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挨挤挤的低矮茅屋内,冷风干索索的挤进来,撞得窗格子格楞楞的响。无边的冷,没个尽头,唯老人住的这间,炕头有些热乎气。
姓牛这户人家的阿爹焦急的向周君离说明病情:“我娘昨晚上可能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闹了一宿的肚子,眼瞧今早眼珠子都扣进去了,否则也不想麻烦周小大夫你的。”
炕头盖着破棉絮絮成花红被子的老太太,蜷着一把干柴似的骨头,犟起来倒是有大把的力气:“都说不看大夫了,不用看。多大点儿事,等把肚儿里的汤汤水水腾干净,躺躺就好了,干嘛白费这个钱。”
周君离任由小老太太大发脾气与胡搅蛮缠,仍我行我素。一边切脉一边向牛家阿爹询问一些相关的问题。
须臾,他将老人的手放回棉被中,吩咐牛家阿爹将家里的炒米放进锅里煮了,加上一小撮盐,扶老太太喝下去。
“稍晚些再喝些米汤,还有些其他需要注意的……”声音平稳沉着,有种见惯风雨的淡漠。
他太从容了,病人反而有些慌张。牛家奶奶和阿爹面面相觑,好像都在疑惑:“大夫诊病都这么简单么?喝一碗米汤水就行了?”不过不是很敢问出口。
牛家阿爹思忖半天,不太心安的陪上笑脸,问周君离:“周小大夫,咱们难道不需要开些什么药吗?”
“不需要吃药。很快就能好。”
“可我娘她刚才还病得要死要活,不会还有其他什么毛病吧?”
“没有。我为她检查过了,只有腹泻。休养几天就好了。”
两人一个等着提问,一个等着详解,大眼对小眼的对视了半天。
牛家阿爹从对视中明显是误会了。他露怯的挣红了脸,鼓足勇气才问出口:“大夫,看病该给多少钱?”
母子俩都是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死死的盯着周君离的唇隙,生怕从中间蹦出个骇人听闻的数字来。
周君离一下被问住了。
他看看炕上老人打过十几层补丁的陈旧外套;看看摇摇欲坠的草屋棚壁;看看惨淡的、强颜作欢的脸,想开口告诉两人:“举手之劳,不要钱。”
“十五文。”白远默如同早已猜中周君离说什么般,抢在周君离开口之前开口。说完生怕周君离干涉似的低声道,“道上有句话叫:不赚鬼门关内的钱。你不收钱,他们不会放心的。我保证我们前脚刚走,后面就会换别的大夫进屋。”
果然听到是个还算能负担得起的诊金数目,母子俩安了双重的心。尽管只十五文的现钱还是东家挪西家借的凑出来的,老太太也装作抱怨似的发牢骚道“你们这些大夫钱赚得真容易哪”,比起他们之前连说话也不敢喘一口的紧张,显然是敢挺直腰板说话了。
周君离见白远默已收拾好药枕和药箱,略点头告辞道:“如果没有其他的问题,我们便离开了。”
牛家阿爹却迫不及待的留客:“周小大夫,还有旁边的这位大兄弟,你们刚来我们这儿不久,兴许不晓得,咱这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大夫到哪家看病,哪家就该招呼大夫吃一顿饭。这不,我屋里头的都在灶上忙乎半晌了。”
被掀开的门帘后,浓浓爨爨的香气顺着敞开的屋门直向屋内送。
周君离坚持道:“多谢好意。不麻烦了。”
他从未占过人家的便宜,执意要走。
于推辞间经过过堂的灶台,不经意间一瞥:见唯一一只等着下蛋换钱的老母鸡被杀了,在炉火上咕嘟着;鸡蛋打散了,搅和着糠面,正在摊饼;腌咸菜洗的干干净净,码得整整齐齐。一个面黄肌瘦缩在忙里忙外的母亲背篓内的小孩子,嗦着大拇指,对着灶台里的食物直淌口水……
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穷得险些揭不开锅的家,竟肯拿出这般像模像样的好东西来宴请自己。
周君离心底百般滋味,酸楚扩到了无边际。觉得惶恐、觉得不安、更觉得做得远远不够——还不够好,不足以坦然面对这样诚挚的招待。
他慌里慌张的在衣袖里乱找,大半天也只凑齐了几枚铜板。于是,悄悄的,对白远默露出一个困窘的笑容,小声商量他:“刚收人家的钱呢?”
白远默无奈的叹气,将一摞只比刚才多的铜板,塞进了从后背勾过来示意的纤弱手掌间。
手掌没离开,又勾了勾:“还有么?”
“昨天刚付过房租,已经没了。”
手掌摸向白远默可能藏钱的地方,腰间,一只小银锞子,约一两重,攥紧后,要跑。
白远默不肯了,按住要脱逃的手:“咱自己家还等米下锅呢。”
“我可以少吃一口。”
柔声讨好的软语,临到病人家属面前,已变作了一本正经的冷漠:“我再叮嘱一边,不能让老人家吃过于油腻的东西,鸡汤之类的都不可以……这些钱你们收下,替老人家买些清淡的吃食……没关系,我们当大夫的岂会短了吃喝……若无他事,我们便告辞了。”
客气有礼的点头辞行,转身,沉稳的踱至院门外,健步如飞。
白远默牵着小黑驴在后面紧追慢赶,遥遥的提醒着:“阿离,走慢一些,当心摔着。”
挺拔如竹的少年应声“好”,侧回身体,对搓呵暖手心,向白远默的方向伸出手:“快来,我等你呢——”笑容甜暖澄澈,稚气未脱。
他等了大半天,见白远默不知怎的,忽然慢下脚步,不动了,带着些许困惑向回走:“你怎么了?”
果真不幸被言中,只是短短几步,只是一两句话的间隔,只是巴掌大小的一块亮冰面,哧溜一下,两脚已先后离地。
平地乍起旋风,孔武有力的手臂抄着腰窝及时把人捞了回来:“你没事吧?”
向后仰倒的丢人姿势,借势向前滑步,变作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前马步挺身。周君离板着脸,一边缓缓推手发功,配一声中气十足的“喝!”;一边慢慢的臊红了脸,小声嘀咕白远默:“没被人看到吧?”
缓慢松开仍留恋着腰间体温的手指,在腿侧虚握成拳,白远默又好气又想笑:“你还有心思关心这些?冰天雪地的,哪有人?快给我看看,没扭伤腰吧?我说过你多少次了,小心看路、注意脚下。”
“没事的,我没事。”周君离短暂的担惊受怕瞬间化为大大的笑容,“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吗?”说话间低头看向脚尖,笑容顿时尴尬出了冰碴,“我还行,它可能不算好。”
二人一齐盯向周君离的右脚,雪白的袜子从忽扇的棉靴破口中探出头来,还打招呼似的抖了抖。
周君离赶忙缩回脚指头,藏起右脚,却是忍俊不禁的哈哈哈笑了起来:“透口气后,应该可以坚持到回去吧?哈哈,我相信它。”
白远默二话不说,已将自己的靴子褪了下来。他单膝跪地,托起周君离的右脚,要替他换上自己的鞋:“你先凑合这穿我的,天寒地冻的,冻出冻疮来,不好将养。”
周君离同样拽起白远默,蹲下身子要给他套回鞋子:“说的什么话呢?难道我的脚是脚,你的脚就不是脚了?我不穿你的,快把鞋穿回去。否则,我生气了。”
“生气就生气。反正我不会穿。”
“那好,我脱下鞋子陪你光脚站着。”
“你就是头倔驴。”白远默出其不意的将全无防备的单腿跳着脱鞋的周君离打横抱入怀中。
灰亮的毛发抖擞掉碍眼的兜帽,露出张眉眼舒展开来的、初显霸道气质的英俊面孔,嗡嗡的低沉嗓音挟着砰砰的心跳声,隔着胸腔,传送至周君离耳旁:“让我穿回鞋子也可以。阿离,我要抱你回去。”
借着小小意外和玩笑似的态度方敢透漏出的一点点情思,不出意料的没得到回应,反而换回了一长串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m.ýáńbkj.ćőm
——在笑呢。到底是哪种意思的笑?笑过之后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正对着自己的鼻子再来上那么一拳?
白远默忽然觉得空气稀薄得喘不上气来。我在做些什么蠢事呢?他不敢望怀中人的脸。
却见周君离一边拍着自己的后背,一边伸手指向一旁木头桩子似的呆杵着的傻驴,眉眼弯弯,格外开心:“看我们两个大傻瓜,放着好好的小毛驴不骑,在这儿傻乎乎的争来争去。快放我下来,把鞋子穿好了。我抱着药箱,骑着驴子,你牵我们俩回去,这总可以了吧?抱我回去怪累的。”
——重点是怕我累,而不是怕被我抱。是吧?是吧。是吧!
一瞬间,阴云散开,阳光重新明媚美好。
按下雀跃的心情回答了一个“好”。然后,抬眼,慑人的杀气,笔直的钉死了肥黑蠢笨的呆驴。
毛驴惊恐的“嘎哦”一声,莫名其妙的四蹄扎进地面,任背上的周君离好说歹说,就是不走了。
它瑟瑟歪歪的颤抖和惶恐好像也传导给了周君离,周君离顺着小黑驴避犹不及的反方向,看到了白远默。
尖锐阴森的竖瞳眨着,即刻恢复成了无比温和无比无辜的圆瞳。白远默下意识低头作掩饰:“我提好鞋子马上就来,阿离你稍等我一下。”
“好。”周君离应着,有些疑惑的俯身安抚小毛驴,“你一向不同于一般的小犟驴,这些年陪我风里来雨里去,毫无怨言,最听话了,怎么今日我要用你帮忙的时候,反而犟起来了?是因为两只大药箱原已不轻,又多增了负荷,所以才不情愿的吗?”
白远默趁周君离心无旁骛的开导毛驴的时候,解下兜帽,用宽大的黑色,将周君离上下四周掖得严严实实,待裹到那只不甘寂寞又钻出来的脚时,恨恨接口道:“它还敢不愿意?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抬头望见周君离冻得红彤彤的鼻尖和怪可怜的小模样时,心疼了,不说了,“坐好,走。回家了。”
奇怪的是,他一牵,小毛驴立刻顺着他引领的方向,屁颠屁颠的一路小跑。
周君离忍不住微笑,他握住兜帽的领口,将鼻子埋进干燥粗糙的领子上蹭蹭。温暖,可靠又贴心。
“大高个儿。”
“干嘛?”
“你冷不冷?”
“不冷。你笑什么?”银灰的眼睛不羁的斜了过来,“还笑呢。自家都要喝西北风了,脚指头都要冻掉了。还有心思关照别人呢。再笑,牙也给冻下来,回家拿大白牙给你熬粥喝。”
周君离笑得直不起腰:“大白梨我尝过,大白牙还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偶尔尝尝新鲜的,应该也不错。”说着,故意惹白远默生气似的,探出豁了口的鞋,翘到白远默近旁,动动脚趾,“还有冻掉的脚指头呢,别浪费了,一并熬了,添点儿油花。”
“快拿开,谁要啃你的臭蹄子了?”嫌弃归嫌弃,仍扯兜帽长摆替周君离裹好脚,“安生点,别乱动,不爱管你。”
“臭蹄子好啊,我的这只腌得可入味了。”又踢踢,“保管你尝过之后,哎呀,鲜香滋味,能媲美臭豆腐,简直沁人心脾,终生难忘。”
“越说越恶心,别糟蹋臭豆腐了。”无可奈何,又为周君离裹好了脚,“再乱动,我真不管你了。”
“你还在怪我把钱送人了吗?我是这样想的,咱两年轻力壮的,总可以想想办法,那种一大家子的,上有生病的老人,下有待哺的孩子,过冬会比咱们更难熬一些。”
“好吧。看来少不得要从下一位病人身上多搜罗一些了。”
“什么下一位?呸呸,晦气。哪有咒人生病的大夫?我巴不得永远都没有‘下一位’——但愿人间无疾苦,何愁虎撑永蒙尘。这才是我们悬壶济世、行医天下的初心。——如果真盼到了那一天啊,咱们就可以只管游山玩水,吃一路,走一路了。”
“将钱花在游山玩水上,你舍得?明明平日里就跟钱串子焊在肋骨上似的,花一文都‘哎呀’‘哎呀’叫唤好半天,怎么了,小财迷今儿个转性了?”
周君离扯出一个挺牵强的笑,越笑越没了滋味:“别打趣我了,不一样,省着点儿花钱总是好的。毕竟没钱等于向家里承认无法凭医术独立。那时,莫说不能自在悠闲的游荡了,怕是一言一行都必须接受既定的安排了。对我而言,有钱意味着什么?有钱意味着自由呀。”
他在胸口的高度,叮当叮当的摇动虎撑,听着轻灵的铃音,一脸幸福的笑着:“如果能一直像现在这般岁月静好就好了。你等着看吧,总有一天,我能继承医圣的全副衣钵,将虎撑举至头顶摇响。我要成为黑白无常看见都要绕路的‘鬼见愁’,我要继往圣之绝学、保万世无疾苦,成为最值得托付性命的新医圣!”
“大夫,大夫。这里有病人。”不远处,不知哪户人家听见了医铃,因而在唤人。
“新医圣”麻利的翻下驴背,慢条斯理,端庄稳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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