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怅然失神,其华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爹。”
苏理廷转过身,微讶道:“你怎么回来了?”又盯着她的腿看了一眼,道,“你这腿究竟怎么回事?”
其华将他扶到椅中坐下,轻声道:“女儿这次回来,就是要与爹说这事。”说罢扶着伤腿慢慢跪在地上,泣道,“女儿向爹爹请罪。”
“这是怎么了?”苏理廷皱起了眉头。
其华抽噎道:“女儿以往年幼无知,受顾宣蒙骗,致使爹爹被他要挟,实为罪过。”说罢眼眶一红,落下泪来。
苏理廷怃然长叹:“你终于看清他的真面目了?”
其华低下头,轻声道:“女儿知道错了,日后定会牢记爹的训导,事事以我苏家为重。”
苏理廷大感欣慰,将她拉起来,道:“这就对了,你要知道,这里才是你的家,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嗯。”其华乖巧地点了点头,又道,“顾宣虽居心不良,但现在他也放松了警惕,我已能顺利出入顾府的每个角落,那日甚至还进入了会贤堂。”
“哦?”苏理廷精神一振。
会贤堂,那可是顾家机密所在。
“只是我刚进去,顾七便来了。怕被他发现,我从窗户跳了出去,这才崴伤了脚。怕露馅,只得说是回娘家的时候……”
“爹明白了。你放心,日后若他们有疑心,爹自会替你遮掩一二。”
“谢谢爹爹——”其华展颜而笑,她绕到苏理廷身后,替他按揉着肩膀,娇声道,“爹,女儿这次来,是有些事情想向您讨教。”
其华手指按上苏理廷肩头的一瞬间,他的背脊骨不由自主地一僵。多年来,他秉承严训之道,家中儿女见了他便如同老鼠见了猫儿,何曾有过这种亲昵的举动。他下意识地想呵斥,可其华按捏得十分舒服,让他常年酸痛的肩膀轻快了许多。他犹豫片刻,终于慢慢地放松下来,享受着这份罕有的天伦之乐,口中淡淡道:“什么事?”
其华边按边道:“爹,我在顾家总不能做个睁眼瞎,得知道顾宣他们的一举一动,才好为您筹谋打算。眼下顾宣不怎么防着我了,俯仰轩我都进得,朝廷邸报、熙州的奏表甚或西路军中那些将领写给顾宣的信函,我也能看到。可那些公文卷宗枯燥晦涩,我总是看不懂,甚至连里面提到的人是谁都分不清……”
苏理廷失笑道:“你既不是朝廷大员,又不是积年老吏、案牍高手,自然看不懂。”
其华软语央求道:“那您教教我啊。我若是看得懂,自然就知道西路军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日后若有变故,也能未雨绸缪、早作防范了。”
苏理廷坐直了身子,沉吟道:“你想得周到,倒是我疏忽了。只不过要看懂那些公文卷宗,首先得知道朝廷与地方的官场以及各路帅府之间是怎么运作的,还需知道重要官吏的出身、履历以及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这几日你就留在家中,我为你详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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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紫英掌起灯烛,见其华仍坐在案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不由好奇地问道:“夫人,大夫人派了人来接您,您也不回去,只在这里看这些公文卷宗,到底在看什么?”
其华没有回答,依然埋首于案牍中。过了许久,她才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道:“有件事情,我必须得弄明白。”
“什么事情?”
其华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越来越黑沉的天色,轻声道:“我想知道——今年春狩前后,朝中、苏家还有顾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望着黑暗逐渐将天地万物吞没,心情也如同这暮色一般迷蒙。
到底是不是他?m.ýáńbkj.ćőm
若不是,为何他左肩有伤,还百般遮掩?
若是,那他对顾云臻到底是何用意?
若真如青凤所言,他舍身救顾云臻,为何后来又会做出那些事情?
嘉和公主和亲西凉,春狩,十三郎的受伤,突厥人的刺杀,而后便是……那些种种巧合,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紫英道:“夫人何不直接去问苏相?”
“不行。”其华断然道,“以爹之精明,我若直接去问他,一定会引起他的疑心。”
“那您在这里看这些邸报什么的,就能弄明白了?”
“紫英,你可别小看这些不起眼的公文卷宗,能看出很多名堂的。有时候只是刀笔吏们随意的一句话,就能翻云覆雨、扭转乾坤,甚而掀起朝堂轩然大波。”
“哦?”紫英也来了兴趣,“夫人,您给奴婢说说。”
其华拿起一份看上去很有些年头的公文,道:“这是世宗时的一份公函。永嘉三年,镇州的年贡上京,随附了镇州刺史的一封公函。这份公函再普通不过,只最后提了一句——今年镇州下辖的邵县连遭山洪,浸坏了存放在县衙中的丝绢,邵县盛产桐油,便将丝绢折算成桐油,进贡给朝廷。
“这种做法很常见,哪里的特产当年欠收,便会用别的物产来代替,单看这份公函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可是,加上漕运司的这一份呈文,便掀起了世宗朝的一场大风波。”
“哦?”紫英看了一眼,泄气道,“都是些算筹之数,奴婢哪看得懂这个。”
其华笑道:“看着是头大,可若是沉下心来,就能发现蹊跷。你看,这里是漕运司来年欲打造的漕船数目,与往年相比多了一成。呈上去后,世宗觉得与往年的造册有出入,便随口问了一句。漕运司官员奏答,说是今年仓存的桐油数量比往年多了很多,怕变质坏掉,所以明年的造船计划便多了一成。
“世宗便问桐油为何会多了这么多,底下官员一查,说是今年邵县以桐油抵丝绢。到了这一步,有经验的官吏便听出来了,这么多桐油折算成丝绢,绝不可能仅仅是邵县的丝绢被水浸坏了,起码得是镇州全郡的丝绢数。为何镇州进贡的丝绢全部由邵县承担了呢?
“世宗便命人去查,原来是越国公纵容家人在镇州的富县大肆霸占良田桑土,富县本是产丝绢的大县,被越国公这么一闹,丝绢产不出来,只得摊派到邵县头上。富县和邵县百姓都苦不堪言,却又慑于越国公的权势,敢怒而不敢言。
“当时镇州刺史幕中的执笔师爷是邵县人,他看不惯越国公的所作所为,又想为家乡百姓喊冤,便想出了这一招,果然引起了朝廷的注意。越国公的政敌趁机揪住这件事穷追猛打,最后逼得世宗将越国公削爵为民,把他霸占的良田都还归原主。”
紫英听得直吐舌头:“这么厉害,奴婢以后可再也不敢小瞧府中那些师爷了。”
其华这几日随着苏理廷学习朝政,正是兴致最浓的时候,她又拿起一本前朝史鉴,道:“方才那个例子是从朝中看地方,这个则是由地方看朝中。”
她娓娓道:“前朝景帝年间,齐王拥兵自重,景帝一直隐忍不发。这一年,兵部主事李预因为得罪了权贵,被贬往齐王藩境边的和县为县令。三月间,李预发现朝廷的邸报中有几项人事变动,乍一看,不过是几个州府的主官换了个位置,他却大惊失色,悄悄对夫人说,朝廷只怕马上要对齐王用兵了,咱们得未雨绸缪。他夫人不信,李预说,这几人都是粮草筹度的高手,把他们调到这几个处于要冲之地的州府,是为将来用兵做准备。果然,四月初,朝廷削藩,齐王起兵造反,直取藩境边的几个州府。其余州府都沦陷了,只有李预因为事先有防范,备足了粮草,坚守不出,一直等到朝廷大军来援。齐王军队在攻打和县时大伤元气,其后一败涂地。李预立此奇功,被景帝直接召还朝中出任兵部侍郎。”
其华兴致盎然地说完,发现紫英正满面钦慕地看着自己,不禁脸上一红,嗔道:“干嘛这么看着我?”
“夫人,您太厉害了。”紫英赞叹道。她又看着其华,诚心诚意地说道,“奴婢一家算是跟对人了。夫人今后但有吩咐,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其华听她这话说得前所未有的郑重,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却也没有细想。她握上紫英的手,叹道:“我只怕会辜负了你们的一片诚心。紫英,如果我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便会离开京都。”
紫英心中一沉,急急道:“您要去哪里?”
其华凝望着窗外已酽沉如墨的夜色,低声道:“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天地之大,何处不可以立足?”
紫英急得张口欲说什么,又极艰难地咽了回去。
其华却没有留意,她低头看着自己这些天挑拣出来的几份邸报、公函和奏表,只觉心中是那般乱,就像一团被乌豆抓乱了的线球,越理越乱,越理越没个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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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色晦沉,尚未到掌灯时分,苏理廷便觉眼前朦朦胧胧的,竟有些视瞻昏渺的兆头。他心中烦躁,冷声道:“掌灯。”小厮们慌不迭地将几盏铜脚烛灯悉数点燃,室内盈亮了许多,苏理廷这才心情舒坦了些。他蘸了墨,忽想起多日未见儿子苏敬修,便问道:“敬修呢?”
小厮们忙回道:“公子自入了太学后,与鲁侍郎家的四郎处得甚好,每日放学后都会去他家研读诗文,回来得比较晚。”鲁四郎是京都出了名的谦谨君子,苏理廷轻唔一声,颇为满意:“倒也罢了。”
苏忠忽敲门进来,递上一张名柬。苏理廷看清上面具着的名衔,眉头一皱,尚来不及发话,来人尖细的笑声已到了廊下。他只得放下笔,迎了出去。
来者面白无须,紫袍加身,正是在宫中权势熏天、深得皇帝信重的内廷总管兼左神策军中尉霍小仙。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顾云臻顾宣更新,第 83 章 神策军(上)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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