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星点点,清风鉴水,台阶侧旁转身时,穿堂风忽地将辛越一头青丝搅得纷乱,纠纠缠缠地糊了一脸,刚喊了一声“黄灯”。
一双手突如其来勾入她腰下,把她凌空抱起,在宽阔的石阶上,裙裾飞旋,下摆一道淡金色流水纹在空中转出一道亮丽弧光,倏尔回落,垂垂静立。
变化在转瞬之间。
她被抱着跃下地面。ýáńbkj.ćőm
急切的喘息声、浅淡伽南香、天蚕丝滚衣襟口的玄袍,来人是谁不作他想。
踩上实地的那一刻,辛越把他按在背后的石壁上,快速圈住他的脖颈,把他脑袋往下压,嘴唇直直覆上去。
她是下意识做出的这个举动,带点莽撞,带点张皇。
这段空白苍茫的时间,她的心思一直在黄灯说的生命、情感两者中来回打转,没有琢磨出名堂来。
但她好在有一点,不爱为难自己。
不再绞尽脑汁想青霭究竟对顾衍说了什么的时候,反倒轻松下来,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论这铃缠得多么紧缚难解,关键是她若想解,此事便可解。
此刻,顾衍的唇瓣冰冰凉凉,气息不大平稳,喘得厉害。
看来是星夜奔波,回了一趟七子苑,突然得知她人在流金阁,一路上不知是如何紧张急切地赶过来的,辛越心道,如此甚好,她这几日也是这般紧张急切地过来的,她紧张急切的时间加在一起,一定不比他策马赶过来的时间短。
高台下没有悬灯,头顶浓荫是比天空还要深沉一分的黑色,他们被罩在漆黑暮色里。
东南角愈来愈盛的火光透过婆娑树影,淡金色的斑驳光影摇来曳去,让辛越能稍微看清些顾衍的神色。
两三息后,辛越松开手,对上他沉沉的目光,有一刹那他眼神里的绝望和……隐约的荒溃,让辛越感觉低估了这件事对他的杀伤力。
此事只是让她掀开一层纱,还未让她看到全貌,他就如此失态,她连生死之事都看开了,四年前究竟还会有什么比这更可怕?
身上一沉,顾衍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她披上。
鸦青色的长披风把她整个身子罩在里头,尾部静静垂到地上。
辛越圈着他的脖颈半晌,松开手按在他系系带的手上,故作轻松地调侃他:“不会亲我了是不是?”
顾衍面色稍霁,不再如刚才一般荒溃,但也算不上平和,一双眉毛拧得死紧。
等了一会,他仍是未开口,眼底翻腾的情绪激烈又痛乏。
辛越忽然解下身上的披风,递给顾衍,顾衍僵直地站在原地,被她拉起手,硬接过手里披风。
在她转身欲走的时候,伸手握着她的手腕,脸庞低垂,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可那只手,铁钳一般。
辛越回头微讶,解释道:“我看你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要说话,少不得搬把椅子来,你且酝酿着,我等着呢。”
她伸手去扒拉他的手,“好歹告诉我你要酝酿多久,我搬一碟瓜子下来嗑,不算过分罢?”
明明灭灭的微弱光线里,顾衍的额角好似跳了一跳,她未看清楚,顾衍已经往前一步到她跟前,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不好,你还会不会要我?”
辛越一怔,这话好似有些熟悉,但她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怔愣的这片刻,顾衍的眼底一层一层的血丝覆上来,幽暗里流淌着危险的红色,看上去尤为可怖,辛越心想这个角度真不错,凑过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
“要,不好也要,我自己管教。”
第一个话音刚出,辛越被他反制,整个人旋了个身,背贴石壁,被他紧紧拥进怀里。
正在此时,东南角天边的炸响一声响似一声,火光如龙,直冲天际。
而西北角亦有三束烟花窜起,极远阔,听不到声音,却能看到三朵绚丽的小花静静在西北处的天空铺开,一瞬,又熄灭。
辛越费力挣出半颗头:“好像出事了。”
他却好似一点没受影响,倒是松了手,同她隔了两拳的距离,低沉沉看她:“无妨,我们的事,先处理一下。”
辛越:“长话短说。”
顾衍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表示同意:“长话短说。”
他一身气度已然恢复如常,半点都看不到片刻之前那行将崩溃的样子,仿佛她说的简简单单一个“要”字,就能抚定心神。
世人所求多么简单,不过一个“要”和“不要”。
世人所求又多么难,大多数人搞不清楚自己要还是不要。
世人所言亦是混乱,心里想要,嘴上偏就不说要,甚至还得说不要。
所以,辛越想,她不能这样,她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做人要心口合一。
辛越一手抵在他胸口,打断他:“你下午见那些人,我都知道了,半月之诺,是你说的,我并未答应。”
顾衍将手放在她的小腹,是要坦白的模样,但这个动作让辛越惊了一下:“你……”
“她曾为你有过一个孩子。”顾衍垂眸看她,
“他是这样说的,你腹中的孩子,死在上方山。辛越,徐嬷嬷说你,月事迟了,你曾有一个孩子,我,是我害了我们的孩子,还差点害死你。”
“我是个混账。”
不论前一刻多么镇定、富有勇气,这一刻都仿佛烟花炸到了头顶,火光燎遍了全身,震得她说不出话来。
辛越大为震惊。
她真的大为震惊。
没错,震惊,一点害怕、抵抗、悲伤都没有。
她自己还没从顾衍语无伦次的话中反应过来,顾衍先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异常,默了一会才道:“辛越?你若是反悔……”
“啊??……”辛越恍然回神,刚要开口说点什么。
东南角接二连三响起震天响动,顾衍捂着她的双耳。
不,不……太混乱了。
天大的事也要放一放。
“顾衍。”她声音都有点哆嗦,攥着顾衍的领口,仿佛不攥着就站不住脚。
巨响将息,顾衍又给她披上披风,慢慢系上系带,好似临危之下,重重压力罩顶,慌张过后,晓得慌张一点用也没有。
他此刻,安静沉寂,等待她的判决。
辛越拿掌心覆住了双眼:“等一等,等一等……”
她有些失措,在想到底要怎么说,我没有孩子?不对。我有孩子?也不行。
怎么说,才能把这件事解释得没那么尴尬呢?
顾衍轻轻握着她的手腕,却听得他的判官将这场审判从底往外,遽然推翻。
辛越忽地放下手来,睁眼瞧着他:“做人不好像青霭那样,做男人更不好像青霭那样。”
顾衍神色平静,但眼底的情绪仍在翻涌:“什么?”
辛越脑子真是乱成一片:“我,那一日,是来了葵水……他不懂,我……但他怎么能把葵水说成我,我孩子没了呢!?”
“……”
夜风比他俩还要狂乱,呼呼地卷着辛越的发丝往顾衍身上绕,让辛越不由想,这百炼钢真是让她练成绕指柔了。
没有再说什么。
顾衍花了好一会平复心情。
辛越自己坐在石阶上,觉得真是阴毒又荒谬,荒谬又心疼,心疼又泛出更隐秘更深的爱意。
她能够理解顾衍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作出那个半月之诺,生命、感情,没有错,还有融合了感情的生命,哪怕是一句话,寥寥十个字,对他的杀伤力也是巨大的。
有人什么都参得透,逻辑自洽,定力无敌,但偏生逃不过情关,因着情一旦为另一人生出,就等于将自身逻辑定力和盘托出,从此,你的生命里就有了例外。
龙有逆鳞,人有软肋,触之则伤,幸好幸好,如今她这根软肋修炼得比较坚强,虽然没有大聪明,小智慧也常常只用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但有个好处,便是不必担心被聪明所误。
想到这里,她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顶着这样的状态回到官场、战场,怕是会被吃得骨头渣渣都不剩。”
顾衍坐到她边上,背靠后面的石阶,看他的手微曲的模样,想象有一只琉璃酒杯握在他手里,该是多么颓唐得令人怜爱。
“东南角的火是崔家人放的,作茧自缚,烧的是他们自家的东西,不必搭理。烟花更不必担心,陆于渊此刻人都不在江宁,甚至不在齐国,除开他本人,没有什么需要我忌讳。”
辛越定定看了他一会,呼出一口长长的气:“你还是这副模样比较好,冷静、自持、把控局势,方才,我以为你要崩溃了。”
“若说崩溃,唯有一次。”
“是……四年前?”
顾衍垂头:“不是,没有找到你,”他顿了一下,“你的尸首,我不会相信你已死,我须得清醒着,找到你。”
顾衍看向她:“是带你跳入曲横江的时候。”
辛越抬头看天:“那真是没想到啊……”
“顾衍。”
树影斑驳陆离,黑灰的叶角落在他坚毅侧脸。
辛越侧过去攀着他的脖子:“退万万步讲,即便青霭所说是真的,你也不必这样,一个不幸若是潜埋多年牵扯出另一个不幸,对多年后的所有人都是伤害,就停在那时候,我的人生在那触底,可是后来步步向阳。”
顾衍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眼底凝着一汪冰潭,光冻着他自己,光伤着他自己,光自己承担那些或虚或实的伤害。
辛越清咳两声:“……当然你的触底时间比我要长一些,但我想说的是。”
她停了好久,抚平他鬓角些许缭乱的发丝,轻声道:“你都不知道,我是怎样地爱你,再没有什么比你还重要的了。”
迷离的夜色下,他将她轻轻抱住。
辛越觉得这场对话来得太晚,应该在他们云城相逢时就说清,但似乎又刚刚好,每一刻都是新的开始。
回七子苑的路上,辛越问顾衍:“你觉得我方才剖白得怎么样?”
“……”顾衍客观道,“恨不能日日都听。”
辛越木着脸:“这却是不能了,牙到如今还是酸的,对了,白七把消息按了多久?”
顾衍:“两个时辰又一刻钟,怎么?”
“挺好,长进了,给他涨个月钱,”她略思忖了一下,觉得不好厚此薄彼,“他们仨的一道涨了吧。”
“白七应该不想涨月钱。”
辛越不解看他:“他最近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难道不是想涨月钱?”
顾衍淡声道:“他想同你讨个饶,讨到我跟前来了。前些日子,他将你的贴身侍女诓了来,想请你给他二人做主。”
“……”辛越惊呆了,“贴身侍女,哪个?”
“芋丝。”
辛越砰地拍了一下车壁,朝前头吼道:“芋丝成亲啦!”
“夫人,没有,没有,”白七扣了扣车门,边驭马车边解释,“那狗崽子不是个东西,早早的就在外头置了宅子,养着个妓子,属下问她,是要将他那狗崽子一顿再带她下江宁,还是她仍要执意嫁给那狗崽子。”
辛越一愣,翻过去打开半扇车门:“芋丝人呢?”
“您南下时,侯爷没教属下跟,属下便告假回了一趟京,将那小子削了一顿,再乘快船南下,芋丝被属下安置在耿家船上,同耿家女眷一块南下,如今还没到呢。”
“……”辛越略感头疼,“做主不做主的,等她到了再说,退一万步讲,做主也不是做你的主,是做她的主。”
关上了车门,辛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又要往车门爬,被顾衍拉下来:“还要问什么?”
辛越十分疑惑:“白七怎么把芋丝骗来的?”
顾衍沉默了一下:“他说你有了身孕,你那丫头放不下心。”
“……”
“哈哈……”辛越干笑两声,头顶一滴冷汗凝下来,扭头道,“难为他费这心思,如此白七那个月钱,还是给他涨着吧,晓得为心上人棒打薄情人,不愧是本夫人手底下出来的。”
“还有一个事,我们来掰扯掰扯,”辛越摆出严肃的架势,“我晓得你要祭出关心则乱的由头,但你对我的大事小事,太过较真可不行,容易落入有心人的圈套。不行不行,今日我必然要将这些未发出来的小火苗摁摁死。”
她冥思苦想,揪着下颌那点软肉,终于想到一条,道:“我们来设想一番,若是日后有人对你胡说八道,说我其实身中剧毒,若是你不给他们一座城,就让我毒发身亡怎么办?”
“我觉得……一般的圈套我也钻不进去。”
顾衍在思索,要不要给她看一看,几乎每日都能收到关于她的乱七八糟小道消息。
比这离谱的不是没有,但青霭那句话,真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重要的是,陆于渊这厮虽说狼子野心,但一向对她的身子看得很重,二人彼时堂中对视过一眼,他也并未否认,各处细节都站得住脚,这才搅了他的心神。
辛越半信半疑,这思绪的匣子一旦开了便不好收回来。
絮絮道:“给你的圈套也不会是一般的圈套了呀,再来再来,若是有个巫医同你说,若是你不自断一臂,我就会立刻暴毙,让你用一臂免我暴毙,你怎么办?”
“还有还有……唔……”
顾衍头疼,一把捂住她的嘴:“再胡说八道咒自己试试看?”
轻言密语,随风自散。
……
暑气越来越重,院中的仆妇说今年天儿热得比往年早。
转眼已是五月二十。
乳燕声稀,柳絮飞尽,蜀葵串串,浅紫深红地簇簇挨在院落一角。
门扉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辛越手里虚虚捏一柄团扇,搁在肚子上,靠在瓷枕上沉沉睡着,身上轻纱披肩滑落,露出半截雪白莹润的肩头,另一只手横出白玉榻,上边水透玉镯莹转流光。
顾衍一步踏入进来,眉头微蹙,给她除了团扇,在她粉扑扑的脸颊上一探,果真热腾腾一片,心下有了三分把握——她近来,确实更畏热一些。
辛越迷迷糊糊醒来,呢喃着要水。
顾衍起身斟了一杯茶,思虑一瞬,又换了一只杯盏,倒了一杯蜜水喂给她。
辛越朦胧着睁眼:“什么味道?快去换一杯来。”
臭了?顾衍抿了一口,只是极淡极淡的甜味,脑子里又晃过一道明光,心下有了四分把握。她近来——口味确实更刁钻一些。
换了一杯清水过来,辛越坐起了身,半截香肩藕臂露在外头,乌鬓松松挽就,杏眸半阖,素手抬起轻轻打了个哈欠。
如此一来,心下又是五分把握了——她近来,确实更嗜睡些。
顾衍把水喂她嘴边,状似:“听说丘云子近来研了一味嚼口香丸,每日里含得片刻,口齿清凉,自生幽香,更有疏解夏日暑气之效,不若让他送一丸来,你且试试看。”
请丘云子?
丘云子大半月不曾来给她把脉了,辛越正愁不知使个什么由头将他请来,此时倒是瞌睡遇上了送枕头的,当即道:“好呀好呀。”
说完又觉得太过殷勤,同她一贯对待丘云子的态度不甚相同,咳了咳,正色道:“我思虑的是,厨房里有一坛雪泡梅花酒,正要命人送了去给他,如此便还是请他来一趟罢。”
两人目光对视片刻,都有些紧张和局促,立即撇开,兀自忙着内心的小慌乱和隐秘的喜意,没有发觉对方的失常。
自从上回说开之后,两人的感情陡然到了一个微妙的境界,这个境界辛越从未感受过,不知如何形容,只觉得好像二人间再没有什么能搅和得进去,便是再有兵荒马乱、天降风雪,好似也都全然不惧。
她拿这个问题去请教了嘉年,嘉年回了她一句话,“到得这个时候,说盟说誓,说情说意,都是下乘,佛家有一句话,一花一世界,你们俩,生出了自己的世界。”
这句话含义颇深,搞得辛越更是一头雾水。
对了,嘉年前两日便抵达了江宁,第二日便上七子苑来串门子,顺带着给她送来了芋丝。
这丫头真是瘦了一大圈,但好在气色尚佳,抱着她哭了一圈之后便羞羞答答地提了白七之事,辛越还在纠结如何同她提起,没想到从小就柔婉胆怯的芋丝,此生头一回作自己的主,便是婚姻大事。
她很佩服,情势给人勇气。
七子苑中嘻嘻闹闹,一派温馨和乐,但反观外界,这一个月来,局势却十分紧张。
前些日子,顾衍提过一嘴,说西越恐会起战事,但这动乱是起了,战事却不是起在西越。
说来真是套中套,局中局。
西越皇室内乱,乌邢扑腾了一阵,不到十日便被平息,西越豪族甚至懒得更换皇室一脉,一个乌邢不听话,挑挑拣拣的从乌家又选了个孩子出来继承皇位,便算了结了,这便是没有拳头的皇室,任人揉捏。
隔壁的古羌倒是心大,不知顾衍是如何撺掇的,西越乱这一阵,他竟引得古羌孤注一掷、精骑齐出,趁机想要吞并西越,但反被西越豪族打成一锅粥,连青城的城门都未破开。
云城留守的钟鼎流率兵夜袭,捣毁古羌老巢,在大齐边境作乱数十载的古羌铁骑最终葬灭在了大漠深处,云城失了钟老将军,如今又多了个小钟将军,版图上多了一片大漠绿洲,举国皆欢。
顾衍这些日子一直在忙这个事,连轴转似的,所以今日辛越在凉亭里头见着他,还颇为新奇。
“你怎的来了?”
顾衍站在窗前拉下凉亭四围的竹帘轻纱,闻言轻声道:“每日你在这歇息时,我都来瞧你,莫要告诉我,你今日才发觉。”
辛越脸上染上浅粉,嘴硬道,“我,近来,苦夏,睡得沉一些……”
“我觉得,不是苦夏……”顾衍沉吟片刻。
辛越嗫嚅:“我也觉得……”
二人齐齐开口,“你……”
目光相接时。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荡清,唯余凉亭一座,亭中人两相望矣。
亭中情丝如潮,澎湃汹涌,亭外黄灯略带凝重,给辛越送了个惊炸天的消息来。
辛扬,失踪了。
连同她的贴身丫鬟,红豆。
一阵忙乱,寻人搜查、问话调人。
待到晚间,空气沉闷如蒸笼,墨蓝色的天盖一片浓稠。
忽听一声霹雳雷响,暴雨逐惊雷,倾盆泻入大地,打得屋后芭蕉叶噼啪作响。
琼珠碎玉。
辛越捧着一碗乳糖真雪,往各种靠谱不靠谱的方向猜想,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你说,辛扬不会看上红豆,怕被我打死,带着她私奔了罢?”
长亭匆匆入内,闻言绊了一跤。
辛越问道:“如何?”
长亭揭下斗笠,揩一脸雨水,道:“禀侯爷夫人,二人俱都没有出城。”
顾衍坐在书桌后头,头都未抬,捏一卷手书,闻言道:“西越一线如何?”
长亭:“三日前跟着温灵均的四人全数折损,探不到踪迹,洗得很干净,陆家惯用的手笔。”
顾衍缓缓抬起头,看着晃动烛影,目光深晦:“江宁城,全城戒严。”
长亭肃然,这是要关门打狗,道:“是。”
辛越悚了一惊,晓得他这样安排是有道理,但还是忍不住问:“前些日子辛扬卧病,温灵均一直没来,还真去了西越?”
顾衍搁下笔,摁了下额角:“嗯,这事你别操心。”
“红豆同他们……有关系?”辛越忽然觉得喉咙一阵紧巴,这也太匪夷所思。
黄灯瞅了一眼侯爷,道:“夫人,昨日芋丝成亲,按规矩红豆今晨便该归来,然暗卫来报,卯时之后,红豆离开白府,两刻钟后在一处暗巷中洗了踪迹。”
黄灯捧来一只镶螺钿葵花纹多格梳妆盒,辛越看着有些眼熟,她常换梳妆台,这个已经好久不用了。
不料黄灯直接将左下巴掌大的抽屉格取出来,辛越心口猛地一跳,里头柔软的天丝方巾上,静静躺着一颗莹蓝的珠子。
电闪雷鸣,天际轰然作响,雨势愈发大起来,扑打窗扉,立在窗下的灯盏都冷不丁跳了一跳。
辛越一手捂着额头,道:“顾衍……来撑撑我,脑袋不大够用,你们什么时候发觉红豆有问题的?”
顾衍走过来,捏出蓝珠,放在手心把玩:“算不得有问题,只是一直未到能放心用的地步,你身旁的人,除开黄灯,都尚在短亭考察之内,况且,从云城顾府开始,红豆同陆于渊的交集未免太多。”
他将珠子放入她掌心,辛越捏起来,摩挲一阵,很快摸到当中一道细细的凸起,指尖用力一捻,蓝珠像河蚌一样打开,滚出了里头一颗小巧的红豆,咕噜了几圈,静静躺在她的手心。
她抬眼看向顾衍,两人对视片刻。
这颗珠子,是她在太后宫中被陆于渊设计时,他用一颗珠子打晕了红豆,后来她急奔而出,红豆被救回来后,偷偷告诉她,这是有人塞到她手心的一颗珠子。
彼时,她没有打开看,原来,陆于渊这么早就在告诉她。
明示她——此物最相思。
暗示她——红豆是他的人。
辛越喃喃:“怪不得……”
她半晌未说出怪不得什么,黄灯若有所思地接上:“怪不得那日在茶坊,也是红豆离开一会之后,辛少爷和陆相便一前一后入了天水楼。”
辛越摇摇头:“怪不得红豆要给我砸这么多核桃吃,你们这些人的脑子,全是弯弯绕,你怎么知道这里头有东西?”
顾衍默了默,要直成她这般也不大容易,他时常给她绾发,她竟就将这东西大大剌剌放在妆奁内,头一回看到时,他还以为只是甚不入流的龌龊心思,如今看来,倒是还有一重深意。
笃笃两声,门外响起十七的声音。
少年神色平淡,捧着一只通体透明的玻璃盒子,在看到盒中那朵静静躺着的如玉小花时,辛越手中的红豆滚落在地,脸色霎时白如冰雪。
流霜花……
心底的恐惧密密麻麻浮起,雨声一空,天地间唯余她沉如擂鼓的心跳声,神思一阵恍惚似一阵,飘到三年之前。
三年前的夏日,在她养好了胳膊、腿,重新能走动的时候,作为一个四肢刚刚恢复健全的人,最怀念的当然是脚踏实地。但辛越一直不是个脚踏实地的性子,所以她这个实地,踏着踏着,踏到了陆家别院的静湖。
偶然见到一片湖泊上开着大片玉色的小花,清高和妖冶集于一身,如玉如瓷的花盏边沿,盈着一圈冶艳的紫,蹲在湖边正想捞一朵起来玩时,被追出来的红佩发现,并严肃地告诉她不能靠近这一片湖。
作为一个惜命的姑娘,辛越认真地问了三个务实的问题。
“湖里有怪鱼吗?”
“靠近这里会有危险吗?”
“这里是禁地吗?”
红佩仿佛被她问倒,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惹得辛越更加好奇。
但她实在很蠢,那日在湖边竟然没发觉,这片湖如此宽广清澈,映月摇金,星子投在水面上像一颗颗调皮的金珠,看得这样清晰。
可整片湖却连一条鱼都没有,说明——没有活物能这片水域生存。
这个失误直接导致她在几日后的夜里甩开红佩,独自爬上湖边小篷船后,驶入流霜花域,不出半刻钟便见到了此生最不愿忆起的一幕。
也是在那个夜里,她见到了陆于渊的另一面,终于晓得国相之子四个字的分量。
那之前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正视陆于渊的身份,你说他是贵家公子吧,他清风朗月不愁功名,听戏赏花不思进取,偌大家业也不想继承,看起来比纨绔还纨绔三分。
但是,当数十个刺客侵入陆相府,被侍卫逼到静湖,蓦然发现靠湖边有一条小篷船,上头卧着一个女子时,刺客们都激动不已。
实在是她的服饰看起来着实不像什么丫鬟仆妇一类,便很自然地把她归为了陆相府的女眷,纷纷提刀朝她杀来。
这样勇武又机智的举动换来的不是功成身退,而是化身白骨。
辛越被赶来的陆于渊拎出小篷船,跃上岸后,亲眼见到其中一个刺客肩头被击穿一个血洞,丢到静湖上空,接着整片静湖上,流霜花开的地方,腾起一片淡紫色烟雾,真是很难形容那是个怎样的场面。
月夜、紫雾、黑衣、白骨。
她眼看着余下的黑衣人双手双脚都是血淋淋一片,显然被挑了手脚筋,丢到紫雾朦胧处,人刚被丢到半空,连惨叫都未发出来,便只剩一件件的黑衣混着白骨掉入湖中。
天上圆月仍旧皎洁,星子仍是如珠可爱,但静湖的水面却是猩红,天地乾坤颠倒过来,圆月如血,星子成了血沫子。
有那么一两息的时间,辛越以为她的眼神再次出现了问题,没办法,她受伤后不拘是眼睛鼻子耳朵舌头,都很容易出现岔子,但眼睛见的是红,鼻尖嗅的是血味,巨大的恐慌从心底升起,她反身就吐个不休。
陆于渊一身蓝衣不沾分毫血渍,站在一旁犹如一尊邪美的雕塑,看她的眼神莫测。
红佩在一旁战战兢兢告诉她,流霜花,遇血释毒,只要有一人的血滴在花丛里,就会释出毒雾,若是没有提前服过解药,顷刻便会皮血消融。
整片静湖下,都是尸山骨堆。
静湖之所以叫静湖,不是某个地方特定的名字,而是只要有流霜花开的湖泊,都叫静湖。
静,源于吞噬生机。
也是在那之后,他们搬到了天水竹楼,她再好一些,便开始游历各个国度、部落、小岛,但辛越始终觉得流霜花同陆于渊真是很像,妖冶又神秘,杀人无形中。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云水遥更新,第 141 章 静湖流霜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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