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婿起兵失利,连带做太傅的爹爹一同落狱。菖蒲日夜忧思,寝食难安,被幽禁不过四日便瘦了一大圈。
八月怀胎,由喜到悲,笨重的身体倒成了拖累。
晏昙环屏退下人,走到菖蒲身边,问她道:“我赠予你的戒指呢?为何不拿着它来求我助你?”
菖蒲惨然一笑:“求你有用吗?你再如何魅惑,也无法浇灭陛下滔天的怒意。造反是株连九族的死罪,阿鄞的今日便是我的明日,谁都救不了我和腹中孩子。我不惧死,我只求快些了结。”
沉默半晌,晏昙环喊来了下人:“动手吧。”
胳膊粗的实木棍子,一下一下狠狠抽打在菖蒲隆起的腹部,一声声闷响之下,菖蒲凄厉的惨叫出声。
胎死腹中,菖蒲痛晕过去。
两个麻面无情的刑罚嬷嬷拿着汤药和剪子过来,一碗冷药灌入菖蒲喉中,不出半刻钟,她的子宫猛烈收缩,死胎就要被挤压出来。
整整两个时辰,死胎落下,一片血红。
菖蒲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她颤抖着,鲜血混着汗水,浸透身下的被褥,腥臭脏乱之气横生,让晏昙环仿若回到了被强逼着破身的那个夜晚,她忽然也觉得浑身骤冷、痛彻心扉。
“够了!滚出去!”晏昙环呵斥住就要用剪刀的嬷嬷。
嬷嬷却道:“斩草除根,这是陛下的吩咐。”
晏昙环无力的闭上了双眼。
为求保险,尖锐的剪刀插入死胎心口,根本不给他半分活下去的可能。
做完这一切,两个嬷嬷将死胎用葛布包起,装入一只榉木盒子里,提着盒子,对晏昙环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待她们走远,晏昙环对着心腹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拽着一个扮作宦官的医师快步跑了进来。
几经治疗,菖蒲命保住了,身子却残了。日后不能再行夫妻之事是小,整日需如婴孩一般围着兜裆过活,才是最要命、最屈辱的。
晏昙环怕菖蒲想不开,便在临走前告诉菖蒲,南宫鄞还活着的消息。有意让她留着残命,找到南宫鄞,与之互相依偎的活下去。
之后,她更是命人暗中照顾菖蒲,在大王子的叛军攻入主殿之际,差人将菖蒲送离了王宫。
再后来,多方打听之下,听闻菖蒲找到了沦为乞丐的南宫鄞,带着他在城西临海的花楼中,靠着帮人写家书和淫词艳曲勉强度日。
一年后,中原大军挥师南下,瀛洲内部早已分崩离析、溃不成军,不战而败。
南宫稷至死不降,被一向乖顺的三王子亲手绞杀在那白璧无瑕的宫墙之上。
晏昙环也被王后兄长的旧部所擒,脸上刺着淫妇之金印,衣不蔽体的献给敌军,受尽折磨,凌辱致死。
中原大军无往不利、乘胜追击,数月便攻破瀛洲诸岛的军营藩镇,入主整个瀛洲。
那个曾背靠山海的温暖富裕小国,就此覆灭。
……
晏昙环道:“瀛洲覆灭,新君入主,百废待新。沿海的花楼几经搬迁,虽还在,却不知移去了哪处,还请仙子以扇为媒,帮忙寻找。”
泠月站起身来,走到水镜面前,将折扇投入水镜之中,水镜显现出一片鸟语花香的世外海岛风情。
泠月笑道:“这样好的风景怎么看也不像是花楼之景。看来,你要找的人已经脱离了那污秽之地。”
晏昙环一笑:“也好。”
泠月牵着黑霜的手,走在前面,她扭头对晏昙环道:“走吧,去看看。”
“嗯。”
……
海岛不算太大,温暖湿润,阳光晴好,四面花草茂盛。
恍然间还能隐约看见禄晖殿的花园一隅之貌。
一座简陋的茅屋坐落在海岛中心,几人走近,呆站了片刻。泠月见门被虚掩着,遂敲了敲门,问道:“请问屋里有人吗?”
无人应答。
晏昙环上前两步,柔声道:“请问,有人在吗?”
好半天,屋里传来一阵板凳拖地的声响,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昙环吗?进来吧,我等你多年了。”
“是我。”
屋子不大却整洁干净,窗棂上挂着一只笔杆做的风铃,微风拂过,发出黯然却短促的声响。
泠月簪在发髻上的发簪一动,有了感应,这是百善之音。
菖蒲一身素白旧衣,端坐窗边小木椅上,她微笑着打量着晏昙环,表情尽是释然与喜悦,却迟迟不语。
晏昙环把折扇递给菖蒲,说道:“这是南宫鄞的扇子,应当物归原主了,他人在何处?”
菖蒲笑着接过,示意晏昙环跟她去后院。
后院种着一方碧油油的蔬菜,黄瓜、青菜应有尽有。菜园边立着一根长长的木头晾晒架,架子上布满了洗得干干净净的帕子大小的棉布方巾。那应该是菖蒲用来垫在身下,避免排泄物弄脏衣衫的隔巾。
晏昙环心里一酸,偏过头去,却看见一座小小的坟茔,木质墓碑上,清秀的字迹写着夫君阿鄞之墓。
晏昙环幽幽道:“南宫鄞……还是死了。”
菖蒲点了下头:“他解脱了,你不是也解脱了吗?没想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人辛苦又难看的熬着。昙环,我一直在等着你。”
说罢,菖蒲从内襟拿出一封信递给晏昙环,又说道:“这是阿鄞死前手指蘸水在墙上写下的信,我誊写下来,信里是他要对你说的话。”
信纸展开来,只有四行小诗。
灵华初见少人知,
若是昙环故不疑。
隐逸深情非妄想,
抵命一搏赋相思。
菖蒲笑着,在坟茔前引燃折扇,言语间平淡得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阿鄞他,自始至终都念着你,想着你。他此生尊严已尽毁,活着也是徒增痛苦。最后,他趁花楼迁移之际,摸去厨房,用一把满是油污的剪刀自尽了。呵,他的父亲用剪子要了他儿子的性命,而他又用剪子杀了自己替儿子偿命,真是世事弄人呐!”
晏昙环俯身将信笺扔进火里,随着折扇一起燃尽:“迟来的深情比草贱。若他在抬我入禄晖殿的第一年便娶我为正妻,若他在与我共赴巫山之后,不赐我那一碗碗的避孕汤药,若他给我王子妃的荣耀,或许……我们的结局都还能够改变。只可惜,我同他一样,绝非善类,永不满足。我与他有这样的下场,也是……活该。”
“倒是苦了你,你从未杀生,也从不苛待下人,甚至对夫君的姘头也如此豁达真心,到头来却落到如此境地。菖蒲,你自小便喜欢南宫鄞,又为何不像其他女人一样,善妒、忿恨的去争抢、去报复呢?”
菖蒲长叹一声,眼眸溢出异样的愉悦与自信,她望着天空说道:“我爹曾跟我说过一句话。菖蒲,你本就是一朵开在瀛洲枝头最美丽的花,又何必为了某只蝴蝶让自己枯萎凋零变得丑陋呢?我从禄晖殿的下人那里打听过你同南宫鄞的过往,我知道在你面前的他才是真实的他,在我面前的南宫鄞,则是被玻璃罩住的美好幻想罢了。”
“我也曾经暗暗羡慕过南宫鄞对你的感情,也会有嫉妒的时候。可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我爹说过的这句话,从中得到平静与力量。昙环,做一个对爱坦诚的女人,爱他人更爱自己,争取爱人的同时,更要维护自己的自尊。不迁怒,不妄妒,不伤害处于同样困顿之中的同类,永远做一朵绝不低头、绝不变质的花。我以为,这才是对自己最大的尊重。”
永远做一朵绝不低头、绝不变质的花吗……
晏昙环眼眶发酸。
好半天,晏昙环才开了口:“我真羡慕你,有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爹。呵……算了,一切都过去了。我此行来寻你,不为畅聊人生真谛,只为对你许下的承诺。以戒为证,我许过你一个请求,你却没用。从前我没能力免去你所受的痛苦,如今,我求了仙人一同前来,想着再问问你,你可有任何请求?”
菖蒲想了想,掏出那枚珊瑚戒指,对她说道:“有,我恳请一死。我的身体恶臭、肮脏,未免遭人欺负驱逐,我只能搬到这个无人之岛,独自生活。在岛上安然却寂寞,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亦是痛苦折磨。可我胆子小,不敢自裁,所以,恳请你送我上路。我想在这美丽的海岛上睡去,带着旧时回忆,永驻阳光普照之地。”
晏昙环轻笑,自己竟猜中了她的请求:“好,我答应你。”
晏昙环对着泠月说道:“泠月,我会亲自送她上路。麻烦你,莫让她的善灵飘得太远,未免被深海里的鱼怪牵制,请你一定要尽快渡化她。”
泠月说道:“你疯了,你再造杀孽,只怕刑期会更久。”
晏昙环毫不在意:“无妨,对于几千年的独守月宫而言,多个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刑期又何妨?”
泠月沉默不语。
菖蒲跪下:“求仙人成全!”
泠月有些不好意思,思量再三,还是开了口:“那串笔杆风铃……你可否赠予我?”
菖蒲笑道:“仙子好眼力,竟一开口就要了我的心爱之物。那风铃是南宫鄞用废笔所做,他死后,这风铃陪了我很多年。每当听到风铃声,我就会莫名心静。但若仙子能够渡我之灵魂,我便自愿相赠。”
泠月暗叹一声,小声道:“谢谢。”
“仙子客气。”
……
良久,晏昙环带着菖蒲走到海边,菖蒲仰面躺进了海里,望着如洗碧空盈盈而笑。
晏昙环的手不轻不重的遮住她的眼睛,像是在哄睡婴孩一般柔声道:“别怕,很快就好。”奇书屋
“不怕,我终于也要解脱了,真好。”
海浪涌了上来,没过晏昙环的腰身,海潮离开的时候,菖蒲已经安静的睡着。
她的灵魂缓缓升腾,几个鱼怪朝她游来。
泠月以仙法锁住菖蒲的灵魂,黑霜挡下来势汹汹的鱼怪。
仙力源源不绝渡入着、安抚着,玉兰花般的灵魂终于落在泠月的掌心。
后来,她们把菖蒲的肉身与南宫鄞合葬,还在他们的坟头移栽了几株白色的野花。
泠月小心翼翼的取走风铃,捻起灵力,将小岛隐没在一片水雾之中。
远远望去,水雾缭绕,好像从未有过任何岛屿存在过的痕迹。就如同瀛洲王朝一样,所有人,所有事,终将消散于历史的浪潮之中。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泠月黑霜更新,第71章 思灵华·晏昙环(尾声)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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