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裕王病了。
皇帝子嗣不旺,两个皇子都是三十五岁以后才得的,均未到出阁讲学的年龄,加上大皇子生母出身低微,朝中就立长立幼争执颇大,便也一直未立太子。皇帝更宠爱聪颖的二皇子裕王一些,裕王此番病倒,皇帝十分忧心,决定迁至玉熙宫斋戒半个月,为裕王祈福,朝中一应政事便由内阁票拟后再报至玉熙宫批红。
九月,内阁由首辅苏理廷当值,但他也身染微恙,时不时地在家休息两日,压着大批奏章疏折不曾票拟,偏偏九月是一年一度的盐引、矿引交定的日子,相府门前便热闹了起来。
其华带着紫英回苏府时,见到的便是大门前车水马龙的景象。紫英在门房外招手,苏忠看到她,连忙抽身过来,将其华悄悄由侧门引了进去。
其华边走边问:“爹可好?”
苏忠见两父女之间近来颇有缓和的迹象,十分高兴,笑道:“老爷前几天受了点凉,不过没什么大碍,昨日便已经停了药了,这个时候正在秋棠园。”
甫入秋棠园,其华看到一身粗布衣服、像个农夫一般蹲在地上侍弄那几畦秋海棠的苏理廷,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直到苏理廷侧头看过来,她想起此行目的,才唤道:“爹。”
苏理廷“嗯”了声,想站起来,却因蹲得太久,双腿发麻,其华忙上前扶住他。他捶着腰,叹道:“终究是老了,以前骑马骑上大半日也不觉得累,现在蹲上小半个时辰便腰酸腿麻的。”
其华扶着他在廊下的摇椅中坐下,他仍眯眼看着那几畦秋海棠,听着其华将铜壶提到炭炉上,忽然开口问道:“你知道秋海棠又叫什么吗?”其华摇头,“不知道。”
“它们又名断肠花,相思草。”苏理廷望着那正盛开的秋海棠,道:“一般的海棠花盛开在仲春,只有它们开在秋天。因为这样,很多人家的庭院中并不种此花,认为它们是萧瑟之花,不吉利。可你娘却钟爱此花,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听他提起沈红棠,其华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道:“听娘提起过一次,因为秋海棠很像她家乡的一种花。”
“嗯。那种花,叫做朱颜花……”苏理廷欷歔道:“不过朱颜花比秋海棠开得更大更灿烂,成片成片地盛开在草甸子上。你娘喜欢穿像朱颜花一般颜色的衣裳,骑着一匹黑色的马,从草甸子那一头像风一般地卷过来,那样的骑术,一般的男子汉都要甘拜下风……”他停住话语,陷入回忆之中。
其华隐约觉得“朱颜花”似在哪里听说过,可她心中有事,这刻便没有细想,顺着苏理廷的话柔声道:“娘说过,您当年的骑术,丝毫不逊于她。”
苏理廷难得她如此相待,心中欢喜,便和声问道:“今天怎么回来了?”
“听说您病了,有点不放心……”
她语气虽平和,但关切之意终是掩饰不住。苏理廷心窝一热,再看到壁上挂着的那管胡笳,看向其华的眼神便泛出了几分慈蔼,“不是什么大病,你不用担心。倒是你……”他目光扫过她十分纤细的腰身,斟酌了一下用词,问道:“顾宣待你可好?”
※※※
其华将铜壶提下来,烫过头茶后,一旗一枪、青翠透嫩的碧螺春的香气冉冉而起。她奉上茶,轻声道:“挺好的。”
“那就好。”苏理廷喝了口茶,放松身子仰躺下来,任椅子轻轻地“吱呀”摇着,眯眼看着瓦当上的一方蓝天,叹道:“这个夫婿是你自己选的,虽说他人狠辣了些,但只要对你好,我这个做爹的便没什么话说,以后到了九泉之下见到你娘,也不至于被她责怪。但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不管他对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你得尽早想办法生下个儿子才好。”
其华听到最后一句,面颊一红,心中却是悲愤多过羞涩。苏理廷只当她面子薄,见左右无人,索性把话说开了道:“你那位夫婿,手段着实厉害。顾云臻失踪你知道了吧?他只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你生的儿子便是顾家唯一的继承人!”
其华心中“咚咚”直跳,面上不露出异样,轻描淡写道:“怎么就再也不会回来了?顾家的人都派出去了,正沿河寻找,都说他可能正在到处寻找顾三,说不定明天就会回来了。”
苏理廷冷笑一声,道:“顾宣倒是瞒得紧。不过也是,这些大事,他是不会和你说的。”
其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面上羞恼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不和我说,我还不稀罕知道!有本事,以后有天大的事,都别再和我说。”
苏理廷道:“你这丫头,性子还是这么倔。和你说了吧,你心里也好有个底,别再和他置气。顾宣现在布了个局,在南方收拾漕帮,计划若是成功了,漕帮必定会土崩瓦解。这顾云臻恰好此时因为漕帮的事情而失踪,他若是再也不回来了,谁会怀疑是你夫婿下的手?这‘害死小纪阳侯’的罪名只会由漕帮来扛!顾宣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承袭爵位!”
一阵心潮难平的沉默后,其华缓缓道:“原来如此……”
苏理廷叹了一声,“是啊,这就叫做‘假手他人,兵不血刃’,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他!”
其华心中快速转着念头,拿起躺椅旁的美人捶,轻轻替苏理廷敲着膝盖,道:“爹,您怎么知道他在南方布局对付漕帮?”
苏理廷虽然有一大堆儿女,可还从未享过这种“承欢膝下”的福,不禁老怀弥慰,笑道:“爹当然知道。这个局,没有爹的帮忙,他还真拿不下漕帮。”
“是吗?”其华低着头,慢悠悠地道:“可是,爹,恕女儿说句心里话。虽然女儿已经是顾家的人,现在顾宣对女儿也挺好的,可若是女儿不姓苏,又或者您不再是内阁首辅了,您觉得他会对女儿这么好吗?”
苏理廷眉头一皱,慢慢坐起来,沉吟道:“你的意思是……”
其华眼眶一红,委屈地说道:“女儿入门不到半年,他大嫂便派了四个丫环到我们房中,这是什么意思?即使女儿真的生下个儿子,可她们也能生,万一……”
“他敢?!”苏理廷将茶盏一顿。
其华满面担忧之色地望着苏理廷,道:“爹,以往他是事事要仰仗您的帮忙。可若是他完全掌控了西路军,势力大得再也没有人能够钳制他了,连爹您也不怕了,您觉得,女儿在顾家还有好日子过吗?”
苏理廷心中一惊,猛地站起,在廊下走了数个来回,沉吟道:“你说得有理,我倒还真是大意了。顾云臻若是就此再也回不来了,顾宣名正言顺地承袭了爵位,西有西路军,南边他又控制了米行,除掉了漕帮。若真有那一日,我苏家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他脸色越来越阴沉,断然道:“不行!顾云臻眼下还有用,得留着他牵制顾宣!反正他是个无能之辈,将来再除掉他也不迟!”
“可他已经失踪了,说不定……”其华见此行目的就要成功,激动得声音都有点颤抖。
苏理廷只当她担忧苏家,道:“你别担心,顾宣这个人,性狡如狐,不到最后一步,绝不会害死顾云臻。眼下只有一个办法,让他乖乖地打消原来的念头,放顾云臻自个儿回来。”
“什么法子?”其华连忙追问。
苏理廷笑了笑,道:“顾宣要承袭爵位,最大的阻碍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他才要借漕帮的名义除掉顾云臻。咱们偏偏不如他的愿,人言可畏,这四个字的滋味,就让他好好地尝一尝!”
※※※
静若见顾府这段时间因为小表叔的失踪而人仰马翻,大舅奶奶整日只知垂泪,奶奶忙着安慰她,瑞雪堂没人顾得上自己,便往赏梅阁来玩。
赏梅阁十分安静,丫头们正在院中喂八哥、给花儿浇水,其华倚在窗前看书。见静若来,都十分喜欢,逗弄了一回,静若依到其华身边,道:“五舅奶奶,这书上讲的什么啊?”
其华自往苏府一行之后,心情笃定了很多,将静若抱到膝上,笑道:“静若识不识字?”
静若将扉页上的五个字念得一字不差,倒叫整屋子的人都刮目相看,紫英笑道:“这若是个男孩子,那还得了?岂不是文曲星的命?”
静若却一撇嘴,道:“我才不要考什么状元,我要和五舅爷爷一样,当大将军,上战场杀西夏兵!”
顾宣恰于此时走了进来,正好听见,笑着将静若抱起来,往空中抛了抛,道:“倒不枉你流着我们顾家的血。”
静若咯咯地笑,去抓顾宣腰上的玉佩,把弄着玩,顾宣索性取下来给她。随她来的丫环忙劝,“小姐,可千万别摔坏了,这是顾家的宝贝。”顾宣将这丫环看了一眼,丫环红着脸道:“奴婢是听大夫人说的,大夫人说这种玉佩顾家的男子一人一块。”
静若仰着头问顾宣,“我也流着顾家的血,为什么我没有?”顾宣道:“静若喜欢,下次五舅爷爷叫人雕一块给你。”
其华闲闲道:“你倒大方,小心回头兑现不了。”顾宣道:“一块玉佩罢了。有了这种玉佩,并不一定就担得起这个‘顾’字;没有,也并不一定就不是我顾家人。”
其华将静若抱到膝上,道:“静若,你认得这上面的字,知不知道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呢?”
静若摇头,其华道:“我说给你听。这上面讲的是古代桓国的故事,桓王有三子,长子是个白痴,次子呢却是治国之才。桓王有心将王位传给次子,可是大臣们都反对,说按长幼,得传给长子。这立储的事情就僵在那里。后来长子忽然失踪,众人都说是次子相害,他没有资格继承王位,人言可畏,次子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只得亲自出去寻找兄长,并立下誓言,不找回兄长他就永远没有资格继承王位。他找了十八年,等他将流落民间的兄长找回来,桓王已经将王位传给了幼子。次子只好做了一名贤臣,赡养兄长,辅佐幼弟。”
静若听得懵里懵懂,又嚷饿,其华去拈碟中的桂花糕给她吃,恰与顾宣的手碰到一起。二人抬头互视一眼,顾宣笑了笑,道:“夫人的故事讲得挺好的,我都听得入神了。”
他看着她的目光颇有激赏之意,其华一时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心中一动,顾宣却已眯上眼,嚼着桂花糕,点头道:“唔,做得不错。”
其华笑了笑,道:“相公回来得正好,正有事情要和你商量。大侄子失踪,大嫂病倒,大姐昨日说起,只道莫是这府中撞了什么邪,我倒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不过大姐有个提议很好。”
“哦?”
“大姐说,想以顾府的名义到大相国寺开粥棚布施,一来积善行德,二来为云臻和大嫂祈福。”
顾宣点头道:“也好,一切就有劳夫人了。”
※※※
顾府在大相国寺开粥棚布施,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不到一个时辰,粥棚前排满了叫化子和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到后来连城外的叫化子也听到消息赶来,大相国寺前挤得水泄不通。
西路军“十八郎”中的顾三郎因押运漕粮船而殉难,顾小侯爷失踪,顾夫人病倒,种种消息都传了出来,不到半天功夫,全京城皆知。有人议论,顾小侯爷丢下祖宗家业、抛下病重的高堂不管,未免太没有担当。却又有人说,顾小侯爷失踪只怕不是那么简单,他若是一去不回,这纪阳侯不就是顾宣一直当下去了吗?听了这话的人都露出一种心领神会的表情,猜测似地火慢慢燃烧,种种延展开来的流言蜚语遍布京城。这流言如罂粟一般,让传的人欲罢不能,听的人快意无边。
领了粥的叫化子回到城隍庙说起,顾云臻不禁听得坐立不安,心中既愧疚又难过。
顾三沉船后,他先是疯了一般地赶往老虎滩,遍寻无果,悲痛交加下回到军粮署,却再也找不到罗震,那一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只怕是中了漕帮的奸计。他撇下顾十八,一人一骑,两日间行了数百里路赶到渭州码头,那一船在渭州码头悄悄卸下的军粮也早已不翼而飞。
他在空空如也的米仓前淋了半夜的雨,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大雨倾盆,夜色如墨,他眼前总晃动着顾三的音容笑貌,却一滴泪也流不下来,这般走了两三日,终于病倒在荒郊野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倒在城隍庙外的,京城的巍峨城门就在不远处,可他却没有勇气踏进那座城池,出现在认识自己的人面前。
正是万分纠结之时,那老叫化用竹杖大力戳上他的背脊,叫道:“喂!别装死!快去讨钱来还我!”
顾云臻烦得将衣衫一把扒下来,赤着上身,道:“还给你!”老叫化盯着他冷笑,“还有裤子!还有你吃下的包子,喝过的药!”
顾云臻万般无奈,道:“我现在没有钱,以后再还给你。”老叫化叫道:“弟兄们,这小子想赖帐。”
叫化子们呼啦围上来,一顿拳打脚踢,顾云臻念老叫化终究救了自己一命,便没有还手,被揍得鼻青面肿,心中又痛又恨,只觉天下之大,连一个想默默躲起来自我放逐的地方都没有。
他心思方起,老叫化冷笑道:“你别想溜走,欠了我们丐帮的帐,便是走到天涯海角,都有人扒了你的皮!”
顾云臻这才注意到城隍庙中的叫化子们皆负着布袋,或多或少,只这老叫化一人未负。他急道:“我以后定会还你,我这人说话算数,平生从不欠人恩情。”
老叫化打了个哈哈,“你平生从不欠人恩情?”
顾云臻将从小到大的事情想了想,觉得自己只欠过其华赠药之恩,可她骗他负他在先,他已不再欠她的,便点头道:“我可以对天发誓。”
老叫化斜睨着他,满面不屑,“若我说得出你欠了谁人的恩情,你便去讨钱来还我?”顾云臻点头,“好,一言为定。”
老叫化大笑一声,声震屋瓦。他抓起竹杖,用杖尖戳了戳顾云臻的胸膛,讥笑道:“你说你不欠别人的,那我来问你,你生得一表人材、相貌堂堂,这身臭皮囊从何而来?”
顾云臻张了张嘴,想起正在大相国寺前布粥的顾夫人,脸色渐渐发白。
老叫化将他逼退两步,又戳了戳他的手,“你虎臂蜂腰,指上有茧,定是习练过武艺。我再问你,你这一身武艺从何而来?”
不待顾云臻回答,他又用竹杖戳上他的额头,“你言辞不俗,定是念过几年书。我问你,你这满脑子的圣人之言、处事之道,又是从何而来?”
三个“从何而来”问得顾云臻张口结舌。老叫化拄着竹杖,一双眸子凛然生威地看着他,大声道:“年轻人,你还敢不敢说,你这一生,从不欠人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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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看这本书看入迷了,更新有点慢,见谅,有机会再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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