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负手而立,朦胧的光线下其华觉得此人一身冷意,浑然不似今晚那个捋着袖子和他们一起大呼小叫地捉蟋蟀的人。经过这些夜晚的相安无事,其华倒不再怕他突然侵犯自己,便悄悄地将纱帐掀开一条缝,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只见顾宣静默良久,忽将两只蛐蛐放到陶罐之中,用草轻轻一挑,先前还寂静无声的屋内顿时蛐蛐声大作。
其华听得蛐蛐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忍不住撩开纱帐下床,装作到铜壶中倒水喝,端着杯子经过桌边时,伸头看了看,闲闲道:“谁赢了?”
顾宣只懒懒地抬抬下巴,让她自己看。陶罐中的蛐蛐也很快给出了答案,一只个头并不大的青麻头将对手的一条腿咬了下来。战败的蛐蛐想跳出陶罐逃生,青麻头不依不饶,死咬不放,又将它的另一条腿咬了下来。这只蛐蛐便仰倒在陶罐中,前须不停抽搐,断腿处流出黄白色的脓汁,显见已快没命。
其华“哇”了一声,道:“这家伙个头这么小,居然这么厉害?真看不出来。”
顾宣嘲笑道:“你以为谁个头大谁就为王吗?”说着将一只个头最大的蛐蛐放进陶罐,这只是黑麻头,也许是刚进陶罐便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或许是被擦翅高鸣的青麻头吓破了胆,竟不敢上前挑衅,瑟瑟缩缩了片刻,跳出陶罐,一溜烟地往窗边逃去。
其华被它仓惶而逃的样子逗得笑了起来,“胆小鬼!”
她正笑着,顾宣忽地探手过来,其华不及闪避,头上一轻,发簪已被他取了去。她还来不及反应,顾宣一扬手,只听“叮”的一声,那只逃走的黑麻头被发簪钉在窗棂上。黑麻头吱吱哀鸣了两声,不再动弹,簪尾犹在嗡嗡颤动。
其华愣了愣,旋即大怒,挽住散发瞪视他:“你做什么?!”
顾宣走到窗边,将发簪拔了出来,用衣袖缓缓拭干净。他走回桌边将发簪递给其华,淡淡道:“借用一下而已,生什么气?”
“它逃就逃了,你还杀它做什么?”其华只觉这人行事冷血荒诞,对那钉死过蟋蟀的发簪更觉恶心,忙一把将他的手拂开。
顾宣一哂,“当逃兵的蛐蛐,活着有什么用?!丢人现眼。”见其华仍忿忿地盯着自己,他冷笑道:“你不是想分辨雄雌吗?告诉你吧,今天捉到的全是雄蛐蛐,没有雌的。”
其华为这事纠结了一整天,也忘了和他针锋相对,诧异地问道:“为什么?”
顾宣道:“因为只有雄蛐蛐才会大声鸣叫,雌蛐蛐是不叫的,所以但凡听到鸣叫声捉回来的蛐蛐都是雄蛐蛐。也只有雄蛐蛐才会争斗,一雌一雄放在一起,它们打不起来,但如果是两只雄的放在一起,就肯定会打起来,而且不分出胜负绝不罢休。”
※※※
其华听得入迷,又问道:“那,怎样才能知道它们中间谁最厉害呢?”
顾宣盯着她看了片刻,浅浅一笑,“你真的想知道?不后悔?”
其华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就像看着陶罐中的蛐蛐,带着轻蔑而冷酷的意味。她心中隐隐有些不舒服,但好奇心战胜了一切,点头道:“嗯。”
“那好,你看着。”顾宣一笑,将一只蛐蛐放到陶罐中,先前那只得胜的青麻头高鸣一声,扑了上去,不过几个回合便咬中对手的头,轻轻的“咯嚓”一响,竟将对手的半个头给咬了下来。其华从未见过如此凶残的蛐蛐,不禁张大了嘴,半晌出声不得。顾宣将一只又一只蛐蛐放进陶罐中,那青麻头仿佛斗红了双眼,一见到同类进来,便扑上去凶残地嘶咬,得胜后又得意地擦翅鸣叫。不多时,陶罐内已是尸横遍地,残肢四散。
眼见顾宣要将最后一只黑头蛐蛐丢进陶罐中,其华“腾”地站了起来,把茶杯一顿,道:“算了!”
顾宣抬头看着她,讶道:“你不是想知道它们之中谁最厉害吗?还说绝不后悔。”
其华瞪着他道:“难道就只有这一个方法吗?非让它们斗得你死我活?”
“你以为我不让它们斗,它们便不会斗吗?”顾宣冷笑道:“雄蛐蛐天生好斗,纵使我们今天不将它们逮来,它们自己为了争夺食物和领地,为了占有雌性,也会在瓦砾堆中、荒郊野外斗得你死我活。没有战斗力的雄蛐蛐,永远抢不到食物,也永远不能占有雌蛐蛐,繁衍后代。”
其华看着陶罐中还在抽搐着没断气的蛐蛐,只觉得一阵阵反胃,明知道顾宣说的是歪理,偏偏他举出的却又是事实,一时间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
※※※
顾宣斜睨着她,手指轻轻一松,最后一只黑头蛐蛐落在陶罐中。眼见青麻头又要向它扑过去,其华猛地将它拈起来,放回蛐蛐笼中,怒视着顾宣,道:“太残忍了!”
“残忍吗?”顾宣用草拨弄着陶罐中的青麻头,闲闲道:“还有比它更残忍的呢。身毒国有一种狮子,新的狮王打败老狮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将老狮王留下的幼仔吃掉,因为它认为老狮王在老迈之后留下的后代体质不佳,会影响整个狮群的战斗力。它要保证将来那只能打败自己的幼狮、未来的新狮王,必须出自最强壮的血统。就因为这样,狮群才能永远地成为森林之王。”
其华看着他面上冷酷的笑容,忽然想起了那一夜在水榭偷听到的话。她眼中闪过痛恨之色,胸膛剧烈起伏,如同一只就要炸毛的小猫,盯着顾宣,咬牙道:“所以……所以你……”
顾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等着她将下面的话说出来。可她旋即像想到了什么,将本来要说的话吞了回去,直视着顾宣,缓缓道:“那又怎样?这些不过是禽兽罢了,不——是——人。”
“人?人也一样。”顾宣嗤笑一声,他拿起桌上随意摊开的一本书,翻到某一页,道:“你正在看这本《西疆游记》吧?有没有读到氐羌见闻这一节呢?天业三年,氐羌族发生内乱,猃狁王率部众攻打薰育部,薰育王死于马蹄之下,猃狁王下令屠杀薰育部,陇山方圆十里内无一人活命,血水流入地下河,百里外的泉水都被染成了红色。来年陇山脚下长出一种鲜艳的花朵,却腐臭难闻,人们都将那花叫做‘死人花’,因为在它们生长的泥土下,是薰育族人的累累白骨。你知不知道,猃狁和薰育同属氐羌一族,猃狁王的外祖母还是薰育王的姑奶奶,他们源自同一血脉。可为了争夺陇山一带肥沃的土地以及便利的交通要道,猃狁王不惜屠杀了数万薰育人!”
其华昨日恰好看到这一节,为薰育部的悲惨遭遇还唏嘘了好一阵,这刻再听顾宣提起,不禁默默无语。
顾宣修长的手指在书上“猃狁王”三个字上面轻轻敲着,“猃——狁——王!”
这三个字他说得极慢,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带着一种奇怪的情绪。他的眼睛也微微眯起,像是一头潜伏了大半夜的狼终于发现了等待已久的猎物。
其华不由看了他一眼。他似乎警觉到了,迅速将书合上,道:“还有,你不是喜欢看史鉴吗?从太古之初到前朝,哪朝哪代不是你杀我伐,争权夺利,这些人又和禽兽有何区别?现在不过是几只蛐蛐争斗,你就觉得残忍?”
其华不语。正当顾宣面上浮起得意的笑容时,她忽地抬起头来,一脸鄙夷地看着他,轻声道:“你说得对,有些人,确实和禽兽一样,甚至连禽兽都不如。”
她下颔微扬,以一种傲然又不屑的姿态盯着他。顾宣却只是冷笑。两人互相瞪视,各不相让,却忽听床上的静若发出一声□□。
这一声□□将剑拔弩张的二人同时惊醒。其华只当静若被噩梦魇住了,连忙走到床边,轻轻拍着她的胸脯,却发觉静若的脸红得骇人,摸了摸她的额头,吓了一大跳,也忘了和顾宣的争执,失声叫道:“你快来看看!”
顾宣趋近来看,见静若眼脸下有一条淡淡的红印。他心中一动,将她翻过来,只见她耳后一大团密密麻麻的红色斑点。他与其华互视一眼,均倒吸了一口冷气。
※※※
这事瞒不住,天刚亮,顾大姑便披头散发地赶过来,哭道:“静若!乖孙女!”
顾夫人早已到了,将她拦在门口,劝道:“大姐,你先别急。虽说出疹子凶险,但静若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太医已开了药,会没事的。”
顾大姑三个儿子十余个孙子,只得静若一个孙女,方家上下视她如珠似宝。顾大姑虽然平时管教得严,但静若实是她心头最要紧的那一口气,不管顾夫人如何劝,也要冲进去。
紫英死命将她拉住,劝道:“大姑奶奶,太医再三叮嘱,静若不能见风,不能挪动。里间刚薰过艾草,您现在进去,只怕会带进去风邪之毒,对表小姐病情不利。”
顾夫人也劝:“定昭和之华都是幼时出过疹子的,不怕传染。现在他们在里面,之华又是个稳当的性子,你就放心吧。你要进去照料,得用艾草药水蒸浴过才行。这里到瑞雪堂有穿堂风,挪到那里去,是万万不行的。”
顾大姑一口气上不来,瘫坐在了门口。
静若这疹子来势汹汹,纵是用了最好的药下去,仍高烧不退。顾大姑哭得肝肠寸断,熬了两天,自己反而病倒了,卧床不起。顾夫人身子也不好,照料静若的重任就落在了其华身上。
其华通医理,知道屋内人来人往反而对静若病情不利,只挑了出过疹子的一名丫环帮忙,将紫英也赶了出去。她心中自责,想着若是不带静若去捉蛐蛐,她也许就不会得这“风邪侵肺”之症;又想起幼时自己出疹子时,娘是如何不眠不休地照料自己的,便将时昏时醒的静若抱在怀中,不停为她擦拭口鼻,喂药抹身,忙个不停。
顾宣似乎对于静若得病也很愧疚,虽然白天不知在忙些什么,见不到他的人影,但不管多晚回到赏梅阁,他都会主动接替其华,由他来照料静若,其华这才得以歇口气。顾宣是习武之身,又多年从军,连着几晚照料静若,只睡上个把时辰,仍不见疲倦。
二人似乎都刻意忘记那一夜的争执,交接时其华还会细心叮嘱顾宣要注意些什么,顾宣也会一一答应。
然而静若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这日惊厥了两回,偏偏身上的疹子出到胸口处,便不再往下。其华知道情况不好,心痛难当,又不敢惊动病中的顾大姑,只一个人抱着静若默默垂泪。
※※※
这夜熬到子时,其华实在撑不住,抱着静若蜷在床上睡去。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一身艾草气的顾宣以极轻的动作挤进来,又迅速将门关上。
他轻步走到床前,凝视片刻,弯下腰,将静若从其华手中抱过来。静若□□了一声,顾宣不停轻抚着她的额头。静若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到来,忽地睁开双眼,无力地叫了声,“五舅爷爷。”又声音微弱地问道:“五舅爷爷……我……是不是快死了?”
顾宣神色一黯,旋即柔声道:“静若别怕,你明天就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五舅爷爷还要带你去捉蛐蛐,捉青蛙,斗鸡,荡秋千……”其华这时也醒了,捂着嘴坐在一边,双眸通红。
静若想起了什么似的,吃力地说道:“……蛐蛐……蛐蛐……”她的脸色逐渐变白,眼神也开始发直,忽地头往后一仰,口吐白沫,手脚抽搐。
顾宣呆了呆,叫道:“静若!”他一贯冷静的声音,也微微变了调。
其华扑过来,抱住静若,用力掐住她的人中,急道:“快!拿酒来!”顾宣急忙拿过桌子上的酒壶,其华命令道:“你用酒擦她的手心脚心,快!”顾宣依样照做,其华仍用力掐着静若的人中,不停在她耳边唤道:“静若!”
静若好不容易才自惊厥中平静下来,昏昏睡去。其华凝望着她的小脸蛋,心中酸楚,一串眼泪坠在衣襟上。顾宣将酒壶放回桌上,回身默默看着她。两个人一坐一立,听着静若越来越弱的呼吸声。
屋角,沙漏中的沙无声而下。
※※※
不知过了多久,静若忽然又睁开了双眼,低声问道:“……蛐蛐呢?”顾宣拎过屋角的蛐蛐笼,那两只蛐蛐因为没人喂养,早奄奄一息。静若道:“怎么只剩两只了?”顾宣不觉有些尴尬,道:“静若乖,等你病好了,五舅爷爷再带你去捉。”
静若仿佛连追究的力气都没有了,阖了阖目,弱弱地说道:“五舅爷爷,你……还有公鸡舞没跳……”说罢睁开眼,满怀期盼地看着顾宣,精神似乎一下子好了很多。
其华难得见她这般有精神,连忙点头,“好,五舅爷爷这就跳公鸡舞给静若看。”她抬头看向顾宣,见他站着不动,不由恳求道:“跳吧,你说过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的。”
顾宣身体有一瞬的僵硬,旋即摸了摸鼻子,咳了一声,扯出一个略带谄媚的笑,道:“那个,静若,等你病好了,五舅爷爷再跳给你看,好不好?”
静若小嘴一扁,两行眼泪挂了下来,抽抽搭搭道:“我就要看!现在就要看!”她哭得小脸发紫,眼见又要昏厥过去。其华急了,瞪着顾宣道:“她都这样了,你还不赶紧跳?!”见顾宣又尴尬又恼怒地向自己看来,她恨声道:“你跳吧,我不看就是!”
她闭上双眼。过了一阵,才听到顾宣在窸窸窣窣地卷起衣袖,又听到静若抽抽噎噎地发出指令:“要先绑扫帚。”
顾宣似犹豫了一会,还是屈服了,“好,绑扫帚。”又恶狠狠地补了一句:“说话算话,不许看!”这句显然是冲着她说的。其华哼了一声,闭着眼睛别过头去。
“不是这样的!屁股要翘起来,手要张开些。”静若哼哼着表达不满。
“……哦。”
“你的脖子没动!”
“……脖子也要动啊?怎么这么麻烦?”
“五舅爷爷,你怎么比我们家吴妈还要笨?哪有公鸡不叫的?你要学公鸡叫才行!”
“……呃,静若,这个……就不要叫了吧。要不……等你好了以后,五舅爷爷带你去买糖葫芦吃?”顾宣低声下气地恳求道。
“不,我就要听公鸡叫!吴妈说,被阉了的公鸡才不会叫!五舅爷爷,静若想听公鸡叫……”静若抽噎着,奶声奶气的哀求听来十分可怜。
顾宣似是彻底投降了,“好好好。静若别哭,五舅爷爷这就学公鸡叫……”
其华默默地听着,当顾宣“咯咯咯咯”叫的声音响起,她不由“噗”地一笑,转瞬想到静若已经气息奄奄,这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说不定就挨不过今晚了,泪水一下就流满了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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