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唤声像是从脑海深处乘云驾雾往外飘,辛越乱飞的神思霎时拢归脑海,拽着顾衍的袖子将流霜花一事磕磕绊绊地吐了个干净。
最后重点叮嘱道:“千万,千万别靠近静湖,更别滴血上去。”
顾衍神情很复杂,边抚着她后背,边问她:“你……有没有往丘云子那跑过?”
辛越心道这是什么歪七扭八的问题,心不在焉地摇头。
顾衍放下心来,摸摸她的头:“如此甚好,他那片药田,你也离得远一些。”
说完他略一思索,尤其加重了语气,“里头都是有毒的,会死的,碰了吃了闻了都要受罪的。”
“啊?知道了,”辛越胡乱应了之后,既忧且惧道,“辛扬不会被丢花海里了罢?还是,还是被大卸八块毁尸灭迹了?唉,他他,他在陆于渊手里吃了那么多次亏,怎的一点记性也不长啊?”
顾衍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起身同十七交代了两句后,回身意味深长道:“他死不了,别怕。”
“我不怕……”
顾衍抱起她:“还说不怕,声音都在抖。”
辛越攥紧他衣襟:“抖,抖吗?唉……那是我哥哥啊。”
心慌意乱,折腾到大半夜,骤雨仍狂拍乱砸。
门外传来沙沙脚步声。
很轻,可是辛越没能睡得着,一下就坐了起来。
“是十七,我去,你别大动。”顾衍撩开帐幔,双脚触地,神色低沉,眼角透股阴鸷。
辛越跪坐在床上,一片昏暗中时间流逝似乎变慢,又好似只流逝了一瞬间。
烛光再次透进来,透过缝隙,在床上映成一把熏黄色的尖刀,直直抵到她的指尖。
辛越轻声:“拉开帐子,我怕,顾衍,我害怕。”
暖光铺满床内,也并未让她有丝毫安宁,辛越整个人发抖,垂头看指尖,也像一把细细的尖刀。
她声音轻忽,半连半断:“没救出来,对不对?他说要我恨他,他说要我恨他,顾衍,他说要我恨他……”
顾衍把她拥在怀里,一手顺着细细的脊骨,轻抚,声音带着莫可名状的安定:“明日,我去将辛扬带回来。”
这一夜,辛越蜷在床的一角,彻夜未眠。
*
夏日暴雨清洗过的天空,澄净清新,一朵苍白到晃眼的云悬在高空,曈日方升。
辛越站在书房琉璃窗下,丁丁当当地往手腕间套着几件物事。
脸低垂,未施粉黛,一身浅蓝色窄袖薄裙,隐约露出白皙的臂膊,只是脸色有些疲累,眼下两三道血丝,嘴里嘟嘟囔囔的。
“铜黄色这个扣,往哪儿扣的来着?黄灯,黄灯啊……”
听到脚步声一转头,神色霎时僵了一下。
顾衍刚打完拳,一身玄色劲服,浑身冒着热气,额上的碎发被汗湿成几绺,乌黑乌黑垂到眼角,不甚端肃,但却好看得过分。
若是不看这冷冽目光的话,她倒是能考虑一下直接上前坦个白。
“拿着什么?”
辛越紧张极了:“一点小东西。”
顾衍沉着眉头走过来,扬手一拂,金石崩裂声响起,一盒袖箭零零散散落在地面。
他站在辛越面前,垂首,静默掰开她的掌心,取出里头尖锐的箭头,微白的掀起的皮肤下,一道殷红色细痕,血河般,横跨在她清晰的掌纹中。
“我说过什么?别拿手,去握这些东西。辛越,我说过的话,你想听的时候听,想不听的时候便忘,是不是?”
辛越额上冒冷汗,没说话,反手翻过他的手背,上头三处血丝遍布的拳击痕,还有些许木屑丝埋在皮肉底下。
她抬起他的手,就着晨光,仔细将木屑挑出来,转移着话题道:“哎呀,你这是戴了羊皮护手套,还把护手套打破了?”
“辛越!”
辛越快速打断他,无奈坦白道:“你看,其实是这么一回事。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你若去了,将辛扬带回来不难,但他将辛扬从竖的变成横的也不难,况且还有个温灵均,辛扬不一定能舍了他同你走,此事便少了圆满。若要少些伤亡,我去,是最快,最省事的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一个活结,一个死结,她解了一个,还有一个,就算再难,也得拿刀子剪子割割开。
“再说了,”辛越捧着他的手背轻轻吹了吹,“有你在,是不是?”
辛越未抬头,却能感觉到一道沉沉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半晌,听到头顶声音响起:“等此事了了,且得好好收拾收拾你。”
“收拾谁!等等……你是说,没有不让我去?”辛越睁大了眼,那她这一夜未眠,绞尽脑汁地是为了什么。
顾衍踢开脚下箭头:“何时说过不让你去?我不让你去,你便不去?四年前的教训莫非我还未吃够?”
两句斩截的反问,把辛越打懵了,喃喃:“那你,摔我袖箭做什么?”
顾衍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你如今,不能用这个。”
辛越还是不敢相信:“照常理来说,你不是应该怕我去了遇到各种意外,应该要把我关起来,或者干脆给我下个药让我睡个两日,或者直接一计手刀将我劈晕过去,千方百计地只身前往,捞出辛扬,落得一身伤再回来同我爱恨纠缠,难解难分的么?”
“……”顾衍站在窗下,从铜盆里拧了一块方巾,拭干额头,眼神莫名,“成日里又看些什么话本子,你若不去,是最好,我定然能给你捞出人来,不过,死生确实难说。然你必定不会丢下辛扬不管,与其让你偷偷摸摸跑着去,不如我随你去,这个事,我想了一夜,其实,须得你自己有个了结。”
“啊哈哈……”辛越笑得干巴巴,“没想到你看得还挺透彻……”
“四年,辛越,我也该在你身上有点长进。”
顾衍这般一说,辛越登时觉得从骨头到筋,从血肉到皮,浑身上下都蓄满了力气。
用了早膳之后,便十分严肃地拉着顾衍到书房筹划此事。
依着她的意思,还是要选在如昨夜那般的大雨夜前往,或是如今日这般的艳阳天前往。
因着流霜花乃是一种极娇贵、极有脾性的小毒花,白日日头盛了,不开,夜里下了雨,不开,须得月华如洗、天朗和畅时才一簇挤一簇地渐次开放。
但天不遂人愿,设局的人也没道理考虑入瓮之人的心思。
不到午时,长亭送来了一封绛色鎏金的帖子,乃是陆于渊亲笔,邀她今夜前往天水楼一叙。m.ýáńbkj.ćőm
那帖子上的绛色让她感觉熟悉,且没由来生出一抹心慌。
入夜时分,辛越第三次站在天水楼门前。
头两回,四下皆是靓妆走马,笑乐不绝,明槛绮疏,轻歌曼语。
如今,四下皆静,左右一片黑黢黢。
天水楼大门敞开,里头桌椅全无,月光清辉透过楼顶三个被砸开的大洞射入大堂地面,映三个月色圆圈。
一带绛色宫灯从门口延伸到大堂后的十六扇屏风。
整个天水楼大堂的光线便只有投下的三道月光光带、一条绛红色灯道,通往深处一片未知黑暗。
辛越想,到旁人的地盘来赴一场生死之约,真是不大明智,且看对方还晓得先造个可怖的气氛来给个下马威,要是换个胆子小一些的,只怕就要当场吓撅过去。
饶是她,饶是她也得搓搓手臂泛起的鸡皮疙瘩。
左右回头看了一眼,悄声朝顾衍问出一个疑虑:“为什么封街啊?”
“免得碍手碍脚。”
“你这是滥用职权。”辛越扯着顾衍迈步而入。
顾衍:“是关怀百姓民生。”
二人走到十六座屏风后头,右边五扇木门紧闭,只余最左边一扇。
辛越扒过去,将左数第二扇木门推开,鼻尖先扑来一道浓烈的烟熏火烧味,她猛地往后蹿,顾衍轻松接住她,淡声道:“还乱碰?”
“不碰,不碰,外面是什么?”
“废墟,不碰便从我身上下来,你如今,不好这般莽撞。”
辛越手忙脚乱地站好,往半开的第二扇门那略探了探头,外头果真一片焦黑,堆着半人高的东西,瞧着烧完不久的模样,烟气儿只剩得几缕,缥缥缈缈地升上天去。
第二扇门后是烧透的废墟,辛越目光移向第三扇门。
顾衍叹了口气:“还想看看?”
辛越连连摇头,识时务者为俊杰,有好奇心是好事,好奇心太重就是找死:“不看了,这地方自外头便透着一股子邪气,还是先将正事办了吧。”
顾衍站到最左侧木门门边:“来。”
“顾衍,”她突然顿住脚步,摸摸鼻子,“今夜若是回去得早,便让厨房下一碗馄饨,我,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正好,”他点头,“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走出木门,辗转几条弯道,眼前蓦然出现一片竹林,辛越惊讶道:“竹林,顾衍,这是我那日闯进来的地方!”
顾衍揽着她的腰往前走,举目四顾皆是黯黯夜色。
不知走了多久,忽地一阵大风吹过,清清透透,幽竹逸香。
她深吸了一口气,正感觉腿发酸,却蓦地发现,原本揽在她腰间的手,突然消失了。
头顶素月流天,周身疾风猎猎,辛越抬头望去,耸立的青竹覆一层黑,平静无声,被风鼓动着张开细长竹叶,张牙舞爪朝她压将下来。
她强自镇定,结巴道:“顾衍,顾衍……”
“我在这里。”
冷静的声音响在身后。
辛越迅速回头,看到他的玄衣几乎也夜色融为一体,正蹲在一旁不知拨弄什么。
她一溜小跑过去,一看地上,不禁催道:“快走呀,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玩石头。”
“……不是石头,”顾衍起身,拍拍手里尘土,带着她往前走,“好了,头上都出汗了,害怕了?”
“刚才真是吓死了,你一下便不见了。”
“你看这四周竹林,像不像山隗?”
“……”辛越毛骨悚然,声线抖得像一条游丝,“你你你,你说什么?有你这样当夫君的吗?”
“怕?怕就抓紧一点,莫要这样敷衍你夫君。”
辛越干脆两只手都抓着他一只手掌,抓到身前紧紧攥着:“够不够紧?”
顾衍笑笑。
晚云遥映,两个人的低语在幽暗竹林中回响。
约一盏茶的时间,他们走出了竹林,果不其然踏上了一条细沙石路。
周旁没有密叶遮天的竹林,月华温柔地倾泻下来,给灰白沙石路渡一层清冷光晕,两人的视线也开阔明亮许多。
“走哪条路?”
辛越讶然指了指自己:“问我?”
“嗯,那日你走的哪条路?”
究竟是什么让顾衍生起这样的勇气,在明知是复杂阵法的前提下,让一个一入园子便迷路的人指路。
这种事情要是辛扬问起来,辛越多半要跟他打一架,但这话出自顾衍口里,尽管听起来再是不合理,辛越相信,总是有他隐僻的道理在。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没想出什么名堂来,道:“我不记得了。那日走了一会便开始下雨,我先是胡乱走,后来遇着岔路,懒得选,一律走左边。”
“嗯,那便走左边。”
窸窸窣窣的踏沙声响在静谧的夜里,辛越想起那侍女说的话,急忙拽一下他的袖摆:“有个侍女的,她说改了阵,引我进去。”
顾衍勾起一个无声冷笑:“无妨,来。”
辛越忙跟上,二人在怪藤丑树、碧涧巨石中穿行,她喃喃道:“那日天灰沉沉,就已经够可怕,如今夜里看着,更是骇人。”
“知道我们走了多久吗?”
辛越估摸着两刻钟罢。
可顾衍却道:“一个时辰了。”
“什么!?”辛越停下脚步,直直地往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来,“歇一歇。”
捶着腿嘀咕道:“怪不得那日我走了一会便累,竟不知不觉过了那么久,我还当身手不再,体力也不如从前,好生自卑了一会。”
顾衍蹲下来握着她的小腿揉按。
“轻点轻点,有点酸。”辛越龇着牙。
顾衍放轻力道,换一只脚,放到自己膝头,神情平静且十分温柔。
辛越被他的周到感动,道:“回去我也给你按一按……啊!!”
“干什么!!”
小腿还被捏着,惊叫声起,一道劲烈拳风迎面而来,险险擦过辛越的耳边,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响,似乎是人倒地的声音。
“下回出手前能不能打个招呼啊……”辛越欲哭无泪,转身去看。
顾衍捻掉手里捏过石子的灰尘,看一眼那人额心的血洞,起身蒙上她的眼:“别看,不好看。”
温暖大掌覆上来前,辛越的余光瞥到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大片血泽无声漫开,她立刻识相地改口道:“算了,下回出手前不打招呼也行,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一句话把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刺客和陆于渊分开,这种自然而然的信任让顾衍颇不是滋味:“想借陆于渊杀我的人很多,想杀你的人……”
他的语气低寒,笼一层杀意,辛越却在深思:“我这般低调,想来除了西越那些疯子皇室,也没得罪过谁罢,现在西越也倒了,就更没谁了。京里那些,也不过是小时候不懂事打过几回架罢了……”
“……你真是太看低你自己了,”顾衍拉起她,“上来,我背你。”
辛越拒绝了:“你留点体力,一会万一再来十个八个。”
“莫要太看不起你夫君,”顾衍微屈膝,拍了一下肩头,不容置疑,“上来。”
“不……”辛越立在原地,抬手指了一下前方,哆哆嗦嗦道,“十个八个来了。”
冷静如顾衍,此刻都快被她气死:“上来,自己人,不怕。”
辛越啊了一声,脸颊绯红,这才趴上去,在他肩头一看,果然是长亭等人:“他们怎么在前头?”
“方才进竹林时,我……我玩的那几块石头,是让他们换一条路走。”
“哦……”辛越明白了,“是不是还有什么机密之处需要捣毁?”
“无,只是觉得人多碍眼。”
“?”辛越附在他耳边悄声说,“那你可得说小声点,别伤了他们的心。”
顾衍真是被她气笑了:“这你便信,我正经说话时你便当耳风似的,吹过便是。”
这话是怎么说的?辛越不知自己又哪里惹了他,顾衍转过一个弯,辛越忙拍一下他:“错了错了,这是右手边。”
“嗯,不走左边了。”
顾衍的脚步蓦地加快,也不同她插科打诨,走一条路心神便一分为二,一边注意周身动静,一边计算走哪一步。
约一刻钟后,他们穿过一片芭蕉林,眼前出现一道长廊,长廊下隔几步便悬着一盏琉璃宫灯。
六边形窗棂碧隐蕉桐,虫草鸣幽,抬首望去,从镂空窗格中可看到半面粼粼水光,半面如玉流紫。
顾衍眉目寂冷。
静湖。
长廊之下。
陆于渊抱胸,浅浅笑看他们。
顾衍背着辛越,停在他身前十步。
“哦……”陆于渊故意笑着压低声音,“睡着了。”
“那正好,今夜就别走了。”
“我认床……”辛越慢慢悠悠把脸别过来,下巴靠在顾衍肩头。
眼光落在陆于渊身上,目光骤然一缩。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云水遥更新,第 142 章 请君入瓮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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