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明白我果真是叙旧,迈克放下心来,从此开始充当起人生导师来。他说我属于那种偏执型人格,一旦对某物或某人倾入真情,便很难从情感漩涡里走出来,这点光从我小时候,为了自行车就可见一斑。在无法如愿时,每天都感觉生活在地狱中。
爱一个人,你便想知道她的全部,相遇之前的,超出你视线之外的,一切的一切。令我迷惑不解的是,究竟为了什么他俩会发生家暴,激烈到迈克三根手指骨折。又为了什么非选在我生日会当晚约她出来?这些问题直到许多年后我才找到答案,当知道全部,我不仅毛骨悚然。心理缜密及强大到这种程度的迈克,注定是我一辈子的劲敌。
“贪是个美德,人因为贪容易被控制,而且她很单纯索求也不多,好好把握机会,小老弟。”迈克阴阴笑着,又重复了一句:“等他们三人到美国后,再联系我,就这样。”
谁又不想经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情?为了所爱之人付出一切,看起来美好且悲壮,而往往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感慨只是在自我渲染。爱屋及乌,莫扎特成了我每天倾述的对象。当萨摩用圆滚滚的脑袋拱人想要出去时,我也学着Chris的模样将它抱在怀中,走在深夜的大街上,竭力想让声色犬马冲淡我如潮般的哀思。结果,我却总是耳闻,某个路人,或某个小孩,在对家人说,看哪,那里走着个怪人,那么大的狗还抱着,他居然不嫌累。
而我则全然不顾,只是抱紧莫扎特,与它脸贴脸,找个角落坐下。望着那对闪烁星光的眼睛,感伤地说你我都被抛弃了,我们的模样在她心底已经黯淡了,你再也回不去布里斯班,而我也好不到哪去,甚至比你更惨,已失去了最亲爱的人。情到深处不由潸然泪下,等回过神来,脚下被丢了不少硬币和零钱,街上的游客将我当成耍狗艺人了。
五月,当我得知即将要被换进赌场区,立即将积攒下的两个月收入汇往澳洲。家里只有林之衡一人在,在告知将会有钱转账过去,我便开始拐着弯打听Chris的近况。
“锐子,放心好了,她现在住你那屋,我和开源将她当做自己妹妹那样照料,大家都挺好的。”电话那头永远是充满倦意的声调,林思虑片刻,又问:“你现在都安顿好了?”
其实早在那时,我已开始着手找大公寓,为以后他俩的到来物色居所。我有我的私心,或者说一厢情愿,现如今他们仨住一块,Chris又没有正当工作,经济上依仗着他俩,而林和徐即将面临分配,没准她会跟着一起赴美。正像Chris说的,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给她多写信打电话吧,手机我明儿就先给她买,你的款子到没到不着急。锐子,你太小看咱们中国人啦,我和开源都是苦出身的革命大众,过惯穷日子的,自己哪怕少下几趟馆子,也不能饿着你的心上人。”林之衡打着哈哈,闲聊几句后挂断了电话。
一条短信跳将出来,发件人是老板卡洛斯,内容是上eastbay(东湾)看看吧,那里没准有你想要的。按着地址半天后我来到地方,是栋灰蒙蒙的老楼,门廊下刻着三个汉字—上海楼。这里三层有俩个大单元房,据说原屋主是Mafia,因背叛组织遭人处决,所以屋子空出来了。此楼老时年间由一民国大商贾所建,后来成了养老院收归市政府,现在对外出租。
几天后我喊来搬场公司,这里于是成了新家,对门住着个老北京,同住的还有对黑人小孩。老北京名唤Frank(弗兰克),曾经在远洋轮上工作,后来瞅准机会在查尔斯顿逃逸,当了六年黑户口修成正果。起初我以为俩小孩是他的私生子,后来熟络后才知,那是他收养的一对弃儿,原本就住附近的福利大院里。说来有趣,这对兄弟一年间逃了六次,每次都躲在他家,虽然不合法,但也无计可施,最终老北京家就成了寄养家庭。小哥俩很是吃苦耐劳,天天跟着弗兰克捞偏门,四下打工,三人亲如父子。他们姓Lamos(拉莫斯),那年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因我与五大三粗的弗兰克体型差异太大,所以小哥俩管我叫单亲妈妈。
于是,在每个寂静的夜晚,我开始写信。通常一封信我能写上三天,反复自我审查,确保中规中矩后再寄出。然而Chris却从不回信,每周打来个电话表述信收到了,言辞间问寒问暖,表面感觉很热络,其实夹着层客套般的陌生,这令我越发惶恐不安。
林和徐告知我,他们实习期半年即将结束,很快就要面临分配,地点大致是佛州的岸埠酒店。我的建议他俩也问过Chris,她表示愿意一起来美国。听闻这个消息,我便开始兴奋地构筑爱巢,将房间重新装修,全部换上她喜爱的宝石蓝,并不时为她挑选衣服,一个半礼拜就收集了整整一衣橱。六月快来吧,我已经等不下去了。
小哥俩常趴在案头看我写信,并且给出独到见解,说:“你这样还不如不写,是你想得到她,而不是莫扎特想得到她,别整天给狗拍照了,你得知道女孩们想要的是什么!”
弗兰克喝得烂醉,眯着一对血红的眼睛凑过来,也是连连点头,并说我太保守。
既然群众们踊跃发言,纷纷指正我做法不对,那么我也要相应调整策略。从此之后我彻底放野自己,在信件中插入大量漫画,主题都是围绕着人体结构和男女生理,结果这样的信寄出去四封后,等来的却是徐开源的一则午夜电话。
“锐子,昨晚她收拾东西,今早走了,说要回达尔文,此外什么都没说,你俩怎么了?”
“走了?”我如五雷轰顶,顺着窗台瘫倒在地,一脚将书桌蹬得远远。我能吸引Chris的,正是青涩单纯以及彬彬有礼,而今我听从粗蠢之徒的建议一改常态,岂不就成了她心中厌恶的放浪形骸,本质上又与迈克有何区别?我搞砸了,我亲手将她气走,我已经完了。
“其实打从周一起,我就发觉她很不对劲,整天将自己锁在屋里闷闷不乐的,怎么问都不肯开口。不过你别太担心,我和之衡会去找别人打听。最糟的结果,也能摸到她老家住址。”
至于他之后在说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浑身像泡在冰水中毫无知觉,整座屋子都在天旋地转。从此之后,Chris人间蒸发,杳无音讯,我被彻底遗弃了。
随着林和徐奔赴美国,后又被调动来到三藩市,接连发生系列大事,Chris带给我毁灭性的打击才慢慢淡出。我也尝试着去接触不同的女孩,什么肤色的都有,甚至包括跨性别。然而,那种激荡的感觉再也没有了,一切都在逢场作戏,我找不到能替代她的人。
在这些交往过来的人里,有个韩裔的Ladyboy张哲(银狐)对我痴心不已,她总是捧着我的手摩挲,对着青灯掉眼泪:“我是多么可怜哪,我爱你远比你爱她多得多,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我哪点比不上她?我爸妈都是大牛市的新贵,做对冲基金的先驱,我可以养你,你什么都不用干。别人是在泡夜店,而我却在泡赌场,我不想当你同病相怜的病友!”
这世上不存在绝对的被害者,在被害的同时也是施害者,银狐就是比我更悲惨的人。她为了取悦我,也加害了自己的父母,曾以三天一次的频率跑来输钱给我冲业绩,只是期待我哪天能回心转意。虽然如此,她在我心中永远只是个客户,是需要竭力迎合的贵宾。
起初我不了解女孩们都在想什么,而当自己中了死魂露也成了个女人,便大彻大悟了。如果换到那时,估计我连死的心都有。在物理记忆的这178天里,我经历了无数次恋爱,身为一代绝世美女,我就像太阳系的恒星,影响着所有的行星、卫星以及彗星,甚至包括星际尘埃。我自诩足够专情,却时常移情别恋,并且每个人我都倾注了全部感情。Chris正当青春韶华,她有自己的选择,我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转眼便擦肩而过。
“所以你难免迷失,面对那么多诱惑,又很年轻,区区一场初恋算什么。”天竺菊冷笑数声,道:“你自己也说,那种打击随着时间慢慢消褪,为何不趁势将她遗忘?”
“这太难了,分隔得越久,思念就越强烈。”我点燃艾卡的烟,刚抽一口便咳得不行,叹道:“这种想法当然有过,但悲情驾驭了我,令我觉得要做一个纯粹的人,就无法忘却过去,背叛的枷锁永远困住了我。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她也在一点点消失。”
若她彻底遗忘了我,不啻是完美的结局。
距今两年前,96年六月的某个午后,这个令我魂牵梦萦的人儿,抱着一个面色红润的婴儿,像只落汤鸡般站在东湾楼底。她面色苍白,朴素得俨然成了个乡下妞。
“这,”我安抚她洗完澡,换上舒适浴袍,问:“你当初为何不辞而别?走得如此匆忙?”
“因为我怀孕了,”她手指躺在床上的幼儿,道:“他们即将要分配,我无处容身,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回老家,我需要独自待一段时间。我在想,至少要等她稍大些,才能来找你,就这样蹉跎又一年。直到现在我仍心乱如麻,我觉得这世上已没人记得我了。”
“那你爸怎么说?他怎么没陪你过来?至少一家人我们也该见次面。”
“霍利斯曼,我爸听说你的事后气得发疯,说要拿枪轰死你,我只能选择离家出走,因此什么都没带上。”她抱着莫扎特的脑袋,又亲又吻,道:“没想到它长那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但是你放心,他无法跑美国来,至少三年里他做不到。”
当我想问何出此言,Chris早已倦得不行,费力地爬上床,抱着孩子沉沉睡去。午夜时分她醒来,我将自己整年来所有遭遇一一倾吐,并告知她迫切想知道的林和徐下落,早已是物是人非。就像她说的,时间流逝是多么可怕。
不久之后,在北部犯案的林之衡不堪忍受被人讹诈,暴打了吸血鬼逃回三藩市。为避免条子调查,弗兰克将他秘密介绍去自己的故居暂避,通过卡洛斯的斡旋,他重回酒店,在老虎机房当份闲职。那段时期,于我而言是幸福的,虽然这个家残缺不齐,但总算故人聚全了。
然而好景不长,到了该年九月,一家大有来头实力雄厚的赌场进驻三藩市,公开挑发了对布鲁斯坎切集团的宣战,从媒体战、信息战、收购战到搜罗旗下赌徒,一步步将卡洛斯逼入绝境。这个年逾七十的老汉,只能每天悲愤地擎着香槟杯站在窗台前骂娘。
我也是被网罗收编的对象之一,不管乐不乐意,还是被请进那道阴森森的豪华金属门内。歪嘴男人高高在上,几乎不说话,全由他的副经理唾沫四溅地代劳,并用一对鹰眼上上下下审度着我。当望见这种眼神,我几乎吓尿裤子,我敢说这种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如果严词拒绝,极有可能命丧当场。因此我只得请求给予考虑时间,即便转场的话,也需要时间。他阴阴笑着,还是不失礼节地将我送出了酒店。
“一切都是因果,虎牙组织为啥撇开其他人,这么有针对性地,想要从精神到肉体彻底摧垮老卡?”晚间林之衡窜来家中,不停抽着烟来回踱步,说:“现在你明白我为何要跑了吧?天罗地网乌烟瘴气,锐子,三藩市待不了了,你自己也清楚,咱们还是得跑路。”
直到耶诞前夜,林一直在劝我放弃幻想,并约定三天后悄然动身,用他那辆从未示人的福特,往美东去重新开始。但仅仅三小时之后,他便命丧地下车库,被人远距离一枪爆头。
“我从来就没逃离过厄运,每当自以为把握住命运,只不过是由一场灾难过渡到另一场灾难,并且每次都叫我走投无路。一年多的官司,从出庭作证到遭起诉,拘押小单元,直至保释候审,每天都是世界末日。我能带给Chris的,只有担惊受怕,我给不了她所希望的平平淡淡。”我望着袅袅飘荡的烟雾,不由哀叹:“临行前的那晚,她还浑然不知,并说第二天要带莫扎特去剪毛。而当她彻底醒来,早已跑在公路之上,我的人生糟透了。回想这些,令人窒息,她呆呆地坐在后座,我不知道Chris在想什么,并随时做好让她下车的准备。”
“而事实证明,她还是选择了与你一起亡命天涯,去过毫无安全感的生活。对不起,我刚才有些分神了,总觉得哪里连不起来。”天竺菊又甩过来一支烟,道:“你请继续。”
“不,恰恰在当时,Chris处在最不确定的动荡中,整个人完全傻了,一边说要下车一边又要求她来开车,我敢肯定她吓坏了。”我嘿嘿一笑,说:“而你绝想不到,我会倒霉到何种程度。逃亡的第一天,不,确切地说,就半天后,我立马摊上事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驾车离开三藩市,我毫无目的地乱开,Chris多次下车抽烟,在圣何塞大吵大闹,朝我脸上吐口水,歇斯底里地说我毁了她,直到傍晚我们才进入内华达地界。她那时才冷静下来,我们来到了一个地图上没有标注的小地方,她带着孩子上餐馆,我则去附近邮局买图册,那套过时的旅游地图就是当时买的。而当我回到那里,头一下子大了。
Chris被一群泥腿子缠住,几个无赖正像苍蝇般在骚扰她,或撩拨她长发,或肆无忌惮地捏孩子脸蛋,我被气得浑身发颤。这种事倘若放在几天后,我能用几十种方法应付过去。但这只是第一天,什么经验都没有。柔声细语没用,放狠话别人围着笑,我怒不可遏,最终动起手来。可我常年养尊处优,哪是这群壮汉的对手,其结果就是被立即放倒在地。
好在店家见势不妙,怕拳来脚往毁了生意,便早早报了警。很快开来辆警车,下来两名警员,无赖们见状一哄而散,而我们则被带去警局录口供。也因为这件事,给了我足够的教训,从今往后我竭力避开大道,哪怕吃亏也屈辱吞下,尽量不与人来往。
我摊在后座,面如死灰,这才第一天,人生便彻底完了。老警官见我这样,便由他来代驾,顺便在车上询问事情经过。而令我没想到的是,Chris俨然成了主角,与她相比我的演技太业余了。警员办案,第一件做的就是查你身份,而这件事恰恰是我的死穴。
虽然握有卡洛斯伪造的驾照,但对方需要核实你的真实信息,警员会将编码告知局里,在行车过去的同时就能在电脑上打印出来。如果三藩市警员发现我已越境逃亡,很可能会标红我的信息资料,这家餐馆的老板多此一举,我还不如被人活活打死,也好过再遭拘押。
因此我给不了驾照,更无法给出ID,正当我满头臭汗想对策时,Chris如神鬼附体,开始了一通忽悠。声称我们要去维加斯看摇滚演唱会,没时间耗在这种无聊询问中,而且此事可大可小,我根本没伤着,犯不着去指证无赖,这不过就是场意外罢了。
“那几个家伙我也知道是谁,但笔录还是要做的,”老警员很和蔼,一边逗着孩子一边拉家常,说:“我担心这些人还会来找麻烦,请出示你俩的驾照或ID。”
她掏出自己驾照,随后使了个眼色,要我也翻衣服,其结果自然是不可能找到。看她那么淡定,我也逐渐冷静下来,刚想开口,便遭到她劈头盖脑的唾骂。
“让你管孩子你推说去理包,结果啥东西全忘家里。”她愤愤不平地掏出两张来历不明的票卡,揉成团丢在我脸上,叫道:“我受够了,你干什么都不行,一无是处的废物。”
“这怎能怪我?是你说大太阳底下开车好心情,全程把着方向盘不让我来,否则我走半道就会自己发现,谁又能想到会遭上这种破事?”
老警员见夫妻俩撇开他正破口对骂,情绪很失控,只得将车停下开始劝架。见我们全然没有收口的意愿,便捡起纸团抖开,那果然是两张当晚十点的演唱会门票。我很是恍惚,不知她是怎么变出来的,但戏已上演,已经停不下来。他下车挥挥手,让走在前面的警车先回去,随后来到我们中间,开始劝说起来。
“这样的小事,哪至于这么激动?现在的年轻人真搞不懂都在想什么。”
“被人打一顿算什么?比起命钱更重要!你以为这是去看演唱会?我俩还有其他场要去搭舞台。”Chris眼睛一红,眼泪齐刷刷下来,指着我抽泣道:“八百块,就这样飞了。你家老头负债,家里什么都被他偷空,连我内衣也不放过,我只是不说罢了。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让我还怎么过?你当职有基本工资,咱们呢?不开工就得拿救济,小孩也迟早饿死!”
孩子被惊醒,紧紧揪着她衣襟,十分应景地放声大哭。她编织出这么一个破败家庭,我俩是需要经常跑外州打零工的底层,往来奔波赚取微薄收入,只有屈指可数的关系网,如果赶不到维加斯,无法开工就会得罪客户,八百刀只是小事,之后的单子铁定全都得黄。因一场口角,还是被揍的一方,导致无穷麻烦缠身,很快就将领救济养不起孩子了。
“我明白了,这样吧,”老警员打口袋掏出八十块钱,塞将过来,道:“原本录口供是考虑到你们以后还会报案,既然不决定起诉那就无妨。耽误你们时间,我没料到实际情况是这样,只能说过意不去。这些钱虽不多,但不能饿着孩子,我送你们过加油站,打起精神来。”
她迫不及待地收入囊中,立即止住啼哭,得逞地笑了。随后这名老警员将我俩送过油站,独自站在寒风中长吁短叹,消失在了后视镜里。
“你可真行,眼泪说下就能下,这种演技哪学来的?”我捡起票,如大病一场,让她立即上高速,随便怎么开,总之得迅速逃离此地,问:“这两张票哪来的?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前些天帮女警闺蜜定的,本打算今早送过去。”她狠狠捣了我一拳,叫道:“你常自诩阅历丰富,怎么连个乡下地方的警察都应付不来,这些天你别开车了,让我来决定走向。演技了得?我是真的在哭啊,你当我是演戏吗?回想这种一辈子不会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倒霉事,全集中在我身上,我满心灰暗,便不由自主地泪如雨下。”
“让你过上落魄人生,我也不想的,你是怎么编出这套弥天大谎的?”我哀叹一声,问。
“因为你没过过苦日子,我十五岁就出来混社会,各种人都见过。”她也长出一口气,丽眼露出疲倦。给我解说要演好苦命人,特别是连饭都吃不上的那种,一定要极致演绎出全部窘迫。穷鬼是不管钱的来路,有就一定拿。海明威就说过,道德在金钱面前是卑微的。
“那你而今是怎么想的?”我掏出烟,为自己点燃,问:“这贼船上了就下不去了。”
“以你的拙劣演技,不出一周就会被人逮住。我的决定就是,从今往后与你浪迹天涯,一起度过这段最困难期。”她朝着我们离开的油站方向敬了个礼,说:我也同样误导了警员,妨碍司法,理论上已是你的同犯了。”
就是在那一天那一刻,Chris彻底斩断了全部梦想,与一个无法给予自己幸福的人,来回亡命在各条州界线上。随着日积月累,反侦察经验直线爆表,若没有她作掩护,将每场危机都掩饰过去,我压根活不到现在。由头至尾,我都在竭力避免她受伤害,结果我却成了每天迫害她的罪魁祸首。这个单纯女孩逐渐失去了笑容,再也不见当初奥克兰牵手时的朝气。
天竺菊说的对,交谈果然是件好事,正是在这种你来我往中,Chris那快要望不见的背影,逐渐变得通透起来,立体起来。我恍若隔世,当这层让妖法封闭的薄纱被捅穿,顿感撕心裂肺。我怎能忘怀那张无辜的脸?也许借故死在此地,正是不经意间为她解开枷锁。
“即便全部找回又如何?这种事越回忆越痛苦,我不想再谈Chris了。你与其他人没有区别,都是在我身上搜集情报,只不过戏份做得足一些。”我掐灭烟,望着艾卡歪倒的轮廓,问:“看样子你在这待了很久,知道该怎么离开吗?我有几个朋友仍身处险境,我得设法离开这里。适才你说有个什么镜即将打开,那是什么?”
“葵花之镜,”她似乎受伤不轻,倚在墙头纹丝不动,说:“它不是为你们而设的,即便出现你也看不见。他们全都安然无恙,其实我们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你们。”
“保护着我们?可他们几个已经足足死过两次!”闻讯我不由一愣,想起勿忘我在天穹花庭院所说的话,问:“你的同伙安娜,就是那个黑长发女孩,她究竟与我有什么渊源?为什么会有人说我就是她?其实我们一直怀疑,你等四人也许是来自未来。”
“安娜?可她并不叫安娜啊,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艾卡想了半天,轻咳了几声,笑出声来:“是的,你说的没错,我们不是你这个时代的人。像现在这样彼此交谈,是我原本不曾料到的。她与你确实有渊源,但一下子很难说清,而且你会无法理解。”
“你怎知我无法理解?而且像这样被囚着,除了对话也无事可做。如果换在几天前,我确实很难理解。但我由人成半妖,再由半妖恢复为人,目睹太多不可思议,早就见怪不怪了。我也见过不同时空线的自己,都能明白,你们身处其他空间,不幸对撞在一起。”
“你见过另外的自己?”艾卡显然大吃一惊,向我扬扬手示意再靠近些,问:“这怎么可能?难道也是世界裂变的一部分?告诉我,它是怎么发生的?”
“那个我是位女性,就是我现在的模样,因丧失全部记忆,所以我将小苍兰这个名字送给了她。”我刚想将雷音瓮大战向她描述,转念间觉得很是不妥,对方是何底细只字未提,我怎可将自己都讲全了,想着便话锋一转,道:“想知道自己感兴趣之事,最起码地,也该将自己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对方才对。这样可不行呢,你认为呢?”
“这点恰恰是我做不到的,那样将会打乱一切,造成无穷灾难!”她显得很是为难,见我生疑,便又说:“纵然有一万条理由我也不会害你,有关疑惑,你问吧,我在我的范畴内决定,能回答多少算多少。但只有一条,你不得追问。”
我觉得这很合理,便抛出了第一个问题,那便是刻在老马本子上的盲文。
“对,是我留下的,那是两个关键时间点。既会改变你们的命运也将影响到我们。”
我另外想知道的,是为何要盗走Alex的钥匙和背包,并分组在不同的发电机上?
“我们没有窃走钥匙和背包,它们属于你们时代的产物,被别人取走了。我们只是采用了某种方式,将钥匙收集起来,所图之意只关乎我们,与你们无关。或者这么说,其实我们就像你们那样,对什么都很困惑,同样陷入迷雾中,甚至还没有你们了解得更多。只有那只黑色双肩背,是因为睡梦中的黑影接连五天不断重复才留给你们的。”
她所说的黑影,便是被隐藏时空线下早已战死的范胖尸魂,它没有时间概念能去到所有的将来与过去,并且在被彻底粉碎前,已摸清了四人的底细。如此看来,所谓的梦呓低语者不仅影响了我们,也同样影响了她们。
“既然你们来自未来,必然看过我们即将会发生的种种,我的几个朋友目前在哪?”
“其中的一胖一瘦,因我们的协助,目前已脱离危险。剩余的那个,与你一样待在差不多的水渠里,你们很快将重聚,现在可以说说另一个你是怎么回事了。”见我连绵不绝地发问,艾卡有些耐不住了,冲我摆摆手,叫道:“你干嘛这样对我?我想了解她与自己无关,全是为了你。真是受够了,你这个小东西怎那么会胡搅蛮缠?”
见自己确实有些咄咄逼人,对方言辞间充满恳切,我便将雷音瓮细节简略说了一遍,但至于小苍兰的真名还是留了个心眼,未向她透露。正当我描述自己在嚣尘之海的奇遇时,眼前忽然变得通红,弥漫起无尽的烟雾,那条叫柏沙莎的鬼影正步步向我逼近!
我怎么都没料到,这只女妖会在这种时刻冒将出来,慌忙想要站起,她发出长长的啸叫,窜到我面前一米左右,无端消失了!我忙摆好架势以提防柏沙莎偷袭,哪知,两条漆黑的阴爪一下洞破胸腔,这只妖孽竟打我体内探头出来!顿时扬起的钢针长发扎透了我的双眼!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十米之外的艾卡惊恐万丈,大叫起来。
那种在缨鳃舱体验到的剧烈疼痛瞬间摧垮了我,我紧紧抱着脑袋,连一声呜咽都使不上劲,便瘫成一堆烂泥,歪倒在地。无尽的黑暗吞噬了我,已然没有了时间的存在。
当我从这种撕裂的痛苦中回过神来时,满目血色已消去,而被填充进盘绕的黑雾,我试图调出第三瞳看向对面墙头,却不能够。此时已感觉她不在原位,我到底昏厥了多久?
“艾卡?你还在吗?天竺菊,你应我一声。”我探出手,盲目地乱抓。
可恨,若早知如此,我应该问得更多,却说了许多废话,白白浪费掉大把光阴。
“我的时间到了。”话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艾卡不知何故,竟站在我身后十米之外。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抬腿朝前走去。原来她没有被所谓的镣铐锁着,而是故意躲得远远。
“你既然能过来,为何刚才要骗我?天竺菊,你要走了吗?我们还会相见吗?你先等等,”我竭力想要爬起,却不能够,无尽的黑雾挡在眼帘前,令她比起之前的绿色轮廓更难以看清。见她打算开溜,我一下子急了,叫道:“你走了那我该怎么办,艾卡?”
“只恐怕永远无法再见了,然而时间的交汇,又必然会相遇。”她故作高深地仰天长叹,侧过脸看我,似乎正在微笑:“我既不叫天竺菊,也不叫艾卡,我的名字叫林锐!”
“林锐?那是我的名字!难道说?难道说你是未来的我?可我是个男人啊!”对方要是黑长发,通过种种迹象我尚能牵强理解。可这个弥利耶,完全就是个陌生的白人女性!并曾经一起走在纳什维尔的地铁站里,相距不超过三米,她怎可能会是我?
“我就是十年后的你,很不可思议吧?这世上许多事都毫无逻辑,你不能以主观视角想当然地联系在一起。我之所以掩盖自己身份,是担心控制不住自己情感而将一切搅乱。”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见她越走越远,我只能像条花蛇般扭曲着前行,问:“我可确保那时并不存在特殊时间点,你又是怎么做到裂化自己,以实体形态站在我面前?”
“那并不是我,其实你是我失落记忆里的碎片,理论上并不存在,因此我对你以及你的经历都很陌生,并想要找寻答案。我们四人的实际情况是,身中妖法而被互换了躯壳,黑长发才是你的兄弟Alex,剩下的俩个男人既不是范胖也不是老马,而是你还未遇见的女子。她们与你们在一个时代,并且同时来到了阴宅,正因这种巧合,造成了身处未来的我们与你们交汇。实际上,我们甚至都不在美国,而在亚洲,在一座与吕库古阴宅构造相似的堡楼里,这就是瞧不见彼此的原因。我们四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尽量避免你们死亡!”
“你是说那两个女孩真实存在?她们到底是谁?”
“去找到答案吧,既然这是命运的序幕,你们要自己搞懂一切。你可知我有多不甘心就这么离去?我多想拥你入怀,去感悟丧失的一切?好好珍惜Chris吧,她是上苍赐予你的礼物,我不想你将来如我这般悔恨。”她的身影变得越发朦胧,正在逐层消失。
“十年后的林锐,你等等,我之后又将会如何?”
“而我再没能力可以确保,上午,少年的林锐,记住。。。你会死去!”伴随着一个投水之声,所谓的天竺菊,或者艾卡消失得无影无踪,永远地走了。m.ýáńbkj.ćő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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