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越拔腿走了两息,到廊下脚步就慢下来,同顾衍并行。
一个身子好似分裂成了两人,心头忿忿盘算如何收拾他,举手投足却仍然记得优雅又端庄,她心中觉得自己很有长进,又添了个临阵不慌的好品性。
只是,心里忿过头了,如今……如今,她看着这碗甜汤,半点胃口也没。
顾衍何时喜欢喝什么甜汤,不过是大年初一时,他喝了她碗里剩的半碗甜汤,乃是这些年破天荒第一回在顾府里吃东西。
久远的一个因,种下了今日的果。
且是一个天大的误会果。
他这人,在吃食上的讲究与旁人迥异,旁人有的喜食大肉,有的喜食鱼虾,他则不,他于吃食上,只讲究一点,便是——地点。
只要是在家里吃的,不拘什么,都有胃口,若是加一味辣,那是锦上添花。但很可惜,如今在他心里能称得上家的,一是定国侯府,二是辛府。
老宅么,端看他此刻巍然不动的模样便够了。
辛越浅浅喝了一口,装作没看到顾衍时时缭绕在她身上的眼神。
此刻花厅里一片安静,众人不是沉默喝汤,就是沉默地互换眼神,方才席上的热闹劲全消,像是往炭盆里浇了一壶茶水,安静得像一盆死灰。
没有人敢问一句,侯爷这甜汤是不合您胃口吗?这话问出口,要人如何答,他若说是,扫了顾府人的脸,若说不是,那他为何不喝。
怎么问都是死局,只能默默忍着,喝自己跟前的。
辛越就不太想忍,说实在,她有点坐不下去了,因为她的余光瞥到隔壁桌,不起眼的角落处有一道杏色身影,不正是方才竹林外,同顾衍站在一起的女子吗?
她的心里火烧似的,一股气按了又按。
片刻后,绿衫红褙的丫鬟将瓷碗撤下,端上茶水点心,从这一桌花花绿绿看来,是要长谈的模样。
顾衍给她移过一颗板栗,剥好的,看起来……似乎就能感觉到它在嘴里香香绵绵的味道。
辛越心里豁然开悟,她还是端庄得太过了些,顾衍这人精,说不定已经看出来她心情不好,如今拿着她爱吃的东西讨好于她,腐蚀于她。
可耻!
可辛越很有骨气,暗暗告诉自己,此时不是接受敌方示好的时候。
非但不接受,还可以借机还击一番,好让敌方晓得,她也不是一点吃食就能糊弄的。
辛越慢条斯理地抬手,在那颗板栗同茶杯中间稍稍停顿一下,须臾,转而端起了茶杯。
故意的。
耳畔传来一声极低的气声,像是轻笑。
“好了。”顾衍挪过她的杯子,满桌人霎时齐刷刷朝她看过来。
顾衍顺势起身,道:“还有公事要忙,孙儿先告退了。”
顾二老爷忙挽留道:“用点点心再回不迟。”
众人也哗啦啦起身,劝道,“是呀,外头正下着雨呢,晚间便在府里宿一晚,您的院子都还拾掇得干干净净。”
顾衍微抬手:“不必。”
再朝辛越伸出手掌,轻声道:“走吧。”
辛越没有犹豫,在外人面前还是不能落他面子的,将手放了上去,借着力站起身,同顾老太君与众亲眷道别。
再要抽手,袖袍底下的男人手掌跟焊铁一般,将她的手焊在掌心里,挣都挣不得半分。
众人纷纷挽留,顾衍面上无甚表情,到花厅门口便请大家止步。
顾大太太扯着帕子扭身上前来,艰涩道:“衍,衍哥儿常回来看看,你弟弟常说要跟你学本事。”
“是,是,咱们都是自家人,自家人用起自家人才安心。”
“不错,再没有比一家子同胞更稳妥的了!”
最后有一道声音,“表哥要照顾好自己身子。”
表哥……
辛越抬眼看过去,正是那杏衣女子,半边身子掩在雕花大门后头,看不真切。
“哦,这是常莹,”见她看过来,顾大太太忙扯了那杏衣女子出来,“衍哥儿的表姐,嫁了我们顾家江宁顾实叔公那一脉的哥儿,如今……如今刚回京,从夫确实该叫声表哥了。”
从门后走到人前,辛越一打眼便看到她梳的妇人发式,这名唤常莹的女子一身气度落落大方,笑容明艳地看着辛越,屈身福了个礼,道:“顾侯夫人。”
叫顾衍表哥,叫她顾侯夫人,委实将说话的艺术在偏见这一途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她还挺受用,毕竟,她是顾侯夫人。
辛越感觉自己赢了一筹,顿时端出温雅笑容,矜持地点了个头,话都不带回的。
二人交锋不过两息,很快又被淹没在七嘴八舌的话语中。
顾衍显然不欲与他们多废话,撂了句不必送了,便攥着她的手往外走。
辛越此时心里思索两件事。
一,秋后算账的时机来得太快,她还未想好,究竟要如何盘问。她于此事上经验少得可怜,上回遇到此类事情,主人公还是师青,在南门桥楼船上。彼时她也未看破陆于渊的狼子野心,同他喝酒浇愁去了,只是后来发现是一件乌龙,有些许尴尬。
二,辛扬常说,若一个男子,有个黏黏糊糊的表姐或表妹,那多半这会黏糊他一辈子,手腕高明些的,黏糊出正经名分,手腕低些的,囫囵个通房丫鬟,若是遇到这种男子,趁早快跑。但他没说,若是嫁了这种男子,究竟该怎么办。还有,表姐确实黏黏糊糊,如何判断表弟是否黏黏糊糊?
情之一字,真是……千古难题。
这个千古难题引申出的两个小问题她还没有考虑好,便被压在了马车壁角落里头。
面前铺天盖地的黑色,夹着带了潮湿气的伽南香强势袭来。
“我猜猜,阿越生我气了。”
辛越的右手和他相扣,从方才在顾府里就没松开过。
她的两个问题没有思虑好,不想开口,一开口,她总觉得要落在下风。
“不说话,”顾衍笑了下,欺身往前,离她的面颊仅有一寸,满身的清冷,口鼻间喷薄出的气息却是灼热,薄唇渐渐压近,“不说话也可以。”
辛越别开脸:“给我一条九节鞭,我才同你说话。”
顾衍抽身,坐回她身旁,笑容越发明显:“阿越是要行家法了?”
“……”辛越一愣,马上豪气冲天,“是!”
“是要用鞭子捆我,还是抽我?”
辛越哼哼一声:“先捆再抽。”
“那得要两条鞭子。”
辛越立刻道:“确是要的。”
“所以阿越也去了竹林。”
辛越鼻子冒火:“那是……你!”
此人竟敢套话!她怒而转头看他,却不期然被捧起脸,灼热气息扑面而来,她的双唇被含住一瞬,一抹湿滑在她的唇瓣上轻轻扫过,一瞬,就离开。
顾衍笑说:“我只说了三句话,谁、不必、告辞。”
不用辛越开口问,顾衍继续道:“宴开一刻,我想你定然吃不好饭,不如不吃,着人去侧厅请你。”
“那时,我已到了竹林外,白七告诉我,你去更衣了,我只好往回走,亲去带你来。”
“不料林子后头,有道声响。”
“我问:谁?此是我说的第一句话。那人从林子后头出来,她道来给我送伞。”
“我说,不必。此是我说的第二句话。常莹与我母亲有旧,我给母亲几分面子,听她问安。”
“我说,告辞,此是我说的第三句话。”
“阿越,我独身前往,独身离去,头顶青天,漫身雨丝,能与我同撑一把伞的,独你一个。”
他在解释这些的时候,没有半分心虚,就像是夫子讲学讲到最有把握的一章时,不慌不忙,语气闲适,徐徐道来。
辛越知道他们必是没有什么,可他详尽地将这“没有什么”解释得清清楚楚,一丝误会都不愿意她生,她有些高兴,可心里却还憋着一股气,一股从未遇过的气,还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她嘴唇抿得笔直,眸子清凌凌,圆润的脸庞飞霞带粉,忽而启唇。
“诚然,”顾衍还是不给辛越开口的机会,唇瓣磨上她的,辗转了一会,以示让她别开口,“这是我的一面之词,阿越嫁我数载,何曾见过我身旁单独有过什么女子,此是一不该。”m.ýáńbkj.ćőm
“第二个不该,便是不该在你我二人的旧地,同旁人废话,你若是来了,见着这一幕,心里不定如何气我,怕是连踏也不愿踏入那林子一步了。”
辛越方一张嘴,又让他堵上,指腹拂过她耳后的肌肤,气息交缠,深吻许久,湿热缠绵。
辛越心跳快得不得了,扑通扑通,像夏日电闪雷鸣下的暴雨。
半晌,她道:“让不让人说话了?”
顾衍无声地笑,轻轻点头。
她先肯定了对方:“你认错认得很好,很及时,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顾衍:“这便是说我还是有错,夫人还是不能放过拿鞭子捆我的机会。”
“对,”辛越无畏地点头,“但……道理我知道,我就是不高兴。你方才说了,我冒雨前去,本想回味一番,寻一寻你我十六年前的回忆,想同你说一句,时隔十六年,我们又见面了。”
顾衍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
“时隔十六年,我们又见面了”。
辛越不知道这句话于他的意义,小时候的她,是离他极其遥远的,二人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之人。
他身份尴尬,窘困清苦,是落魄高门的庶长子;
她粉雕玉琢,可爱慧黠,是清流门第的掌中宝。
她突如其来地闯入他的世界,在他心里留下痕迹。
他在很久之后都不明白其意义,她小时候的模样早就随时间淡去了,他唯记得住的是她头顶的红珊瑚发髻,偶尔摩挲那块虎头玉佩时,能从那圆呼呼的虎头上想象些她小时娇憨的模样。
但在城门口与她再相遇时,他心中忽然透彻,她于他是一盏灯。
那盏灯照出了他世界中,黑暗的四壁之下并非无门,他只要闯出一道门,就有另一番天地。
他想要她那样鲜活的世界。
十八岁时,也想要她这个人。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云水遥更新,第 115 章 夫纲如此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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