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胜与骆珏的船队趁势一齐向中间收紧聚拢,形成一个圆形阵型,将敌船团团围住,加大攻势。
一艘艘敌船化作断木泡影,海上硝烟弥漫。
眼见登岸无望,如此下去只会被吞噬殆尽,海盗首领下令,向后冲出一道突围破口,带领幸存的船只全力脱出,往远海群岛逃窜而去。
海面逐渐恢复了平静。
今日一役虽然没有达到歼灭敌人的最终目的,却是海盗们这几个月第一次真正尝到的溃败。
*
海上浮满残木断片,骆珏领着船只四处搜寻,救助伤残,清点亡损。
满目苍夷,海风凄凉,没有凤影那船有人生还的迹象。
但他并不放弃,仍旧在海上坚持寻找。
姚胜先行收兵回营汇报。
边走着,他步履沉重,就像沉重的心一样。
当场爆炸,肢体多半早就和船体一样,化作了碎片,沉入了海底。
虽说凤影此举阻止了海盗的登岸计划,用那船的少数人换取了岸上那么多人的性命和此役的胜利……
可是,代价是不是也太惨痛了些。
世人说,名将凤影有出神入化的武艺,还有人说他不是人类。此前与北旻一役,率军完胜六万敌军,更证明了他的领兵能力。
这样的人,却在南疆的一役中殒命。连他也为凤影扼腕叹息。
但下一瞬,姚胜脑中又闪过慕如烟曾经训斥过自己的话——将平民与将军的头颅做比较,说明自己内心深处认同人命的轻重贵贱。
既然人命本该同等贵重,那认为岸上那些劳役的性命不值得凤影拿自己的命去换——这种想法是否也是错误的?
最近几日,思绪中有太多东西,原先以为像磐石一样稳固,却在一点点松动崩塌。
奇怪,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意志坚定的人。
不过,信念是信念,情感却是另一回事。姚胜知道,凤影不仅是慕如烟帐下大将,还是第一宠臣,而且还有传言,他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
今日凤影身死,慕如烟心里该是无比凄伤吧。
姚胜进入营帐,见里面仅慕如烟一人。
美人换上了戎装,在帐内沉稳端坐,脸色格外平静。
见姚胜入帐,她双眸一闪,似乎在搜寻其他人的痕迹。
确认只姚胜独自一人归来,她心里便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晦暗的眸色一闪而过,在姚胜面前迅速恢复了安静肃穆的神态。
姚胜暗暗佩服,默叹一声,用从未有过的谦卑姿势,跪行大礼。
“你这是做什么。”慕如烟双眉一挑,清冷道。
姚胜依旧单膝跪地,将头抬起:“末将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从未奢望过宽恕,只求在战场一死。倘若侥幸在刀山血海中幸存……”
他顿了顿,继续道:“倘若幸存,他日即使将我押于都城西市,即使当众剥皮抽筋,亦绝无尤怨。”
慕如烟默默打量了他一会儿,嘴角浮起一抹似有似无的淡弧。
姚胜知道他下了极大决心才说出的这番话,听上去与朝堂上那些信誓旦旦做作矫饰的佞臣口中的话并无二致,看样子,慕如烟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
他咬了咬牙,拔出腰间佩剑,高举过头顶,表示已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交托:“可是不论如何,恳请大将军一定要救大皇子!围困白家、私赐毒酒、勾结死士,全都是我一人所为,大皇子并不知情!甚至,在他知晓了这些之后,震怒之下失去理智,才中了敌人的计被俘。”
慕如烟默默注视了他许久,双眸微垂:“你为何一定要让平民掌权?又为何觉得我会帮你?”
“因为我看到了。”姚胜抬起头,眼中光芒闪烁,与慕如烟四目相对,“前日释放劳役的时候,那女孩手中的匕首。”
慕如烟一行刚到南疆军营,第一步握住了军权,第二步便是还劳役以自由。
大部分劳役被抓自南疆当地,受强制驱使在海岸修固工事,每日逃窜者无数。
可当真的获得了自由,在喜悦来临之前,先体会到的竟是一种无所适从的空虚与对未来的恐惧。一时间,那些劳役双目空洞,进退犹疑,怊怅若失。
是以,慕如烟一方面宣布了他们的自由,鼓励他们返乡安居,而对于那些愿意留下来的人,则以正规军身份招入军中,与现役军人享同等待遇与报酬。如此,此前受到极大损失的军力也得到了一定的补充。
有不少住民从远近村庄闻讯而来,喜极而泣。
一个六七岁的女孩,代表原住民向大将军奉上劳军的鸡鸭蛋米。
女孩模样极为可爱,只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捧着禽畜竹篮的双手都颤颤巍巍的。
军中人人见状,都不禁感动慨叹:“这就是我们的国民。战争太久,大批民众流离失所,她们自己都已经没有东西可吃了。”
慕如烟心疼地望着她,就像个大姐姐般,待女孩接近后,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随后,她下令大开军中粮仓,分赠给住民们军中也仅剩不多的谷菜肉食。
谁都不难看出她的所为不外乎历史上无数次上演过的收买人心的桥段。可姚胜分明看到了,那女孩提着竹篮接近慕如烟身侧时,手中偷偷怀揣着的匕首。
慕如烟毫不犹豫将女孩抱入怀中的时候,姚胜正要叫喊,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再一看,慕如烟的两名随身将领凤影与骆珏身子也各自僵了一僵。虽然凤影戴着面具,外人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态;一旁的骆珏咬紧了嘴唇铁青着脸,甚是紧张。
此时,慕如烟已松开了女孩,对她笑得甚甜,爱怜地轻轻拍了她一下头,便让女孩离开了。
幸好是虚惊一场。看来那女孩毕竟还小,终究是没敢下手。
姚胜后怕着,却突然意识到,以慕如烟敏锐的心智,怎会没注意到女孩藏着的匕首。
她更不会不知道,南疆人面上恭敬,心里却恨着她。
逢场作戏,若是用命来赌,是不是也太大胆了些。
而且这次海战,她明知道自己曾加害于她,还能放开芥蒂,放心地将重要的左翼进攻全权交给他,对他如此信任与重用。
姚胜反观自己,自从镇西军取得了南疆的征战权,对于从前的镇南军散兵,他不是疑而不用,就是轻视排挤,也因此造成了军中人心的不齐。
如此说来,从肚量与胆识上,自己岂不是都及不上面前这个小姑娘?
他不禁去想,这样的人,若是能站在自己的同一立场,该有多好啊。
更可喜的是,从她身上,他能看到对平民发自心底的尊重与爱护。
“我相信,大将军也从心底认同,只有当平民掌握了权力,这个国家才会真正变好!”
慕如烟沉默不语,倾世的脸庞秋水无波,过了许久终于站起,踱步到姚胜面前,悠然接过了他高举的剑。
姚胜眼中正要露出欣喜的神色,只见面前美人双眸依旧清冷,那冷漠的声音就像来自地底的寒风,让他浑身一震:“待有日你被押于都城西市,当众剥皮抽筋之时,看看那些人的反应,再问问自己是否还如此相信。”
此时,北国的近况也早就传入南昭众人耳中:北旻军中哗变,平民掌握了权力,颠覆了贵族的统治。举国陷入颠倒混乱,民与民举刀相向,各地血流成河,死伤以百万计。
至少这段时间,曾经强大的北旻被大大地削弱了实力,国内凄惨混乱,不会再有余力趁着南疆战乱而攻入南昭了。
因为魔盒一旦被打开,就不再容易被关上。
*
姚胜带着错愕与迷茫的神情离开后,营帐中剩下慕如烟一人。
夕暮下垂,军中晚饷过后,外头传来晚间练兵的声音。
她依旧在帐中独自静坐,像一株枯木又像一座山石,一动不动。
美丽的双眸怔怔望着营帐的入口,似乎在焦急等待,又似乎,更害怕会等来什么。所以只能如此,任时光静静流淌。
帐外忽然传来热闹的人声,好像有人在叫嚷亦或是欢呼。
她的手指不由掐紧了袖口。
下一瞬,营帐帘门被掀开,骆珏从外头大跨步一跃进来。
慕如烟身子微微一颤,鼓起勇气往骆珏身后望去,终于看见那个高挑沉静的身影。那人脸戴着熟悉的假面,浑身衣袍湿透,水珠还滴滴答答顺着他的发丝与衣衫流淌。
她一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骆珏叙述着雍家商船的机关,如何在爆炸前送子舟冲入海下躲避冲撞。凤影早就与船上兵将演练好,众人及时入舟沉海。
虽然此举风险极大,也有兵将溺毙于海中无法生还,但比起敌人登岸肉搏造成的破坏来说,实在是小太多了。
商船的逃生系统竟然比战船还要完备。雍家花了那么大心思,或许并不只是为了在海上强盗的袭击下保命,也可能,是以防万一有需要在君主面前诈死的那一日吧。
骆珏也为了队友平安归来而大大松了一口气。他放松时的表现,便是滔滔不绝。
而慕如烟却丝毫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只是步步走近,将目光定定地锁住刚从海中回来、浑身湿透的凤影。
积压在心里许久的情绪很快就要忍不住倾泻而出,而此时,美人眼中含水,与假面后的那双眼眸四目相对。
假面依旧无声,站在原地,宛若岿然不动的圣山。
她强咽下澎湃的情绪,在双颊的泪流下来之前,侧过脸去冷声命令:“自己去领罚。”
*
夜深。军营的晚训也已结束,营地里肃穆的火把,将夜晚的安静又烘托出几分。
一座小山丘上,慕如烟懒懒地躺在草地上,闭目养神。
骆珏坐在不远处的一旁,时而在旁念叨些什么,时而什么也不说。
地上支起一小堆火,火星扑闪扑闪,照亮两人的脸庞。
一阵风吹草动,熟悉的人影从山坡下走来。假面姗姗来迟。
骆珏回过头,笑起来:“回来啦。”
虽然以性命冒险,换来海岸的太平与海战的胜利,但毕竟是忤逆了慕如烟的军令。凤影去领了罚之后,便径自训练新编入军的劳役去了,晚练结束后,这才过来。
慕如烟早就平复了心中情绪,此时依旧吹着风,没有起身,甚至没有睁开眼。
凤影在她不远处坐下。
“唉。”骆珏长叹了一声,“虽然毁了敌人的补给……我们的粮饷也已经不够了。”
还分了很多给当地住民和回乡安家的劳役。他们几人从南都出发时,早就从户部的邹准口中知道,国库也快撑不下去了,哪还有余力支援他们。
没有钱,没有粮饷,没有援军,没有大皇子的音讯……什么都没有。
这场胜仗,并没有扭转什么啊。反倒是,敌人因为补给被毁,只会更加孤注一掷,以求速胜。
“事到如今,已经这么难了,”骆珏对凤影做了个眼色,“去找你的同伴们来支援吧。”
假面看向骆珏。
“其实,”骆珏目光一闪,狡黠笑道,“你不是人吧?”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娇将为后更新,第 103 章 第103章 等待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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