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把他玷污了。
这要怎么办呢?
这是我这两日苦恼的问题,更别提,这人还曾以我的恩人自居。
要知道,恩是有的,但这都是我十二岁时候的事了,女大十八变,如今,本姑娘十四岁了,这恩变啊变啊,就变了味。
具体哪里变味呢?
头一年,我们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多,我忙于如何在压死人的课业中寻得一条让我、爹爹、娘亲都能满意的路。
爹爹致力于将我打造成同他一样出口成章、礼数周到的才女。
娘亲致力于将我打造成温婉可人、四般雅事皆通的大家闺秀。
但我志不在此,只是爹爹和娘亲在这吃人的世道中能爬到如此高度,总有一些为人处世的宝贵经验在,我觉得他们的期冀有一定道理,但在另一个钢筋水泥的时空,有个人会告诉我们,凡是经验,都不能被绝对继承,在这一点上,我跟他产生了一定共鸣。
所以,我找到了一条野路子,明面上,我能将二老期冀的乖女儿模样塑得很好,等闲人绝对看不破我这端庄底下飞墙攀崖、跑马打鹰的好本事。
而他,顾衍,顾小将军,一直很忙,八里廊、南地,真是天南海北地跑,再听到他的名字就是在偶尔出席的雅集之中。
大家提到他,会称一句少年英雄,会赞一句天生将才。
丰神俊秀、星眉朗目的样貌,意气腾骧、沉稳自持的气度。
少年将军,国之重器,前程大好,一时成了京中媒婆最热衷打听的对象,少女们听到他的名字都会脸红,真是奇怪,到了这个时候,大家就会自动忽视他的尴尬出身。
自从十二岁时,我撞破了他灭杀官兵安插自己人的好事,竟没有被灭口,只留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警告给我,这让我惴惴不安,一时很混乱,究竟我是期待他赶快来找我灭口,还是不希望他来找我灭口,总之在这要灭不灭的当口,我纠结了好几天。
这已经算得上是极限,因为我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开解自己,开解了三日后,就将这个事情忘到了脑后。
可半年后,命运再次把他送到我面前,在初见的分别之地,慈恩寺,我们旧地重遇。
那是一个隆冬,我十三岁了。
细雪像盐粒一样洒满天空,地上积一层薄薄的雪纱。
我捏着几颗石子,在慈恩寺后山的宝刹底下对着矮石林练手。
九十九根矮石柱,上头堆着尖尖的小雪,像九十九个头戴小雪帽的石头人。
一颗滚圆的石子从我的指尖弹出,第一顶小雪帽倏然迸开,像雪白的烟花,炸开一瞬又簌簌掉落在地,接着第二顶,第三顶,可惜到第四顶时,只打落了一小半。
我拍拍手,挺满意,毕竟去年来时只能打落两顶。
可在我蹲下来捡石子时,仰头看见石林中一排小雪帽成排炸开,从头至尾,无一幸免,灰扑扑的石柱上登时开了一条白色的寂灭的烟花串串。
最后听到一声闷响,石子没入石林旁一棵大树树干内,穿了一个光溜溜的小洞。
高手啊!
话本子里,少男少女在一个黄道吉日得遇高人,被收入门下,成为一代绝世高手,是不是天大的好事?但这都是骗人的,从小娘亲就告诉我,现实中遇到这种人,我多半会被敲晕了卖掉。
我是个惜命的姑娘,自认长得还算端正,遇到这种情况,最好的就是赶快跑。
没有想到,高手就是高手,能打飞一排小雪帽,外加洞穿一颗两人合抱才能抱紧的大树,拦下我也是轻轻松松的。
砰一声响,一颗石子打在我鞋面前三寸之处,天老爷,姑奶奶这步子要是跨得豪迈点,脚趾头就别想要了。
电光火石间,我感觉到,这个场景,有些许熟悉。
下一刻,熟悉的人也出现了。
就像我不晓得顾衍为什么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后来我就更不晓得,他为什么要教我如何使暗器,如何用指头发力才能又准又狠,总之这个下午就过成了顾小将军独家教学。
最后捏着酸疼的手指头,得出一个结论,不打仗的小将军,是很闲的。
我的整个十三岁,非常规律地保持着每两个月见到他一次的频率。
很巧吧?但我不如何觉得,因为娘亲每个月要去一趟慈恩寺,我能躲一次,但第二次绝对躲不过去。
所以我和娘亲达成了一个不好言说的默契,她隔月就带我去一趟慈恩寺,接受佛家熏陶。
所以我每一次在慈恩寺,都能见到他,后山宝刹,石林,长长的雕刻照壁,树底下,总之不管我怎么换地方,他都会悠哉游哉地从某个角落走出来,我想,打仗打多了,可能会想要在佛祖跟前求一个心灵的安定,顾小将军也是一个很会开解自己的人啊。
但那时候的我还不晓得,世上超过两次的巧合,都是人为的。
但这一年中,我基本可以断定,小将军受佛光普照,晓得残忍杀害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是一件道德沦丧之事。
所以我们的交情整体向好,他出手帮我摆平了几桩祸事。我……我给他送了个扳指,以示感谢。
送他这个礼,掏光了我所有的积蓄,平时受到爹爹的影响,虽然我也沾了一点视金钱如粪土的臭毛病,但往常也不至于慷慨到这个地步。
但后来听说我送礼的时候,正巧赶上他的生辰,我就觉得这个钱掏得真是太值了。
后来也会想想,我怎么那么巧就知道他的生辰,怎么那么巧他恰好帮我摆平了一件可能会使我两个月都出不了门的事,应该是故意的罢?但等我转过这个弯来,我们已经定亲了。
人偶尔视金钱如粪土,有益身心健康,有益掏光积蓄之后的身心健康。
但顾小将军也甚是上道,转头就送了我个大礼,送到了我心坎上,他将我爹爹调到宫里,亲自教导小皇帝的规矩礼仪,有半年的时间,爹爹都忙得无心考较我的课业,我从一个看着窗外鸟儿扑棱扑棱飞就羡慕的姑娘,成了一个可以三不五时就出门跑马的姑娘。
这半年里,我在细雨霏霏的催雨林遇到过他。
他坐在催雨台上,随手在雕一个什么东西,我在台下,远远看到他的身影,他这个人,杀伐气是很重的,但被春雨一浸,好像也透出那么一点温润来,他突然抬头,在一帘细丝中,一块木雕的小老虎抛下来,我抬手接住,他说:“雕坏了,送你了。”
我低头看那只活灵活现的小老虎,不晓得究竟哪里雕得让他不满意,但再抬头时,他人已经走了。
考虑到这个木料看起来很值钱,我没有把它丢掉,转头孝敬了娘亲,这个东西,后来出现在我的嫁妆单子里,名字叫珲木雕,根据辛扬研究,其价值可以换三座尚书府。
我还在榴火舒丹的夏日遇到过他,他打马从街上飞驰而过,我眼角只闪过他一节玄色的衣角,转头进了首饰铺子,打算买点什么送给嘉年当新婚贺礼。ýáńbkj.ćőm
但忽然听到门口一阵喧哗,玄衣佩剑的俊公子走进了这首饰铺子,酷暑天,窗外老槐树上趴着的蝉扯着嗓子嘶叫,他一进来,好似把暑气隔在外头,整个首饰铺子骤然冷下来。
这个幻觉持续了一刹,我才发现,是人都走了。
他似笑非笑看我,说:“这么巧,辛姑娘也在挑首饰。”
我含糊说了两句:“啊哈哈,给朋友挑支簪子。”
他说:“耿思南的未婚妻?”
我惊讶这个人好似对什么都了如指掌,说:“是啊,除了她,还有谁能让我迈入这间全齐都最贵的首饰铺子。”
这话不好说给小二和掌柜听,所以我离他离得近了一点,约摸有两个拳头的距离,说完就拉开身位,再让掌柜拿一只攒金的簪子来看看时,却好像看到他耳根子红了一点。
最后,我如愿挑到了好簪子,其实没费什么功夫,我对这些钗环首饰不感兴趣,最后只让掌柜把店里最贵地拿出来,一锤定音,除了荷包重伤,再无什么可惜的。
出门的时候,他手里提了十几个盒子,却从袖口掏出来一只簪子递给我,说:“方才给家里人挑首饰,既然辛姑娘也在,见者有份,这只就拿着吧。”
我推辞不过,只得收下,感慨了一会,幸好方才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否则他的荷包也得重伤。
除开这两处,西山、风满楼、观梅林,我常在各处地方偶遇他。
有人管这种情况叫做缘分,作为一个已经可以情窦初开的十四岁少女,我也在某个竹摇清影的夜里,看着幽窗生出那么一点绮思,我和顾衍,算不算得有缘分呢?
这个心思生出来就不得了,他的一举一动都好像有了特别的含义。
下雨时,他没有带伞,我委婉建议,可以帮他买一把,他却以家中伞多不宜浪费为由,让我捎他两步,看着我上马车,他才离开。我会想,他是不是想跟我在同一个伞面下,走两步路呢?
乞巧节时,满街人流攒动,我溜到江边清净处,正遇到他包了一条画舫,客客气气地邀我赏月,我婉辞了,但他居然跳下船来,同我在江边走了一会,桂影斑驳,暗香浮动,一带漆黑的江面上竟然升起了点点莲花灯,宛若银河倾倒,美轮美奂。
他说:“看来我们赶了个巧,有人放花灯呢。”
我会想,江边半个人影都无,这是不是他特意安排的呢?
他会把我从西山提溜去京郊大营后山,美其名曰练身法,但我的身法确实在那片山林里从追野兔、撵山鹿,变得越来越轻盈诡谲。我会想,等闲谁能靠近京郊大营啊,这是不是他的一种特殊对待呢?
我们之间,一时陷入了一种玄之又玄的境地,我搞不明白。
但我们之间这种微妙的平衡,终于在我十四岁的尾巴被打破。
这件事开头是这样的,大齐的姑娘家,十五岁及笄,十二三岁就开始隐晦地相看人家,毕竟这个年头,好男人打着灯笼也是难找的。
我的娘亲却有些奇怪,前两年不再要求我随她赴每个宴席、雅集、诗社、茶会,也从未说过嫁不嫁人这种事情,搞得我一直以为这事离我甚远。
但在我过了十四岁生辰的第二日,娘亲笑眯眯地来我院里,说要带我去见见世面。
这个事情,是让我懵了一懵的,主要还是未曾经历过。我也不是什么害羞的姑娘,一下子好奇心大作,连着问了七八个问题,“这公子是哪里人?”“他娘亲可好相处吗?”“他可会射箭骑马?”
娘亲将这个崔家的小公子夸成了一朵花,总之就是琅琊崔家的嫡公子,清贵读书人,谦和有礼。
第二日,在娘亲的安排下,我们见了面。
这种见面,自然不是大大剌剌地相见,娘亲言道,年少则慕艾,这等少年少女的感情最是朦胧,似雾似雨又似风。
故而把我们见面的地方也布置得甚是朦胧,三重轻纱罩着,袅袅乐音奏着,江边小风吹着,不论是说话还是听话都十分费劲,更别提看对方长什么模样了。
但总体上,我和这崔家小公子相谈甚欢,临走时,他送了我一把小匕首,我没有什么好回他,只好偷偷撩开帘子,教了他一招擒拿手。
天地良心,我还记着娘亲说的要矜持!只撩了那么一小个角,露出一截手,旁的再无别的什么了。
但这崔公子对兵器一类能了若指掌,一招擒拿手却要我连着演示三遍才能明白,这人的武学造诣一定比不过我,假使哪日我们不幸成婚,在家里,我应当也是拳头比较硬的那个,可是心底却莫名其妙有些不大高兴。
我在展示擒拿手的时候,对面的崔公子好像忍不住笑了一声。
我更是气恼,按着火,喊他来试试。
他的手伸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一只宽厚的大掌,指头匀称有力,虎口掌心指腹都有薄茧,一招擒拿手使得比我还快,一个细节之处稍作修改,好似杀伤力更大了。
好家伙,这哪是谦和有礼的读书人,分明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还是个高手。
这让我一下子,毫无愧疚地就把这人从我的择婿名单中划去了。
回程路上,娘亲问我们谈了什么,我说:“匕首的十八般用法,擒拿手。”
娘亲差点没撅过去。
我见状赶紧往她胸口抚了几下,借口下车给娘亲买点蜜饯,讨了一个小荷包,忙不迭地溜了。
没想到刚走到南门桥,迎面就撞上了顾小将军,不对,此刻他已经是顾侯爷,我们上次见面是两个月前。
听说他和老宅决裂,听说他别府另居,听说他把郑太傅拉下了马,听说他在朝中一言堂,听说他杀人如麻,冷面无情,拥兵自重。
这段时间,跟他有关的消息雪花一样,飘满齐都上空。
十九岁的少年,怎么还在窜个子,这是我见到他的第一感受,从前他就高,如今,扫上一眼,得比我高出两个头了吧?
这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的个子蹭得太慢,见着长得高的,就忍不住比一比,比完宽慰自己,我才十三岁,一定一定还会再长的。
没有想到我和他的个子,却一直保持在两个头的差距,从十三岁,到八十岁。
第二个感受是,我怎么把他的模样记得这么清楚?
我拎着一包雪花酥,脚步突然地轻快起来:“顾侯爷,恭喜恭喜。”
他慢悠悠跟在我身旁,始终保持三四步的距离,但开口让我有些搞不懂,他说:“我近来有些忙。”
我想起街头巷尾那些传言,顺嘴道:“应该的,经世治国嘛。”
他看着我腰间别的精致小巧的匕首,说:“今日,你去见人了?”
我心想,真是不能怪人家官途亨通,连朝中礼部尚书的女儿相看人家这种事都了如指掌,只好敷衍道:“是啊是啊。”
他好似不经意地问:“你……喜欢他吗?”
这个问题其实有点唐突,我干脆停下来看他。
他神色有点不自然:“怎么了?不喜欢?”
我叹口气:“我在等你说,真是不好意思,唐突辛姑娘了,这个问题不是我该问的。”
这新任顾侯爷此刻突然变得十分不上道,他说:“真是不好意思,唐突辛姑娘了,那么请问你觉得相看的这个人如何?”
我愣了一下,没有想到还有这种耍赖法,但一下子想不到什么话来堵回去,只说:“不如何。”
顾侯爷的脸色一下有点莫测:“你方才瞧着挺开心,我以为你们谈得来。”
我摊了下手:“谈得来是谈得来,他……”我不好说我怕打不过他,在房里吃亏,只能用辛扬的话来搪塞两句,“算得上志同道合,但你要知道……成亲这个事,还得互补,我让他一点,他让我一点,而不是两个人都卯着劲往一处争。”
“有没有考虑过,不互补,你不必退让,有一个人能全然顺着你。”
我哈哈两声:“那可太好了,顾侯爷千万要保佑我能在有生之年遇到这样的人。”
他往前两步,身体隐在楼船底下的阴影中,问我:“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我突然有些紧张起来,吞了吞口水,结结巴巴地告诉他:“最,最好是像你方才说的,能顺着我,因为我这个人,其实很有些怪脾气,若要我顺着旁人,可能不是那么容易,但我也会对他很好很好。”
不知为何,我偷偷瞄了他一眼,“最好长得端正些,见识广些,我们可以讲天葵的雪峰,也可以讲南门桥的煎饼,还得过我爹爹娘亲那关,他们喜欢家世清明的,”
说着说着,我上了劲头:“当然还得是个忠贞的,我不大习惯跟一群妾侍通房打交道,可能会被我一一打死。”
他听得很认真,若有所思地说:“出身……其实不是一个人所能选择的,不知你说的这个家世清明,从这个人这一代起,开始清明来不来得及?”
“啊?”我想了一下,逻辑上是说得通的,点了下头,“来得及的。”
“那你看,我……”
话还未说完,我整个人被他猛一推开,后背撞上楼船下的老柳树,几个黑衣人鬼魅一样出现,他发出声气音,很低,充满嘲弄和不虞,下一刻,我看到几道黑影缠上来,三两下全数被放倒,他拍了一下肩头,走过来问我:“真是不好意思,怕不怕?”
我没有回话,余光看到身后几丈远的地方有个鬼祟的人影,举着鬼祟的□□对着他的后心,我猛一往前扑,在京郊大营的后山练出来的身法在此刻得到了最好的发挥,从他身后射出的冷光险险地擦着他的手臂过去,他反手不知道掷了个什么,大石头后那个鬼祟人影也轰然倒地。
而我,脑子嗡嗡地响。
我……我把他扑倒在地上,玷污了。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云水遥更新,第 146 章 番外一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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