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顾衍在文华殿前殿同一帮大臣议事,不知议了何事,辛越听说有个老臣是竖着进去,教人横着抬出来的。
用午膳时,辛越便有意往他碗里多夹了些白萝卜丝,听说白萝卜清热去火,此刻当是很对他的症。
顾衍低头,看碗里冒出了个尖尖的白萝卜山:“把我当兔子喂了?”
辛越点头,她正有此意,道:“多吃些,对你有好处。”
他板起脸,沉下声:“没规没矩。”
辛越老神在在,不慌不忙,也不问他何事,笑眯眯地给他添了碗汤,白萝卜肉圆汤。
顾衍捏着眉心,难得有些精神不振的样子,道:“好了,不过是皇上欲封小郑氏为妃,寻了个老臣来当急先锋,一早在殿前咬文嚼字地扯了两个时辰,我不过没命人给他上茶,他费了口舌,累了身子,自个撑不住罢了。”
“小皇帝这么豁得出去?”辛越奇道。
顾衍简直要被小皇帝气死,啪地搁下筷子:“你看出来了?”
辛越:“自然,先前我们便说过了,那小郑氏浑身上下除了个姓氏,也没有什么出挑之处,小皇帝为何两次三番地为她出头,不就是为了捧个人出来替皇后挡枪,说来,小皇帝也确实算个情种了。”
顾衍冷哼一声,“不止小郑氏,刘氏,周氏都被笼到了皇后麾下。如今宫中人说到皇后,只会赞颂一句皇后仁爱,体恤圣心,倒是那些个新进的嫔妃,没头苍蝇似的斗得火热。”
确实,近来圣上的后宫陆续壮大了不少,从前只有皇后一枝独秀,如今四妃封了三个,余下的昭仪美人婕妤一类更是一溜儿封了不少,可谓是百花齐放。
人多是非多。
辛越想起昨日之事:“你昨日里,做了什么事,才惹得小皇帝今早来了这么一出?”
顾衍脸上又现冷意:“把宫里清了一遍,城里潜伏的灰羽卫全捏死了。”
“……”这般大刀阔斧,这般切齿凿凿,辛越放柔声音,“你将小皇帝吓着了,他哪知道皇后做了什么,只知道皇后触怒了你,此番不过是情急之下,想出了个馊主意,要将你的视线挪一挪罢了。”
顾衍捏着拇指指头,嘴唇紧抿,看着满桌菜食像鹰隼盯着猎物。
这番模样,倒很像有她爹爹看她课业的样子。
辛越心中对小皇帝油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又往他碗里添了半勺萝卜汤。
顾衍定定看她,半晌,鼻尖发出一声气音,低低笑了出来,一笑满身寒厉尽散,才算得能好好地用午膳。
辛越自觉此趟来得对,否则顾衍连饭都吃不好。
她由衷地觉得,顾衍对着小皇帝,实在是爱之深,换个人这般跟他对着干,坟头草都能盖一座茅屋了,便是她,也是不大有把握不把他惹怒的。
但是小皇帝几次三番踩在顾衍头上,顾衍都只是捏着拳头自己忍下,再去寻摸旁的人出气,小皇帝属实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用完午膳后,顾衍连觉也没歇,风风火火地往前殿去,据说命人给那老臣请了个太医,感动得那老臣子涕泗横流,颤着腿就要跪下来叩谢。
不料又紧接着被一车书册砸晕了脑袋,顾衍着礼部给老臣子备了一车大齐法度条规,让那老臣子“浸淫些祖宗礼数规矩,莫要作出这等有损天颜之事”。
言下之意即是,小皇帝胡闹,他没劝下来,反而跟着一道胡闹,这事若是传出去,只会损了皇帝本就不多的圣名,老头儿还是回去多读读书吧。
老臣子当即就臊晕了过去,关门闭府,整整两月没来上朝。
这都是后话。
今日午后难得放晴,天高云淡,素雪凝园。
往日里辛越同顾衍入宫,大多都是待在文华殿,不爱出去走,因为顾衍这人着实有一大毛病。
他看着冷,实则确实冷,且是挺孤僻的冷,浑身的热劲全往她身上使了。
对外人,是冷得不喜与旁人同桌共食,不喜有人碰他,诸多条条框框,实在是个很挑剔的人。
他自己冷还不算,更不喜人冲撞她,这直接表现为,在宫里头,她但凡透了一点心思出来要往哪里去,他便会着人提前赶往清场。
底下人虽然机敏,寻了各种让人难以拒绝的理由,客客气气地将旁人请走,但辛越知道后,还是觉得十分尴尬,都没好意思往外跑了。
心下便觉得还是她们辛家的家风好,多么朴素,多么谦和,多么平易近人,从不搞这种场面事。
故而今日辛越瞒了顾衍,歇了午觉后便带着黄灯悄悄摸出了文华殿,特意捡了僻静的小路,往御花园走去,路过的宫女都没有几个,甚是清净,甚是满意。
她心里头惦记御花园西北角那儿六角亭的景致,那六角亭地势高些,往东可见群山覆雪,缥缈如仙境,美得很。
只是得爬两刻钟的石阶,妃嫔们等闲可不爱往那儿去找罪受,辛越心中更是合意。
惦记得紧了,步子便快了些。
谁知刚走过铺着信白石的花道,拐了个弯,便瞧着不远处五六个宫女簇拥着三个盛装女子款步而来。
辛越顿住了脚步,左右一看,皆是高高耸立的假山怪石,凹凸不平有如鬼怪之面,灰白之中苔藓成斑,将中间这石道掩得窄窄一条,两旁是积了残雪的泥地,泥泞湿滑,瞧来断断是容不得两路人马通过的。
眼前的一群人一下发现了她们。
那三个宫装女子见了她却有意思,刹那间露出的神色皆不大相同。
一个身量丰腴些的见了她先惊讶,再露了些许难堪羞涩之意。
一个长得秀致婉约些的,面上尽显探究和忌讳。
一个长得端正严肃些的见了她,倒是先惊,再挂了浓浓笑意。
有意思。
看起来识得她,她却一个都认不出来。
黄灯有意上前一步,同辛越一道慢慢往前走。
两边人很快就在石道中间打了照面。
三位宫装女子走到她身前齐齐福了个礼。
为首的一个端正严肃的女子朱唇含笑,作热络样,上前一小步道:“不曾想能在此处遇见顾侯夫人,嫔妾们正要往皇后宫中请安,顾侯夫人秀毓名门,听说自来是娴淑有礼,可要与嫔妾们一道同去?”
辛越微微含笑听着,原本她乃超一品诰命夫人,妃嫔品级不如她,朝她行礼也是应当的,她若客气些,自也可以回半礼,只是这妃嫔便要侧身略避开,你有礼我有礼,大家和和乐乐的也就过了。
但今日她这膝盖,却是不大乐意屈的。
这一席话夹着皇后带着她,火药味颇浓啊。
如今已经好几年没有人敢在她跟前出言放肆了,属实令辛越有些新奇。
她笑着受了礼,四平八稳地看着这三位发僵的脸色,饶有兴致道:“秀毓名门倒是不假,娴淑有礼么……传言不可尽信啊。”
话尾悠悠荡荡,挠得人恨得牙痒痒。
话音方落,一阵烈风呼啸而来,穿透高耸假山之中的窄窄石道,犹自多了几分凶厉,如一尾龇着利齿的风龙。
这风龙带了几颗冰凉凉的雪霰,滴滴答答落到了辛越的脖子根,冻得她一个激灵。
身后突有几道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清冷的声音响起:“阿越叫我好找,眼看这天儿又暗下来了,怎的连个手炉都没带一个?”
辛越挑眉,回首一看,一道清丽姝婉的身影转过花道,亭亭立在一株白梅下。
她弯了眼角,看向来人:“清宁。”
汪清宁一袭白裘,信步而来,她生得极白,仿若要与满园雪梅相融,面容清雅淡然,声音也是平平无波,听来便有几分不客气的味道:“这三位是?”www.ýáńbkj.ćőm
辛越笑笑:“不知是哪个宫里的贵人呢。”
她的表情十足真诚,这三位同她打了个照面,就迫不及待要给她个下马威,可她确实也不晓得这三人究竟姓甚名谁。
汪清宁将一旁侍女带着的手炉往辛越手里一塞,眼尾也不曾扫过这三人:“噢,想来皇后娘娘近来忙碌了些,来不及教三位贵人宫里的规矩,如此遇了人还是避着些的好。”
说罢便挽了辛越的手,道了声:“劳驾。”
三个当场呆愣的宫嫔被黄灯拂到了石道旁的泥地上,辛越和汪清宁相携而过。
出了石道,二人立在一株白梅之下。
汪清宁“呼”地吐出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声音放得轻了些:“我曾听顾侯爷唤你阿越,方才一时急了,怕那三人为难于你,故而……”
一树白梅幽寒,横斜冷挂白玉条,眼前的美人一刻钟前还如这白梅一般清冷,如今面颊悄然爬上粉红,如染胭脂芳华。
辛越心中滚出趴墙往事,分心按捺下,摆摆手笑道:“若是不嫌弃,你也唤我阿越。”
“嗯。你可唤我阿樱,这是我的小名。”
“真好听,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辛越眉眼弯弯,遇着美人就有些忍不住拽词。
“……”清宁白皙的面上,一抹粉红更是下也下不去了。
辛越反应过来,她这般做派,换成个男子,定然是要被说成调戏良家妇女了,小时候武安侯高聿其一个麻袋罩下来的狠样还在她脑子里盘桓,辛越不由讪讪一笑,转开了话题:“还是要多谢阿樱,过两日,请你来我们府上吃饭。”
“好,”汪清宁垂首,轻声道,“后日里我便有空的。”
辛越憋笑憋得肚子疼,清冷又耿介的女子,真是太可爱了,高聿其真是烧了几辈子高香啊!
当即道:“那便后日晚间,请阿樱赏脸。”
汪清宁入宫来给她的姑母齐太妃请安,二人不好在御花园里多聊,片刻后便散了。
辛越边踏着石阶往六角亭上走,边感慨,她同汪清宁的前尘,可追溯到小时候往首辅大人府上的一趴墙,再续上却是七年后的今日,当真是令人感慨。
爬上了六角亭,举目眺望。
寒山远阔,风雪慵慵。
辛越爬了一身热气,面若桃李,斜倚在美人靠上看远山覆雪。
她尤其喜欢这样高远疏阔的景色,在龙蛇影外,风雪声中,一动不动地,能看着出半日神。
直至手边传来轻拍。
辛越茫然回头,一双杏眼雾里带风,像朝曦刚刚挣脱云层,洒在高山静谧的湖泊上。
黄灯垂下眼,轻声道:“夫人,有人来了。”
辛越顺着她的手往后头看,来人浑身裹着雪白大氅,脚下露出一道明黄。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云水遥更新,第 102 章 坟头草盖茅屋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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