从赵国回到秦国,然后叶孤城意外地受到了父王的赏识,甚至还救了赢异人一条命。
他得到了一官半职,并且很快向上爬。
他精准的工作以及高强的武功让他在短时间内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
但是,在朝廷上,并不是人人都喜欢他的,甚至可以说,喜欢叶孤城的,只是少数。
这很难找到原因,但说实话,光是他的气质就与朝廷格格不入。
有的时候嬴政会想,自己的老师为什么要入朝廷,明明他志不在此,他也并不想进来搅乱一通浑水。
是因为他吗?
嬴政的眼中闪过希冀的光。
是因为他成为了秦王,所以老师才会来帮他吗?
嬴政不知道真实原因,但是他宁愿这么相信。
被压抑在心中将近十年的对于父亲的渴望再一次苏醒了。
毕竟,他从小就在心底偷偷叫叶孤城父亲。
但是以他所在的位置却没有看到。
叶孤城的眼睛,还是冷冰冰的。
浅棕色的瞳孔周围,仿佛凝结了一层冰。
他在隔着冰层看人。
对叶孤城来说,睡眠已经变成了很奢侈的一件事。
他渴望能够睡眠,因为偶尔在梦境之中,他能在深海看见西门吹雪的影子。
即使那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他甚至看不见西门吹雪的脸,听不见他的声音。
但是他已经很满足了。
没有人知道这种满足从何而来。
甚至连叶孤城自己都不知道。
但就算在梦中,他也看不见西门吹雪的影子。
叶孤城忽然想到孔子的一句话,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庄周了。
他不想看见庄周,但是他想见的人依旧看不见。
他想问问西门吹雪,他做的,都是对的吗?
叶孤城想,就算不是那么正确,他也不会放弃。
他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践行王道,修炼无情道。
从一开始,叶孤城就觉得自己同无情道有些不兼容,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兼容仿佛因为他意志的坚定而消失了。
最明显的证据就是……
他越来越像西门吹雪了。
西门吹雪的习惯,他的动作,他的坚持,他的艺术。
叶孤城尚且不能将杀人当做是一种艺术,但出于不知名的坚持,他希望自己能够那么想。
即使在并不遥远的过去,他拥有与花满楼不相上下的理念。
他热爱生命。
朋友与朋友,知己与知己之间也是有多不同的,在对待江湖人的时候,叶孤城宽厚到了西门吹雪都要挑眉头的地步。
西门吹雪会杀了冒犯他的人,而叶孤城……
他其实不太在乎。
就算是练剑也是如此,西门吹雪与剑客之间的对决,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而叶孤城,如果对方不因为觉得被他放了一马而羞愧到自杀,一般情况下,他们都能有一个还算不错的结局。
两个人都活着之类的。
但是现在,这有了改变。
叶孤城的剑回剑鞘。
在收回剑之前,他吹落了剑刃上的血。
西门吹雪吹的不是血,是寂寞。
是不是与他做一样的动作,就能感受到西门吹雪的内心,就能感觉到他的寂寞?
他尚且无法视人命为草芥,却能减轻人生命在他心中的分量。
这是对的吗?
叶孤城不置可否。
他还有感情吗?
在这世界,或许是没有了。
“你应该杀了他。”
叶孤城对嬴政道。
赵高跪在嬴政面前,因为他犯下了必死的罪。
嬴政在犹豫。
他虽然是叶孤城交出来的,却并没有得到对方的真传,叶孤城是绝对正确的,是贯彻法律的,是不可动摇的。
但是嬴政,很想赦免赵高的罪。
叶孤城冷冷道:“我教过你什么?”
“你知道秦国编纂的新法吗?”
嬴政道:“我知道。”
他的表情有些痛苦,因为嬴政在挣扎。
正是因为知道,他才这么痛苦。
嬴政道:“但是小高子同我在一起了20年。”
叶孤城冷冷道:“律法不可破。”
法律是建立在一切个人情感之上的。
他对嬴政道:“我教过你什么,你要成为一个贤明的王者。”
他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体察百姓,又能察觉出臣子在想什么。
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完美模版。
嬴政的嘴角边几乎带了点惨笑。
“贤明吗?”
他道:“我知道了。”
反手,斩下了赵高的头颅。
叶孤城道:“你做了你应该做的。”
嬴政不说话了。
但是他心中,头一次对叶孤城产生了淡淡的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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