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方才又头痛了,这才缓过来,陆掌柜说话还需和缓些。”这是林铭对她的提醒,陆行鸯颔首应了。
她步入内殿,趁着还未磕头,不着痕迹抬眼看向首位。
瑞帝坐于上位,手肘支着额,正在看奏折,案上仍有半尺高的奏折堆积。
林铭走回帝王身边,陆行鸯跪下磕头,向瑞帝请安。
殿中寂静。
瑞帝一向喜静,因而侍女太监不是很多,发出些微声响都可以听到。
过了小片刻,陆行鸯听到上方传出搁下奏折的动静,下一刻,瑞帝低缓的语气高高传下来,落在陆行鸯的耳边,他问:“这些日子避着朕,如今气消了?”
他没让起身,陆行鸯便仍然跪着,只抬头看向帝王,尽力让神情显出点幽怨,平静道:“小的不敢。”
林铭在旁,忍不住抽了一口气。
——陆家势盛,陆行鸯虽是一介商人,也有不少权贵生出与之交好的心思,况且,有些身有官职的人日子过的也不一定比她舒坦。
陆掌柜心中何曾不知?却用“小的”自称,明显还对陛下有些怨……看来他白关照了,陛下近来心情不好,只盼他不要迁怒陆行鸯。
太监总管在心中默然想着,却听到自家陛下发出极轻的一声笑,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陆行鸯耳力极好,也听到这一声,脸上愈发露出点愤愤,忍不住问:“陛下笑什么?”说完像也意识到质问帝王不妥,又蔫了点气,声音低下许多,道:“陛下要笑就笑吧……是该笑!”
说到最后几字,陆行鸯咬牙,更加幽怨。
瑞帝眯起眼睛,打量她:“朕还未说什么,你倒说话一句紧着一句。”倒像是分外委屈,得了理便不饶人。
此话说完,瑞帝还欲说什么,陆行鸯却先他一步,俯身又磕了几个头。
一时间,帝王竟被气笑了,他站起身,下了台阶,走到陆行鸯的面前,饶有兴致蹲下来,“几月不见,这什么脾气?倒和那小子一样,把自己当成祖宗了?”
“那小子”是谁不言而喻,顾小郡王是也。
帝王虽是笑问,威压却尽数施压到陆行鸯身上,她忍不住抖了下,小声辩解道:“……我没有。”
宁岁晚不置可否,问:“解释一下,这几月缩在铺子里,做了什么?”
陆行鸯仔细揣摩帝王的问话,隐去她与顾寻安之间的事情,以及和王吟松西河的谈话,将其他事情老老实实说了。
内殿之中,帝王脸色沉静听完女子面前的话,无非是些铺子中的经营和一些琐碎的家事,说到她家小丫头出嫁的情景,面前之人甚至忍不住眉眼溢笑,下一刻意识不妥,又很快收敛。
半响后,瑞帝起身,回到位上坐下,道:“起来说话。”
陆行鸯动了动已经酸麻的腿脚,艰难爬了起来,默默站直了。
“小阿鸯——”上位者目光平静,音色清冷,“朕有许多人效力,不是每件事、每个决定,朕都得告诉你,甚至与你有关的,也没必要告诉你。”
几月来,这是瑞帝对陆行鸯的解释。
陆行鸯回视过去,帝王的眸光清凉,仿若高山寒冰,霎时便让她遍生冷意,让她再一次确认:面前这位帝王决策生死,冷酷果断。
纵使早已心知肚明,但这样明显的话今日还是第一次听帝王说出口,陆行鸯不由心生难过,艰辛忍耐,眼眸仍然湿了,视线模糊起来。
她快速低头,极速眨眼,强咽下喉中的酸涩,哑声道:“行鸯明白。”
瑞帝没再说话,拿起另一份奏折,准备继续看,忽然听到陆行鸯继续说:“可是陛下,明白是一回事,难过是另一回事,我不敢对陛下的利用有怨,只希望能一直为您做事,起码让我有个倚靠。”
帝王的手蓦地顿住。
方才说出那些话,是宁岁晚的心中所想,可说出后,他心中其实生出一丝淡淡的惆怅,如今听到陆行鸯直白的话,忽然反应过来:一枚棋子用久了,用顺手了,丢弃时有些惋惜。
毕竟这枚棋子,是他慢慢培养出来的。
帝王有许多为之探听的人,而出入宫闱多年的陆行鸯,说特殊一些,并不为过,加之陆家庞大的生意链网……
宁岁晚的眸色转瞬深幽起来,他看着陆行鸯,未发一言。
陆行鸯尽力再流露出点郁结,仿佛如今局势让她有些惶然无措。
僵持了一瞬,林铭也暗自为陆行鸯捏把汗,忍不住心中想:哎呦喂,陆掌柜,您知道自己被利用,又向陛下露出怨气,竟然还想再为陛下做事,求得庇护,这……又有脾气又有要求,陛下怎么会应嘛!!
林铭认为,若陆行鸯只想求得庇佑,便当一个为帝王所用的睁眼瞎算了,做什么还要露怨?实在不是聪明的做法!
瑞帝问:“为朕做事?”
陆行鸯道:“是。”
殿中又恢复寂静,良久,帝王挥了下手,让陆行鸯退下。
他什么都未说,陆行鸯露出点不安,喊了一声“陛下”,瑞帝没有应,林铭见此,便将陆行鸯请了出来。
陆行鸯有些忧心忡忡,出了殿门,扭头问林铭:“陛下是什么意思?”
林铭也不知道,只好微笑道:“这……大概需要考虑,陛下近几日烦心的事太多了,陆掌柜不必过于忧心,多年来杂家也看着,陛下还是器重您的。”
“只是……”林铭有些犹豫,又说,“这次您做的不太好,陛下是天子,您有气晾着陛下,难道还想陛下反过来安慰吗?”
陆行鸯有些恹恹,小声道:“我陆家性命都系于陛下,觉得不公罢了。”
林铭一听,急了:“哎呦,您在陛下这丈量公平,您这……”
陆行鸯头更低,“一时糊涂。”
林铭顿时有些捶胸顿足,他是看陆行鸯长大的,不由对这小掌柜多了点长者心思,又多道了几句,看着一时糊涂的陆行鸯慢慢走了。
他不知道,他的身后,一脸忧愁的小掌柜已经恢复成平静无波的平和面色。
林铭回到殿内,见瑞帝已经在看奏折,欲言又止。
瑞帝抬头,“走了?跟你说了什么话?”
林铭一五一十说了两人殿门前的对话,瑞帝沉默片刻,林铭心一横,想为陆行鸯说几句好话,却被帝王看了出来,“不必为她说话。”
林铭哽住,苦了脸。
他以为陆掌柜已经彻底失了帝心,没想到他家主子叹了口气,轻声笑起来。
帝王舒展了眉,问:“林铭,你说,那丫头怎么就敢在朕这摆脸色?”
林铭迟疑道:“外界传闻,陆掌柜温和冷静,待人客气,除了生意上的事,确实很少与人争执。”
他看了几眼帝王,发现后者并未有怒,继续道:“老奴猜,大概是将陛下当成了亲近之人。”
瑞帝挑了下眉,指了指林铭,“你倒察言观色!”
帝王无视林铭的请罪,感叹:“换位想,她也该有怒,身家性命都压在朕身上,却被当成随时可丢弃的棋子……这性子,真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以前的陆行鸯,是年少傲气,自请为瑞帝做事,以求帝王庇护陆家在京城立足,但当时也只是个十一二的小姑娘,喜怒都在脸上,每次她自认掩饰得够好,其实瑞帝一眼就看穿了。
瑞帝看破不说破,后来便慢慢发现,陆行鸯在他面前有些小脾气,大概是恃宠而骄,但帝王并不在意,因为这些与陆行鸯商贾身份带给他的利益而言,微不足道。
渐渐的,瑞帝容许陆行鸯在他面前偶尔发些小脾气,成了两人习以为常的相处模式。
思绪回拢,瑞帝弯眸看了眼林铭,吩咐:“明日,你让行鸯去帝师府一趟,见见茵茵。”
林铭的眸一瞬间便睁大了。
陛下这是不怪罪陆行鸯那丫头了?况且还继续用她……
瑞帝似乎头痛,无奈道:“她见完茵茵,再来见朕。”
其中细节,宁岁晚相信陆行鸯会凭一己之力知道,他也不想将这事同她说。
至于为何不怪罪,帝王目光深悠。
不管王吟松那日同陆行鸯说了什么,但是她一定反应过来自己被利用,若真表现如同常人,那么他才该提防陆行鸯。
她有情绪,她知道被利用会生怨,才是瑞帝最想看到的。
陆行鸯躲了几月,躲过了王家与丞相的谋逆案,她不来见他,他便如她所愿,让她继续反思:几月后万事平寂,她陆家该去靠谁?
靠寻安吗?那混小子尚且要依靠他。
所以陆行鸯慢慢明白,她无人所靠,既然一开始选择了为君谋事,便只能一直如此。
所以满是怨气的小掌柜来了,压着怨气忍耐地跪拜磕头,回答他的所有问题,向他示弱。
而后他给她解释:她不过是众多棋子之一。
一切竟在帝王的掌握,只有陆行鸯直白的刨心之言,他没有料到。
他当然知道多年依靠没法脱离的道理,这也是他算计的倚仗。
但看到陆行鸯红着眼开口说明时,帝王承认,那一刻,他也跟着动了情绪。
帝位太高,太冷了,无数人为之忠心,可忠心之下,又有多少真心?
很少。少年帝王在心中自己回答。
帝王多疑,可却在这小掌柜身上,找到了一点他自己能肯定的真心。
所以尽管结局是他早已谋划好的,但帝王当时凝望着那个小掌柜时,心中默声道了句:朕便再给你一次机会。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商谋更新,第 106 章 第 106 章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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