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蔓延。
文本内外,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美国文参团的托马斯·康纳更是面如死灰。
常教授也叹道:“是我错了,看、、这三首联袂登场,共同构建了一个大场景,大故事,竟就此对这三首间的前后关系,妄下定论。”
“冷静,”郝主任推推眼镜,倒还冷静:“还有第三次。”
“王上校,你们在一线与后方同步讨论。有什么想法能提的都提。”
“是。”王勇应道。
老妇抱着蛋进屋,再没出来。
眼前停着的六个水晶球,只剩下三个位置尚未定。
目前定下顺序的三首诗,分别是:
1、《登幽州台歌》
2、《登科后》
3、《拟行路难》
没有定下来的是《咏史》、《贾生》、《行路难》。
文参团的成员们正在搜肠刮脑,急促地思考联系。
常教授却突然道:“虽然第二套方案失败了,证明咏史不可能是最后一首。但我还是认为必定在之前。现在只剩下了最大的一种可能性。”
第一套方案失败了,证明咏史不可能是第二首。
第二套方案也失败了,则证明咏史不可能是最后一首。
而如果《贾生》确实在《行路难》之前。
那么,确实只剩下了一种方案。
文参团已经停止争论了,他们显然也都想到了这个最终可能,尚未说出,常教授便讲了。
郝主任思索片刻:“如果按照你的意思,必定在之前。那两次的失败后,咏史的位置就可以定下。”
常教授道:“不错。现在来看,这个文本层的场景真正的顺序,大概就是:、、、、、。”
文参团中有人忍不住问:“如果确实排在前呢?方才我们也亲眼看到,文本世界里比先出现。常,你能肯定吗?”
问的是美国文参团的托马斯·康纳,他还不甘心韩国历史映射论的失败。
常教授道:“我不能肯定。但我们还没想到真正的破解思路前,根据已有的客观信息,这是最大的概率。”
也有人说:“我支持常先生的意见!当中的老妇人,和的,分明是同一个人。”
文参团当中不少人都表示了赞同。同时也有人持反对意见。
再次激烈地争吵了起来,都试图说服对方。
郝主任想用常教授的意见,但这次四国联手,他也不能一人独断专行。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文本世界内,一直躲在中国资深者后战战兢兢的普通人袁煦,忽拉了拉陈薇的衣裳。
陈薇回过头,却听袁煦小声道:“我、我认为常......常教授的意思是对的......”
她小声说了一番话。
此时,联合文参团内正一轮激辩结束,场面暂时一静。大家都听到了陈薇的大嗓门:“......你说什么?!”
她来不及听完,竟猛然将袁煦一拉,激动道:“王队!”
大家的视线都移向她俩,被推到众人跟前的袁煦不由涨红了面颊,往后缩了缩。
郝主任问:“这是?”
王勇道:“这是袁煦,之前被掳走的我国公民。”
郝主任亲切道:“小姑娘,别怕,你有什么想法就说。”
他与那些或奇形怪状,或过分光彩照人的“超凡者”不同,生得看起来倒是很普通的,像是个中年谢顶的典型国内干部,袁煦看见他就想起了自己大学里的院长,心生了几分亲切,鼓起勇气说:“我、我想说,常教授排的顺序,这些诗,恰好就是的诗......”
她话音未落,常教授猛然睁大了眼,心念急转间,竟如醍醐灌顶,失声道:“原来如此!”
其他各国的文参团成员,却慢了一步,闻言还在心底将这些诗的具体内容滚动了一遍遍,再默背《将进酒》,开始琢磨: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ýáńbkj.ćőm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将进酒》的前两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讲的是什么?讲的是时间!讲的是时间易逝,凡人易老。
而《登幽州台歌》同样讲的是时间!感慨天地虽宽广,时间辽远,而吾生却有涯。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则是一种畅达的,对自己才华的自傲,对仕途前程的期许渴望。
而《登科后》恰恰说的就是有一天终于“我才得用”,春风得意马蹄疾。
托马斯·康纳也正在飞速思考。他艰难地用之前硬记下来的中文,生涩地将这些拗口的中国诗词在心底背了一遍,忽将眉皱起:“不对。常,数量对不上。”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这段难道对的是《拟行路难(其六)》?确实,鲍照也提到了“自古圣贤尽贫贱”,提到了圣贤。
那后面三句“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三句难道对《咏史》、《贾生》、《行路难》三首?
这数量和内容却无论如何都对不上啊!
有中国的文参团成员,本就熟悉诗词的,也心有不通。却不好在本就不熟悉诗词的外国人面前露怯,楞是道:“谁说这一段对的只是?你仔细想、里都提到了什么?”
“‘白首不见招’的冯公和英年早逝的贾谊,不都是那自古‘寂寞’的圣、贤吗?”
也就是说,“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这一段就对了三首诗。
但托马斯·康纳还是想不通:“可是最后三句,和的内容对不上啊。”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这,怎么琢磨都无论如何都对不上啊?
常教授抚掌大笑道:“你们这些学究,都想错了!想的太复杂了!小姑娘,你说吧。”
袁煦便怯生生道:“这些诗,是按里李白的情感情绪变化排列的......”
她是师范生,而《将进酒》恰是高中要学的重点诗文之一。
其中诗词的情感变化更是分析之重。
“情感情绪”四字才说口,一时被固有思维困住的众人恍然大悟,有几个研究诗词的,几乎不顾文本世界的困境在前,而要顿足叫好了!
李白的诗歌,最大的特色之一,就是以充沛的感情喷涌,取代刻意雕琢。他常常是以情为诗,以性情为诗,辅以才华,饱满的情感情绪结合想象力,天然去雕饰的诗词自然而然喷薄而出,惊艳世人。
《登幽州台歌》整体诗作的感情基调是悲壮豪气而感伤的,而《将进酒》的前两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正是带着李白特有的悲壮豪迈。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悲壮感伤之后,李白开始安慰自己和朋友们。
这几句里虽有一些自我安慰的意思,但那股子的欢乐与自豪情绪,却与《登科后》欢乐得意的情感基调正正对应。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这一段的情感情绪,却在上一段自我安慰的欢乐得意后急转直下。
李白虽然觉得天生吾徒有俊才,但仍掩不住内心的“愁”,于是就借酒爆发了自己对社会、对统治者的愤懑之情,对处境的沉郁之色、讽刺之意。
而这些愤懑之情,沉郁之色、讽刺之意。
对应的恰恰是《拟行路难(其六)》、《咏史》、《贾生》这三首的感情基调。
而“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三句作为结尾,虽有失意之感,却带着李白特有的豪放自信。
《行路难(其一)》是李白第一次仕途折戟,离开长安时所作。诗中虽有失意之情,却很快就转向了“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积极豪迈,乐观自信。
而《将进酒》是李白被赐金还放之后所作。他此时比当年更加失意,更加愤懑沉郁讽刺,所以《将进酒》色调比《行路难》更沉。
但纵观全诗,直到结尾,这位几乎成了盛唐象征之一的大诗人,在失意愤懑里,都仍带着性格里挥之不去的乐观自信,带着对前程的希冀。
所以应时《李诗纬》里说“太白纵作失意之声,亦必气概轩昂,若杜子美则不然”。
《行路难》恰对应的是《将进酒》这份失意里仍气概轩昂之色!
如果顺《将进酒》全诗的情感变化下来,排序确实是《登幽州台歌》、《登科后》、《拟行路难》、《咏史》、《贾生》、《行路难》!
这下再无异议。
见四国文参团达成了共识,郝主任看了一下时间,还有十分钟!当下便叫王勇。
王勇便牵起《咏史》,按在了第四的位置。
刚一摁下,排在第三的《拟行》,金绳自动飞起,连住了《咏史》!
下一刻,风云色变,他们又重新回到了那埋藏着无数尸骨的《咏史》山谷。
但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意。
他们看到那茅舍中的老妇抱着凤凰蛋,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进了《咏史》山谷,把它埋在了那片树林下。
凤凰蛋在树林下吸收着那些死去灵魂的不屈而忠贞的情感。
那些情感,思想,一寸寸转换为热度,孵化着凤凰蛋。
她对着那些树林祭拜,喃喃道:“夫君,阿香,阿载......你们来孵化这孩子......等这孩子出世的时候,火焰会烧掉这里,那些山,那些树,那些草,都没有了,你们会重见天日的......”
这是没有张玉他们干预的时候,凤凰真正的出世过程。
这些山脉的地皮下,处处埋着骸骨,一层叠一层。别看表面是正常的山峰,但地皮只是表面一层,如果刨去几层土,这些周围的山,其实全都是骷髅岭,是堆叠起来的尸山。
光是这片森林底下,就最少埋了十万骸骨。
此身虽异,心火长存。
这些不屈而愤懑的心火热力滚滚,终将以凤凰的诞生为结局。
《咏史》之后紧连《贾生》。
凤凰从地下飞出,它飞啊飞啊,顺着金色的绳索,飞进了那早已上下隔绝的王朝,一落地,化作一位书生,正是他们曾见过的贾生。只是相貌比他们见到的要更坚定成熟一些。
他望着那王城,坚定地一步步走了进去。
场景天旋地转,他们站在贾生身边,他百折不挠,看着他不肯服输,看他愤怒地与君王打赌,看着他三问百姓。
这一次,没有张玉,书生的头颅却也没有落地。
《贾生》中的百姓,比他们之前见到的更麻木贫困。
百姓望着那些高高在上,明明生活在同一个社会,却仿佛天壤之别、两个物种的丰朝显贵。
丰朝已经几十年了。
连显贵们的奴才、管家都已经大部分是世代继承,子承父业的了......
而上神索要的人牲越来越多,欲壑难填,即使有秘术在,各家的劳壮缺口都日益增大。
缺劳壮,没人耕作,土地再肥沃又能如何?
纵使有秘术在,但贫富却已经更加隔绝。
连想做奴才都不可得了。
显贵如同山上草,无能却永享福禄。
平民好似山下树,有才只能为奴婢。
百姓们眼里燃起了改变的**,他们竟应了贾生的质问,奋勇而前,抢救下了断头台前的贾生。
贾生便站在贫困的人群中哈哈大笑,挟着人群一起化作了一只比从前所更巨大的凤凰,几乎能与青铜女神媲美。
它刺穿了乌云,与妖魔血战,最终驱散了丰朝上空的妖魔之国,逼得丰朝皇帝让国。
陶术看到这一幕,心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老妇说凤凰‘心急’......因为之前其实缺了这段......”
因为没有了马太效应带来的阶级固化,贫富彻底分化,上下隔绝的《咏史》做推动,平民尚且吃得饱饭,看得到阶级上升的微末希望,看得到在体系内的奔头,大部分人就自发地去维护现状。
而当连欲做奴才都不得的时候,他们才会穷则思变,寄希望于能带来改变的凤凰。
凤凰冲天而起,将那魔国打落另一度空间去。
《贾生》的金绳最终连上了《行路难》。
时光飞逝,凤凰虽逼得君王让国,让群鸡还复人身。从此后,凤凰占丰朝为都,废除秘术,断绝祭祀魔神的恶俗,它终于实现了当年说让臣民们活得像人的诺言。
但它的臣民们却随着时日过去,不满的情绪日益流布胸中:
凤虽驱逐魔神,废除秘术,但肥沃的土地也因此回归了先前的贫瘠红土。
臣民们没有被吃的恐惧了,却在半饥半饱的日子里,日夜怀念原来群鸡治下,那稻谷丰足的生活。
不过是献祭一些没有用的人供奉群鸡而已,不过是住在养殖场里膜拜魔神而已!
他们开始愤恨起凤凰,都怪它,都怪它!
尽管凤凰早已尽力,尽力组织臣民,安排国家事务。
但是他们仍需要辛苦劳作,才能勉强吃得饱。
可是,他们原本不用这么辛苦啊!
如果不是该死的凤迷惑了他们,让他们选了它上去,驱逐了魔神。那现在他们应该还和从前一样,只需要小小的耕作,牺牲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就能在那建造得当的养殖场里饱食终日,日子过得舒舒服服!
而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为流落民间痛苦不已的昔日群鸡见此大喜过望,不断煽风点火。
终于,民怨四起,群鸡鼓动丰朝臣民,重新迎来了魔神像。
他们把年老体衰,为国操劳了半生的凤,赶出了国都。
就在年迈的凤,背着一身伤痛,羽毛黯淡地飞出国都的那一刻,天上忽然轰隆隆起了大雷。
雷光天降。
凤被惊得回首,却眼睁睁地看着无尽的劫雷落在了大地之上。
雷劈开了大地,整个丰朝都被雷光照亮。
所有的丰朝平民在电光里,人的躯体被劈得焦烂,血肉一寸寸从身体上脱落。
雷电结束的时候,他们哀嚎痛苦,却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动了——他们的脚变做了根须,扎在泥土之中。他们的身体变成了金黄的麦穗,却没有了血肉的柔软。
更可怕的是,眼前,重新变回肥硕大鸡的旧贵族们,“喔喔”大笑着张开翅膀,朝他们扑来!、
但是,他们再也动不了。
整个丰朝变成了一大片金黄色的稻海,永远处于深秋之中,供群鸡啄食生息的稻海。
老凤不忍心,想再次驱逐群鸡。
可是,而群鸡靠侍奉魔神,却取得了伟力。它却早已年老。无能再将它那些早已化作木石的臣民变回人身。
孤独而苍老的凤,只能日夜在深秋之国上空徘徊,唱着悲哀的歌曲。一直唱到沧海桑田。
站在稻海边,众人看着那孤凤在啼鸣里,苍凉地曼然感怀,唱焉:
“梧桐我国,
今尔何在。
自由吾民,
别君千年!
乐土乐土,
爰得我所!”
伴宿着那苍凉悲悯的歌声,
咔擦,混乱的文本层被彻底扭正了。
六个场景终于全部归位。
他们身边,不知不觉站了一位老妇。
“她”是“圣贤”,也是这片土地的化身。
望着老凤,这位苍老的母亲几乎泪下,说出口时的声音却是对着他们的。
这声音男女莫测,仙气缥缈。
贫寒老妇回过身,竟变做了一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人。
赫然是行路难场景里,那白玉京里垂钓的“仙人”。
“仙人”站在他们跟前,对资深者们说:
“我说过,我们或许有再见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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