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黄溯回将栖停在遥远云际间的目光抽回,落在身边发声者的身上。
对方不提倒也罢了,这一提,倒令他气到冷笑:“对。我还失了心智。”他将松散搭在身前、缚着风起云生纹样、碍事的发尾,拨弄到背后,“这就是白大教主口中不发一兵一卒便可退敌的绝妙之计?真是好计谋!也难怪我们师父会英年早逝。”
白元奉只是笑:“在气死祭天方面,你也是功劳不小的,不必过谦。何况,这确实是条有用的计策。是你自己立场不坚定,被对方几个转音就将调子引得远了,反倒来怪我。”
他极坦荡的向后一靠,手拄额头,懒洋洋的侧倚在血盟教教主的宝座上,悠闲的翘起二郎腿,直叹气:“在我的计划中,一曲喑哑刺耳的肝肠断,本该能退敌百万的。唉,怪我对你寄予厚望了。未料竟会出师不利啊。失策了。”
黄溯回又是一连串冷笑,自厚地毯上起身,将箜篌交由手下向外递出,大踏步往回走,边走边冷峭的嘲笑自己:“倒也确实不该怪你。是怪我错信了‘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这句话。只是没想到,所谓愚者,非但要自愚,还要借机拖别人下水呢。”
白元奉轻挑眉尾,“哈”的接一声冷嘲:“人贵在要有自知之明。”
黄溯回重撇嘴角,“哼”的回一道热讽:“请教主躬自厚而薄责于人。”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不依不饶。忽听隔空送来了青城掌门内力浩荡的叩门问礼:“在下青城李渊清,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帐内蓦然一静。大帐之外,歌舞尤在继续,音乐悠扬,舞姿瑰丽。
白元奉交换了双腿的位置,向陈染怀的方向侧了过去,他在椅扶上轮击五指,饶有兴趣的看着陈染怀的侧颜,笑着问他:“你师父来了。需要我替你提前向他老人家打声招呼么?”
陈染怀本来仍如先前那般,眼皮都没眨一下,就像听不进周遭的声音似的的呆坐着,一直低着头,盯着怀中的宝剑与那只盛了李铭世人头的木匣,甚至在听到青城掌门的声音时,都仍木然不动。
但却在听见白元奉的这句突如其来的关心时,不知想到了什么,明显地抖了一下。
白元奉笑容不变,反倒似一下子被勾起了兴致般,右手微抬,制止了黄溯回的应答。
他一掠披风站了起来,扬声道:“白元奉在此恭候——”忽见陈染怀猛得抬起头来,有些紧张的盯了过来,颤抖着半张的双唇,似乎想喊出一句“不要”。
白元奉颇感兴趣的回望,轻轻挑眉,刻意着,缓慢的,似笑非笑的续上了后半句:“恭候——师、父、尊、驾,并略备薄酒一樽。不成敬意。”
——“师父”的称呼,显然是仿照陈染怀的尊称方式。
对面静了一瞬,立刻回应似的响起一些夹杂了杂七杂八的沸反盈天的辱骂声。
但又全都被一声极其威严的声音盖了过去:“魔尊说笑了。”
不过,好像是生怕白元奉还会说出更多惊世骇俗之语般,李掌门极快速的客气道:“还望魔尊稍安勿躁,静候片刻。吾等即刻便至。”
听声音传来的方向与缩进的距离,倒真的是在马不停蹄的赶路。
白元奉勾唇低笑。见陈染怀迫不得已与自己对视的视线内,有着讨饶意味的哀求,于是,没再刻意为难,只回答了两个字:“恭候。”
他话音一收,陈染怀霍然长舒一口气,整个身体都瘫软了下去。
白元奉则与他正相反,十分不悦的阴沉了脸。
他一迈步跨了过去,双手撑持在陈染怀的两侧,在陈染怀紧张地用双手握紧剑鞘直哆嗦时,毫无防备的俯下身去,贴着陈染怀的耳侧,亲密地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低喃细语着:“你这么害怕,到底在怕些什么?是怕我会说出些什么么?”
“让我来猜猜看——”他故意叹气似的对着陈染怀的耳朵轻轻呵气,在陈染怀咬紧牙关的战栗中,恶意满满的笑,“要不干脆告诉你的好师尊,你早就已经是我的人了,求他成全我们。你说,好不好?”
带着笑意的话意虽似商量,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独断专行。
白元奉将话说完后,仍撑着两侧扶手,平直起身来,自上而下观察着陈染怀的脸色——由受了惊似的煞白,转为因羞愧和愤怒而形成的艳红——果然猜中了。
然而,并没有一丝猜中难题该有的欣喜。浅棕色的深邃眼眸内瞬间风起雷涌、阴云密布。
白元奉站直身体,居高临下,自矜身份般淡漠的冷笑:“哈!我虽不屑于接受他人的祝福。但这终归是两个人的事情。既然你有此意,那么,我该尊重你……”
“不!”许久未曾开口的声音有如惊弓之鸟般彷徨无措,陈染怀像是极力捂住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般,紧紧的按住怀中木盒,抑制着颤抖,开口求白元奉,“不,不要讲。”
他抬头仰望着表情冷漠的白元奉,像是害怕白元奉不肯答应般,急切又匆忙的随口乱抛自己的条件:“只要你什么也不对我师父说,我愿意留在魔教陪你。我会告诉师父是我自愿留下的。我会听你的话,不会再想着再逃回青城。我会好好当魔教的右护法。我会……”
一双似小兽般圆亮又战战兢兢的眼,虽为主动讨饶,却更添了被强迫的惶恐。
屈辱,不甘,还有深藏在下面的恨意,如同一刻也未曾消融过的坚冰,只叠上了更深的属于绝望的深黑。
还有,属于白元奉的,绝望的身影。
不能逼得更紧了。至少,现在、该维持现状的,吧?白元奉冰冷的外表下,更能感受到寒冷的,是他的心。他忍不住想拆穿他。但他也只是平平淡淡的回答了一个“好”字。
“好?好什么好。哪里好?”黄溯回不满似的撇嘴嘲笑,“人家也不过信口这么一胡说,权作哄你玩的消遣,你竟然还当了真了。”他抬眼望向陈染怀,一阵倒胃口,双指用力捏爆一粒葵花籽,捡出瓜子仁来,斜眄着白元奉,讥讽似的笑,“白大教主,向你这种只会‘好好好,是是是,行行行’——光知动嘴不知动动脑子的应答,跟我院子里的那只会学舌的鹦哥儿又有什么分别?也难怪谁都敢胡说八道。”
陈染怀在刻意针对的嗤之以鼻中,重新又低下头,盯着怀中的木盒,闭紧了嘴。
白元奉恼了:“小回!”
黄溯回扑打着双手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两手摊开,作投降状:“好好好,是是是,行行行。——我不说了,这总可以了吧?”www.ýáńbkj.ćőm
他也确如其言,果然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而是一俯身,捞起放在脚边的长颈的凉水壶,替白元奉满上,随后,正色道:“虽说来的是群乌合之众,但青城山确实也下了血本,才能集结这些人手。我们只带了五百人来,恐怕是有些托大了。”
他说完,又捏开一粒瓜子,丢进嘴中,幸灾乐祸道:“早劝你多带些人来。兵力悬殊,惨不忍睹啊,白大教主。”
白元奉皱着眉头盯着他,坐回宝座,双手合拢住水杯,拇指在杯沿上划来划去:“你虽这样说,但也并未担心。可见你也心知,这些人,足够了。”
黄溯回抬头看向陈染怀方向,笑容愉快,心道,万不得已时自该物尽其用。但他面上不显,一开口,说出的却是另一句话:“是够了。青城掌门越过武林盟主擅自行动,此战,无论胜败,武林盟必将出手制裁青城。既然大家都想坐收渔利,倒不如诈败,送他们双方一个顺手人情。”他表情轻松,“我们带的人少,逃得会比较快。”
“不能输,只能赢。并且最好是双赢。否则,麻烦事情只会接连不断。”白元奉将水杯放在边桌上,看水杯内的水因地面微微震荡而一圈圈漾开涟漪,“不过,幸好青城掌门也不傻。你听他刚才那番客气的言谈,在我的激怒下,却没有带着怒气。显然,他并不是为了复仇而来。带人施压,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也抬眼望陈染怀,“恐怕只是为了讨回他的宝贝徒弟。”
“青城想要和谈?所以你的意思是——打算把人还回去了?”
“并不。陈染怀回到青城,青城只会散得更快。”食指在椅扶上连点,“更何况,我们魔教的人,无论他们想要谁,我都不会给。”
白元奉说完,淡然一笑,对黄溯回一指左手边的陈染怀,解释道:“其实,此战的关键在他。青城掌门为人正派,凡事讲究光明正大。我故意以劣势应对,便是看中他绝不肯在人数上多占便宜,更遑论在违背他心中道义的情况下,对我们威势强逼。”
他悠哉的伸手过去,捏着陈染怀的下巴,将他拉近己身,迫使陈染怀抬起头来:“所以,打感情牌也好,跪地哭诉求饶也罢,记住你刚才说过的话。陈明利弊,好好劝你师父将人带回去。因为,保存实力,息事宁人,对我们双方而言,都是最好的选择。”
陈染怀挣扎着坐了回去,依旧不发一言,只恶狠狠的瞪视着白元奉。
黄溯回冷哼出一声不屑:“你还指望他?哈。其实我们倒是还有一个更能拿得出手的条件。”
白元奉心下了然,却仍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哦?说来听听。”
“只要白大教主愿意束手就擒,主动为青城的少掌门抵命,那么,自然可以使两派重归安宁。——这个听起来是不是比你刚才出的那个馊主意更靠谱得多?”黄溯回笑得开心,“只是有一点,希望对方万万要秉持擒贼先擒王的原则,不要伤及无辜。”
白元奉也配合的笑:“那你大可不必——放心得过早。如果我不幸被对方捉去,也必定想法设法拼死也要拉你来当垫背的。”
黄溯回回了个饱含鄙夷的“哼”,摇头道:“得了吧,抓我们两个能有什么用?能威胁得了教内的那位‘钱袋子’掏出银子来么?”
他刻意模仿周钰恒的语调,冷漠地横比划着左右挥了挥手:“都砍了吧,两个酒囊饭袋,也值得动用‘我的命’来作交换?”他边笑边抬头望向虚空,揶揄道,“小青龙,你看我学小朱雀学得像么?”
白元奉本来也在笑,此时却毫不留情的截断了黄溯回的玩笑:“青龙。你不必回他,随他自己疯去。”
他刻意板起脸,故作严肃的批评黄溯回:“朱雀还在教内替你受累,你却又闲情逸致在此地打趣他,恩将仇报啊,你这个左护法,真不嫌老脸过厚。”
“比起连夜就逃的教主,我自然还差上那么一点点。既然你都不嫌,那我自然更没道理嫌弃了。”
白元奉“老脸”泛红,重重一咳,加以掩饰:“此处尚需要我来主持。更何况,年轻人嘛,于人情世故一途,自该多多历练。”
“哦。我也是怎么想的。可见,英雄所见略同啊。”
一个“哈”了一下,另一个则“哼”了一声。两人一起心虚,又不约而同的保持着一个尴尬却仍持续鄙视对方的假笑。
突然听见大帐外传来一声兴奋的呐喊:“他娘的。他娘的!王八蛋们滚过来了!”
果见遥远的地平线边缘,黄沙滚滚,尘土飞扬,轰隆隆的声音,如钱塘江的怒潮,扑天兜地而来,在连天的昏黄茫然的一片中,透着像江潮中偶得一见的游鱼般模糊且摇晃的影子。
白虎毕先由遮眉挡光的瞭望状态,自竖立的长柄大斧的尖端一跃而下,他抓斧杆在手,又是一声比之前更大声的,如同汇报似的兴奋的大喊:“教主,左使。我先去会会这帮孙子。”
尚不及等待回应,就已经倒拖着斧子,蹭蹭蹭地先蹿了出去。
黄溯回忙站起来喊他:“白虎,不可莽撞。你给我回来!”
毕先并没有回头,只是从背后摆了一下手,好似在说“没事”。他在一迭声的阻拦声中,柔柔柔的加速,跑得更快了,留下一长串张狂至极的“哈哈哈哈哈哈”的大笑声。
白元奉犯愁似的连连摇头,低声笑,手抵额头,轻捏眉心,吩咐道:“青龙,你去看着他。听我的命令,捉他回来,别让他胡闹。”
“等会儿!”黄溯回拦之不及,追出帐外,“青龙,先别去,回来!”
却听见从帐外五丈开外的地方遥遥的传回了回应:“是。我马上回来。”
接着,一道淡薄到看不分明的影子,也跟着那道“哈哈哈哈哈”的狂笑,隐入沙幕中,消失不见了。
“妈的!——你们两个,小心中了埋伏!”黄溯回咬牙切齿气急败坏的对着两道已经看不见的背影高喊,已然是鞭长莫及了。边愤愤的骂了一句“都是些什么混账东西!”边无可奈何的往回走。
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的平复心情,极力地压抑着满腔怒火。
进账,一抬头,看见白元奉懒散又闲适的笑:“不用太过担心。放他们两个出去玩玩吧。”
黄溯回终是忍无可忍的爆发了:“玩?玩什么玩?再玩都快把命给搭进去了。你当这是儿戏?”
“黄溯回。”白元奉懒洋洋的抬起眼,右手手指有节奏的轮敲椅扶,“是长久的安逸使你忘记我们的出身了么?要知道,刀不磨,会钝。而狼——”他双目微敛,稍掩锐芒,“终是要见血吃肉的。”
黄溯回面容平和的单膝跪地,低头回答白元奉道:“不。永不敢忘。”
白元奉在他的回答中,抬起目光,望向远方,淡淡的一笑:“眼前的这些,跟以往相比,不值一哂。所以,你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既然是他们自己的决定。——不该担心,更不必担心。属下知错。”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寒霜栖月更新,第 28 章 第二十八章 不值一哂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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