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翠钿,荆钗布裙,温柔又坚韧;现在的翠钿,锦绣烟罗上点缀着精细的花纹,裙摆如水纹涟漪,面上略施薄粉,发髻乌黑光亮,钗环发出细碎的声响。
看上去精心打扮的翠钿,如今的吃穿用度,已是日常。她提着箪食,轻轻放在铺满干草的地面,打开盒盖,兴高采烈地讲道:“看看今天的菜,我做了你最爱吃的蒜苔虾仁、油爆猪肝!山上风大,趁热赶快吃……”
“今天的菜,怎么这么好?”何不易狼吞虎咽地夹了几口。
翠钿笑了笑,犹豫开口道:“不易,我要和你说件事。”
何不易点头如捣蒜:“您说。”
“我以后……可能不会来这儿了。”
“什么意思?”干裂脱皮的双唇磕碰,何不易一脸茫然。
她低了低头,笑道:“家中父母,为我定了一桩亲事,是隔壁村东侧的张家,家境殷实,人看着也老实……是门好亲事。”
何不易瞅了一眼竹箪中的吃食,抿了抿唇:“你……你忘记阿兄,在大火中不顾危险地救了你。你言之凿凿,说会等他,要嫁给他……不过三个月、才三个月!”
久久不闻回应。何不易趁机忙把饭菜丢回箪中,“啪”地合上盖子:“拿走!”
翠钿欲言又止,待说些什么。“走啊!”何不易冲边上大吼一声,“没看够乞丐吗?拿着滚蛋!”
“不易!”翠钿登时起身,起伏的胸膛慢慢平息,她尽量和缓道:“不易,你哥哥他……已故去多时,我还活着呀。好弟弟,这些日子,姐姐我尽到自己的责任了……”
“是是是,我们连累了你,多少舌根子在你背后嚼着,你来这儿做什么呀?你就不该来,一开始就不该来!”
翠钿双眸含泪,何不易看到她这副情状,忙捂住脸平静了会儿。“对不起,”他喃喃开口:“我其实……应该为你高兴!你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宿,兄长在天上看着,多少会有些宽慰……”
他笑了笑:“您走吧,走的远远的……到那个更美更好的地方去……”
翠钿抹干眼泪,起身欲要离去,临近大门,身形凝滞,她停下脚步,缓缓说道:“不易,听你大哥说,这个名字寓意‘千金不易’。你大哥,真的非常爱护你。他不在了,你更要学会自己长大。”
她看向委顿在地,丝毫不搭理她的少年,柔和了眸光:“你还年轻,振作起来,找份活干,一切……会好的。”
不易,非言其难也。不易,乃不为世俗所移易、不可改易之意。不易之道,寄望于从至变之中,借得不变之则。
何不易活成了烂泥,却曾经有人寄寓厚望,将他捧在手心,百般呵护,当成了千金不换的宝贝。
破庙中,空无一人。呜咽声回荡到寂静的空间里,何不易捶着地面,匍匐在地。
风氏撩起土地像后的破帘子,往外瞅了瞅,芸初凝神望向那地上似癫似狂的人,看不出究竟。
忽而一阵怪风吹开庙门,疾雨落下。冷风干透了他脸上的眼泪,何不易醒神,一瘸一拐地走到庙门口,外面黑漆一片,狂风骤雨鞭打庙前杂树。雨声交集,什么声音透过朦胧暗色,遥遥传来。
他仔细辨别,不闻人声,躲到篝火旁,往火堆中丢了几根柴火。抖索抱着身子,看着庙外,想了想,快速拾起倚靠在土地像旁的破伞,一瘸一拐地扎入雨幕中。
大雨瓢泼,土地庙建在山上,山不高,雨中的泥泞小路却是异常难行。何不易四处张望,推算那人脚程,羊肠小路有些凌乱的脚印,竹箪在地上翻滚,菜肴零落一地,草丛摇曳,像被风吹,又像有人隐藏其中。
“谁?谁躲在那里?翠钿姐姐,是你吗?”
何不易一面关注四方动静,一面移到路旁树下,想要找到一根粗点的棒子。山路不见烛光,伸手不见五指,何不易伸手使劲儿拧断杂树树枝,草丛中突然呜咽一声,何不易脑后剧痛,便不省人事了。
何不易时常回忆起何聪贴满膏药的肩膀,局促的动作,仓惶的眼神,是谁将他的日常情态一步步逼成了这样?那时的他们还没有借高利贷,虽然债台高筑,仍然靠着自己,努力还款。大哥他,有着众邻交相称赞的人品,每个人都对他们的遭遇抱以同情。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援助之手?他们的境遇成了暴雨中的泥潭,成了沙漠中的流沙,他们害怕着呢——一旦伸出一只手去,就会被拖入其中,被人一求再求,一帮再帮,最终无能为力,落得钱财空空、人情两难。
人生而在世,活得都不容易。理智告诉他,他谁也不能怪;情感上,他又不免地恨上了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
何不易睁开眼,酸胀的眼眶滑下一颗泪水。
光明正大的烛光混着夜色,一视同仁地洒落在厅堂中每个人身上。
三五个跟班,围簇着一人。那人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哼唱不着调的歌谣。
果不其然,能有这工夫搭理他这滩烂泥的,也就沈家帮那群无赖了。
“你们真是闲着发慌!”何不易嗤笑,他悠悠地扬声道:“我没钱!逼死我也没有!不如痛快些,一刀宰了我,拿去喂狗。”
“哟哟哟!硬气呢哥们儿!”太师椅上的周拾叼着狗尾巴草,哼着歌谣,踱步到他面前,“那劳驾您跳河、悬梁,倒是挑一种死法呀,怎么就不敢去死呢?别怨我啊兄弟,哥哥我呀,实在没办法了,也是为了糊口不是?”他拍拍手,手下的那些人马上押解着一名女子过来了。
五花大绑的翠钿钗裙零落,何不易本想装作不在意,余光瞥见她这副模样,一把无名火腾地升了起来!——“你们把她怎么样了?这事与她有什么关系,绑她来做什么?”
“没关系吗?”周拾精光毕露的眼睛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打转,“我看她对你关心的很啊,又送棉被又送饭的,生怕你饿着了、冻着了,比亲姐姐还亲,这哪能是没关系呢?……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看李翠钿被你连累成这样,你良心过意的去吗?”
“那是她一厢情愿!讲到良心,你若有良心,便不该绑了她来。人家不比我等,有父有母,还有了婆家,小心他们一齐找你算账!”
“老子做事,三思而后行。沈家帮势大,新上任的知县哈巴狗似地巴着我们当家的!我们当家的——沈大当家,大家都知道……最他妈的讲兄弟义气!我能有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周拾不当回事,笑笑说:“何不易,你别吓我,也吓不倒我!今日我就把话撂在这儿了!三天,我就喂这姑娘三天的饭,第一天白粥咸菜,第二天,剩饭馊菜,第三天屎尿馒头观音土……没有第四天,第四天——我哪知道她会被手下的这群兄弟……扔到哪个窑子里去了?”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却道蓬莱月下逢更新,第 46 章 求生,抑或求死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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