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给她擦着手心,顺带捏了捏她手指,冷得像几条冰碴子,脸色霎时沉下来:“给我省点心,顾夫人。”
辛越将手往他衣襟里探,笑嘻嘻道:“你这九转玲珑心,省来做什么?”
“省来喂你。”
辛越双手贴在他肚子上,摸到一块硬邦邦的肉,捏了几下只捏起一层皮。
抬头看他:“横竖都是为我,多操操心有什么不好。”
顾衍将她手按在怀里,闷笑道:“你是要同我辩上了。”
“……”辛越悻然承认,“最近在你跟前,赢得太少,我想找点场子回来。”
“也是,人之常情,”顾衍瞥她一眼,“让你陪我来老宅,委屈你半日,回去让你赢个痛快。”
辛越对他话里那个“赢”字颇为忌惮,同样一个字,她说出来是不甘落败,他说出来却带着征讨的意味。
她识相地摇头:“不委屈,一点不委屈。”
“好了,”顾衍将她的手拉出来,摸了摸已经暖了起来,边整衣衫边警告她,“再敢将手伸出去接雨……”
“今日你便捆在这马车里。”
辛越吸取前几日的教训,安安分分地将手揣在怀里,一路上并未再生什么幺蛾子,一柱香后,顺顺当当到了顾府老宅。
辛越撑着他的手下马车,一脚踩入柔软之处,眼神下滑,一条绛红色五蝠纹扎实柔软的地毯从马车下直直延伸直顾府府门口。
眉头微拢,今日下着小雨,虽说春雨绵绵细如丝,然而下了有三两时辰了,这地毯绝不该如此干爽,只能是……老宅的人湿了就换,湿了就换,打听到他们的马车到街口了再换。
这般张扬奢靡,马屁却是拍到马蹄上了。
辛越抬头看顾衍,他的神情敛得极好,不见什么变化,一如既往的万顷寒冰挂在面上。
正在略偏头叮嘱执伞的十七将伞往她那边多倾些,仔细察看她的肩头可会被斜雨打湿。
顾衍近来抢了红豆芋丝的活儿,喜欢操心她的服饰,今日给她挑了一身橘色如意纹织锦长裙,腰间一条巴掌宽的腰封,中间隔半指点翠绘云纹,并缀一枚溜圆的南珠,腰侧垂下四条带红珊瑚坠角的丝绦。
此刻风大雨斜,顾衍又给她披了件雪白雪白的银狐毛披风,正低头系着胸前的系带。
她再四下一看,心里一惊,周旁摊贩小卒全无,往来都是油纸伞下锦衣华服的客人,身后跟三两小厮,捧着红绸礼盒一茬一茬地往顾府里涌。
辛越讶然道:“这是封街了?”
“嗯。”
她心里略略过了一下,老宅里没什么当朝掌要职之人,都领着些虚衔罢了,怎有这能耐、这底气将整条街都封了,就为顾老太君做一回寿。
若是没有,那便是借的能耐、虚晃的底气,打着顾侯爷祖母过寿的旗号,撑出场面,各牟其利。
顾衍最是厌烦此事,近来他的养气功夫虽然做得不错,但不得不出席这种明晃晃打着他的旗子谋取好处的宴席,心里多少会闷着火。
闷着又不能发作,她心里生出了一点不合时宜的怜惜感。
系带系好了,顾衍的手自然垂下,领着她往里走,辛越反手牵上他。
在他微显错愕的目光下,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轻声说:“敢松开我,把你的手捆起来。”
“……”顾衍失笑,被溟溟雨势浸润得冰寒一片的脸霎时转暖,蜷起手掌,宽袖之下,同她十指相扣。
几个不争气的酒囊饭袋,换她片刻主动,顾衍很满意。
二人顺着地毯往里走,十七一手撑一把硕大的六十四骨油纸伞,一手托一只细长礼盒跟在二人后头,小黄灯走在他身侧。
府门口俱是大红的鞭炮纸,落了一地,被雨水一浸,往来的人脚下都不免沾上些许红纸,看着喜气洋洋又有些滑稽。
顾二老爷、顾三老爷站在府门口迎客,二人皆是春光满面,乐呵得活似要娶第二十房小老婆,那笑容中说有三分是为老母过寿而喜都是他们良心大发。
顾衍说,寿宴要办整九日,头五日宴请宗室贵族,后四日是家宴,顾衍挑了第三日来,怎的这人还这么多?
辛越只投了个疑惑眼神过去,顾衍便微讽道:“来的十人里,有一个是正经祝寿的都算多说。”
明白了,冲顾衍来的。
辛越精准评价:“香孛孛。”
果然,二人一踏上台阶,顾二老爷顾三老爷立时迎上来,亲热无比:“衍哥儿来了,快进去,你祖母一早命厨房做了你最爱喝的甜汤,早打发人来瞧四五回喽!”
话语间亲热无比,真听不出这是一年才见一两回的亲戚。
顾衍神情冷淡,简单问候过,携她往里走,将一众虚浮的奉承抛在身后。
前头的丫鬟一路将二人引至顾老太君所住的永福斋。
行至永福斋院落门口,依稀听闻里头传出来的恭贺交谈声,辛越正要松开他的手,顾衍却一紧,不放。
她登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方才在门口,二人的手掩在宽大的袖袍底下,外人看了也只是当二人走得近,如今要进屋拜寿,他再不松手,她可不好意思往里去。
辛越停了脚步,不肯再走,顾衍转头道:“记不记得做什么?”
“什么?”
顾衍啧了一声,极轻,但不满之意昭然若揭。
引路丫鬟垂首站立,永福斋里飘扬的红绸后头,有几个妇人悄悄探头往这里看。
辛越心里生出些不自在,只好先安抚这个不情不愿的老男孩,道:“知道了知道了,请安,用饭,走人,你都说好几遍了。先放手呀,用过午饭我们便回去了,届时你想怎么牵便怎么牵。”
顾衍感觉到她误会了什么,但他乐意顺水推舟。眼神极具挑逗意味地落在一旁廊柱上的红绸,挑眉,没有开口,辛越却知道他在想什么,咬牙低声道:“做梦!”
“可惜。”顾衍这般说,手下却松了,辛越立时抽回手。
二人往里刚迈了一步,老太君身边的大嬷嬷瞅准时机迎上来。
永福斋正屋设了寿堂。
正中一副大大的百寿图,两旁挂着寿联,上悬寿幛,顾老太君坐在上首,今日着了一身棕红色对襟长褂,额前佩一条宽宽的银貂毛抹额,一贯无喜无悲的苍老面庞,难得带了丝笑意。
二人在蒲团上跪下,将早早定好的祝寿辞念了一念,倒不费什么心思,一长篇整整九页的祝寿辞,被顾衍删减得就四五行,顾衍念三行,辛越念一句,便结束了。
屋里有一时的寂静,好些人已经做好等半刻钟的准备,却结束得直接又突兀。
不过很快,顾老太君换上浅淡笑脸,命大嬷嬷搀她二人起来。
高门望族里没有几个不会见风说话的,族长夫人刘氏从门口迈入,爽利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气氛:“众位都在,正好,方才打膳厅里来,大老爷们儿都落席了,催我老请老太君过去,满堂儿孙都等不及要您分寿饼呢!”
一语出,众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附和,气氛被烘得火热,往膳厅而去。
膳厅聚了满堂来祝寿的宾客,闹闹哄哄,宛如几百上千只蜂在堂上嗡鸣,浓烈的熏香扑面而来,辛越脑子有些眩晕,她到如今还是不很能招架这种太过喧哗的场面。
顾衍在袍子底下又攥住了她的手掌。
恍惚间想起旧事,小时候也跟娘亲来过顾府,也是为的给顾老太君贺寿,娘亲说老太君夸了自己一句“这孩子长得有福气”,结果这有福气的孩子便嫁进了他们家,老太君若是记得此事,不知作何感想……
辛越含笑同顾衍站在条案下首。
顾老太君由嬷嬷搀着站条案前,缓慢地说了些场面话,大体便是来者都是贵客,我感谢你,感谢你们家,希望大家吃好喝好。简单一句话,镀上之乎者也,芳辞华藻,愣是说了半刻钟。
末了补了一句,衍哥儿是个孝顺孩子,百忙之中抽空来给我这老太婆做寿,大家都是一家人,要互相扶持照料,光宗耀祖,添丁添福,云云。
前头絮絮铺垫,都是为的后头这一句,告诉各家高门来客,定国侯平日里只是忙,但还是我们顾家人,还是会扶持顾家的,至于有几分可信,就见仁见智了。
顾老太君年轻时其实也是个泼辣厉害的,嫁进来正逢顾家盛极巅峰之时,但顾家步步败落,夫君由意气风发、温柔体贴到失意颓废、流连花丛,一房一房的小妾抬进门来,最后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死在女人身上。
她撑起中庭,果决狠辣地处置了妾侍通房,几个庶子通通没能活过五岁,但大厦将倾,她无力挽回顾府的颓势。
直到从未正眼看过的庶长孙一朝起势,步步高升,夺爵位、迁侯府,两方几断往来。
她自知这庶长孙对顾府的怨愤,再多的讨好也是无用,只冷眼看着几个儿子卯着劲钻研,在外头虚扬声势,在他们闹得凶时提点一二。
年复日久,一边是如日中天、年轻体壮的庶长孙,一边是纵情声色、攀亲借势的儿子,老人家所有的心气早就磨没了,如今还撑着这副身子,不过为着几个孙儿、重孙罢了。
此时,外头有仆妇进来告知,即将开宴。
今日来的客人多,顾府将膳厅偏厅也开了,男子在正堂,女子往偏厅,中间隔着一道雕花木门。
众人缓缓而行,顾衍并未立刻动身,侧头同她低语:“黄灯跟着你,只吃她布的菜、递的茶水,其余一概别碰,还有,不准喝酒。”
辛越笑脸登时僵住,随即扯出一个更大的笑容来,柔声道:“知道了,侯爷。”
顾衍露了进屋以来第一道笑,很轻,只唇角微微扬起,眼角冰霜稍融,屋内众人不约而同别开眼。
片刻后,辛越手里揣着一只小巧的鎏金手炉,坐在偏厅首桌。
这桌上除了顾老太君,便是各府的老太君、亲王妃、郡王妃、侯夫人,幸好她娘亲机智,寿宴第一日便早早地来了,同他们错开,否则此时当真要双双对视无语凝噎。
长这么大,她头一回以侯夫人身份出席这样的宴席,往常的宫宴,最烦最冗长的,也有顾衍在身旁,这些唇刀舌剑扰不着她,如今坐在一厅女眷里头,言来语去的,全是陷阱机锋。
坐了不到半刻钟,辛越的心思便深沉了些许,开始考虑,顾老太君已然八十六高龄,端的是长寿有福的,若是年年都过这么一回寿,她是否要提些微薄的小建议。
比如说人这么多,不如开几桌抹牌呀,不如支个台子听戏呀,总比全杵在膳厅里好。
顾衍说的,这种叫分而化之。
她觉得,除开战场,在脂粉堆里也很是适用。
辛越微笑送走第八位前来问好的夫人,再回过头时,谢天谢地,终于开席了。
席上黄灯给她布了些什么菜她压根不晓得,味如嚼蜡四字体会出了人生新感受。
借着更衣之名,她悄悄躲了出来。
片刻后从更衣的厢房出来,心里浸润了些潮气,她难得有些怅惘,拖拖拉拉不想回席上。
黄灯在旁察言观色,轻声道:“夫人一时被外头客人绊住了脚也是有的,不必这么快回席。”
辛越一听乐了,真懂事,点头笑道:“对。”
二人走出几步,辛越想起来顾衍说同她初次相遇时,是在顾府,一片竹林外,需穿过假山,走过石道,才能看到,在那竹林外,她送了他一块虎头玉佩,管他叫哥哥。
她那时听了有些感慨又有些遗憾,感慨她那么小就晓得拿东西堵人的嘴,遗憾她那么小,细节早已全忘了。
不过此时兴致满满,尤其想往那旧地去重游一番,捡两片竹叶回去逗他,若是他猜不出来那竹叶的缘来,便将他的双手绑起来,让他尝尝一动不能动的滋味。
辛越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问黄灯:“顾府里哪儿有一片竹林?”
黄灯对顾府老宅十分熟悉,婢女是她的遮掩,暗卫才是她的正经差使,自然要将夫人即将去的地方摸得清清楚楚,此时小手一扬,指向了右手边的小石道。
辛越抬头一看,不远处一株白梅立在道旁,隐隐约约感觉没错。
她随手拿起一把伞,黄灯欲接过,辛越却道:“好久没自己撑过伞了,站过来点,别淋了雨。”
“……是。”
二人当即便乐呵呵地往那处走去。
“夫人往这处来是何故?”黄灯给她拨开横斜出来的树枝,此处已经较为偏僻,顾府能为寿宴将正堂花厅打理得堂皇富贵,却不会费心思来打理这犄角疙瘩的地方。
辛越笑眯眯道:“寻点东西。”
大抵是宴上人多,仆人都被调到膳厅、厨房去帮衬了,这处厢房连带外头的院子都没见到半个人影。
她们越往里走,石道越是湿滑,她一心看着脚下,身旁的黄灯蓦然顿住了脚步。
辛越也停了下来,疑惑看她,黄灯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正前方,辛越顺着往前看去。
漫天雨幕中,苍青的竹林被微风拂过,摇曳成一片碧绿的汪洋,在那片碧绿前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玄衣黑发,身姿颀长,腰配玉带,袖口的银白护腕,是她今早亲自戴上的。
这是她的夫君。
若是此时情境合适,她撑着一把油纸伞,笑吟吟上前,在绵密雨丝下,同他说一句“时隔十六年,我们又见面了。”
当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简直可以写入话本中,百世传看。
但他身前,此刻撑着油纸伞的,不是她,是另一个杏衣女子,浅笑盈盈,抬手欲要为他遮雨。
辛越恍然怔愣在地。
脑中噼里啪啦炸过道道烟火,心如擂鼓,双手双脚都不知往哪搁。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云水遥更新,第 113 章 故地遇新人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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