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深深的吸一口旱烟袋,搭起腿,将长烟杆在鞋底重重的磕,幽幽的吐出袅白的烟雾,在有如隔云端的仙气缭绕中,深沉的感慨着:“有道是天下武功尽出少林,不单指少林拙朴的招式经得起锤炼……中原是宝地啊!天授一统,民心向一,人才济济,正是切磋与较长短的好去处。有机会,你真该到山的另一边去长长见识。”
他陷入回忆中,半眯着眼,轻吐慢叹,语气里俱是眷恋:“……尤其是——那娇红披满枝的蓓蕾啊,用含着香露的柔声,胆小的,怯生生的,喊上一句‘小哥哥’,啊,瞬间融化了我的半身骨头、教我的心彷徨……”
“你骗人。控音术中不可能有比‘音惑’更高明的武功。”小少年谛揆伽谟摆明了不信,“喊一句话就可以将人融化,控制人的心魂?‘音惑’尚且不能,其他的更不可能了。”他得意的挺直胸脯扬起头,“这方面没人能做得比我更好!”
“不骗你。是真的。”坏心眼的祭天坏心眼的笑,“这门‘武功’还能教你甘愿放下狼主的骄傲,收起獠牙,藏好利爪,主动将勒紧咽喉的绳索递到对方手上呢。”
“你,报上那个女人的名字。”
祭天笑着摇头:“还没到时候。现在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他继续逗弄小少年:“等你以后的某一天,自然会遇上会这门‘功夫’的好对手。到那时,你还会像狗儿一般的俯首帖耳,整日围着对方绕呢。哈哈哈!”
小小的刺激,如同一粒小小的火种掉进了干柴堆,刹那燃起了张狂少年的浑身傲气。
将两套换洗衣物、十几块干馍片、一些风干的鱼和肉、盐巴、几块火石,还有些零碎的小物件胡乱的拢作一起,谛揆伽谟气鼓鼓:“竟然说我会像卑微的土狗一样的摇尾巴?可恶!不必等。我现在就到中原去。先把少林打下来,再去会会老师口中那个一句话就可以放倒半个人的妖妇!”
重新清点了一下要带的东西,用方布巾把它们卷成长条,扯住两边,往背上一勒,胸前系一个死结。装好水袋。尤为认真的检查了别在腰间纯牛皮剑鞘、看起来光秃秃的长剑,和挂在大腿外侧的短小匕首。就算收拾妥当了。
最后,才抓过深褐色粗麻布的长围巾,绕颈两周,遮住头脸,推开由整块巨石切割成的房门,离开石窟似的房间,迎着晨曦斜铺下的第一道光辉,握拳冲天,“嗷”了一声,眸光熠熠,信心十足的迈开脚,准备向东而行,展开雄图霸业。
岂料,第一步还没有踩实,便已经先受了阻。
七岁的小女孩从后面抱住了小少年的大腿。她仰起画满血色符咒的苍白小脸,瞪着一双圆眼睛,串珠子似的一颗颗往下掉金豆子:“伽谟,你就要离开我们了,是么?”
没听到回答,马上抢白道:“是的。你会抛弃我和氏族,就像当初舅舅离开母亲那样,展开雄鹰的翅膀,再也不回头的。对么?”
伽谟居高临下,傲倨又冷漠的训斥她:“摩优昙,你是教主,不许哭。你这副软弱的样子,如果让教众看见了,他们怎么能再信任我们?”
女孩听完,立刻憋着嘴,用力兜住泪水,松开双手,离开少年的身边,高傲的仰着泪痕斑驳的脸,用童稚的声音严厉的命令道:“我在问你话,伽谟,回答我。”
小少年为难的搔搔后脑,眼见小女孩又红了眼圈,忙单膝下蹲,替摩优昙擦干眼泪,安慰她道:“优昙,我最圣洁美丽的花儿。哥哥只是到中原去学习,学习他们更加高明的武术,以及他们的生存方式。我不会抛下身为族长的责任。为了我们的族民,我会回来。”
“你不骗人?”“不骗人。”
“以狼□□义立誓?”“以狼□□义立誓。”
摩优昙再抹眼泪。她伸出小手,撩开伽谟的围巾,替哥哥擦掉绘在脖颈间和耳后的奇异繁琐的花饰:“听来自东方的客人们说,在中原的部落中,不会出现咬人的猛兽。所以人们是不会在身体上留下无根草叶的痕迹的。”她的动作是小心翼翼的、不着痕迹的,又是恋恋不舍的、颤抖的。
伽谟抓住妹妹的手,咧嘴笑:“优昙,我知道你在不安些什么。”
他注视着摩优昙睫羽轻颤的双眼,向她保证道:“离家的孤狼无论漂泊至何处,在我的花儿盛放的那天,都一定会赶回来守在你身边。哥哥是不会让其他刚成年的小狼崽子们有机会碰到你的。所以,不要哭,等我回来。好么?”
摩优昙一下子羞红了脸,轻轻的点了点头。
意识到不妥,忙又一本正经的板着小脸,十指变幻叠转加持咒印,喃喃着极其复杂的祝祷语。
她以“愿我们的头狼乘着轻灵的微风回到热血与鲜花并行的归处”这句话,结束了冗长的祝福。立刻松了一口气,低下头,解开挂在腰间的红影绕黑的长鞭,塞进哥哥的手中:“这是父亲从中原带给母亲的礼物。带上它吧。万一碰巧遇上了那个男人,请用这个狠狠的抽他,抽足十鞭。——这是母亲生前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想必也是她未了的心愿吧。”
伽谟点头:“好。”他接过长鞭的同时,轻轻的搂过妹妹的头,与她额心相触,闭眼,以古老的巫祝语道别:“愿狼神护佑你。”
随后,真的像摩优昙形容的那样,纵马蹽蹄,一头扎向广袤的晴空,跑得无影无踪,未曾留恋的回头看上一眼。
小小少年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走停停的行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晨露稀微的时候,在废木搭成透风凉棚的淡水井眼前,刚好遇上了一支正在收拾行装的商队。
是对方先凑上前硬要攀谈的。换了好几种当地土话。
“你是独自一个人,还是跟你的队伍走散了?”“……”
“你要往哪里去?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啊?”“……”
“你是哑巴吗?是不是不会说话?我可以比划的。你看我。”“你才是。”
“啊,太好了。你会说话。那你是一个人,还是跟你的队伍走散了?”“你能闭嘴离我远一点么?”
“不能。你自己横穿沙漠没有同伴很不安全吧?你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可以把你捎到附近最安全的地方。你来打水啊?那你吃东西了么?我这里有饼,来,分你一半……”
伽谟不动声色的打量对方,是个长相清秀的瘦兔子,年龄跟自己不相上下,自称姓韩,单字途。有些自来熟,啰里啰嗦,没等别人开口,已经差不多快把家底倒个底朝天了。
“……祖父当朝为官。父亲厌恶官场黑暗,带我们另立门户,做些小本生意养家糊口……我是第一次独自带商队出行。天啊,吓得我神经都快崩断了……对不起,我一紧张就容易话多,所以特别需要有人陪我说说话……你话真少,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你真是个交谈的好对象。哦,你也是第一次独自远行。你害怕吧?我们搭个伴儿吧。到了中原,我可以……”
“我的少东家啊!一时看不住,你又跑到这里来了。我们该出发了。——这位小兄弟,无论他应承了你什么,都别当真啊,对不住了。后会有期,有缘再见啊!——我们快走、快走!”
韩途不走,他死死扯着伽谟的围巾下摆:“你等会儿,先别走。我能说服他们。”转而央求道,“石叔——”
沉重紧实的大野猪,身后是敦实粗壮的小野猪。父子俩脸上长着一模一样的、令人生厌的、讨好他人式的假笑。与韩兔子三个人拉拉扯扯,用中原话嘀嘀咕咕。
“石叔,你看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正好要到中原,与我们方向一致,我们带上他,又误不了什么事情。父亲不是时常教诲我们要与他人为善么?不过举手之劳,积善之家必有余福,莫以善小而不为……”
“好了,好了,别说了。老仆可不懂你们读书人口中的善不善。你看,他带着剑和长鞭哪,分明是个练家子;你再看,他捂得这么严实穿得这么奇怪,跟当地百姓完全不同,又故意不让人看清楚长相,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就敢往咱们商队里领?如果是沙匪的前哨呢?我的好少爷啊,算我求你了,别又滥施同情心,给咱们对惹麻烦了。这一趟,咱们不求能赚上多少,至少要平平安安、稳稳妥妥的回家吧。”
“他可能是个游侠呢?你几时听过有打家劫舍的游侠?一剑一马走江湖,醉时睡、醒来歌,放浪形骸,逍遥度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不正是我想要的侠客人生嘛?正该结交。我正缺这样的一个朋友……”
“别说了,别说了。你这种朋友还少嘛?他们不靠劫富济自己,还能指望什么正当营生过活?居无定所可不正是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捕?走屋窜梁的小毛贼可都喜好这副打扮,也都喜欢独来独往……”
伽谟听后很生气,气到直接操起半生不熟的中原话,生硬的打断了石姓中年胖男人的话:“我、不是小毛贼。你们、放心,我、不跟你们、走。”说完,强硬的掰开了韩途的手,生硬的抽出了自己的围巾。
韩途听后,眼睛都亮了:“原来你会说中原话?也能听得懂我们的话?”
伽谟不屑的高傲的扬着头:“很简单。”www.ýáńbkj.ćőm
他让过其他人,走到井眼旁,摇辘打水,随手摘下蒙头围巾,抖落掉围巾和头脸身上的尘土。
身侧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伽谟冷漠的回过头,轻蔑的一瞥,心底冷哼众人,故意展示似的,让韩兔子和石野猪们仔细的看清楚自己的脸,骄傲的冷哼出声,不再搭理一干杯吓住了的猪牛羊马犬等,弯下腰,分外珍惜的一小捧一小捧捧水,先喝饱,再灌满水袋,最后洗脸、蹭头发,用剩余的水来饮马。
韩途恍然大悟似的指着伽谟的长围巾“哦”了一声,赶紧安慰伽谟:“有奇貌者必有奇才。你看那晏婴看那左太冲看那凤雏……哪个不是五短身材、形容丑陋?但是他们都有经纬之才。男儿生得奇特一些不打紧……”
伽谟放开抚摸马匹侧颈的手,抬起头,额筋迸起:“你说我丑?!”
银灰色参差不齐的短发,后面束一绺细长的发辫;同样银灰通透的眼白,最中央是遇光会凝成一线的竖瞳;过于苍白的肤色,映衬红到滴血的嘴唇;还有过于轮廓分明的五官。就像一匹毛皮灰亮的纯种狼。
有人哆哆嗦嗦的指向伽谟,失声喊了出来:“妖怪呀!!!”
石姓男子冲过来打下那人的手,边推众人离开边飚脏话:“妖怪个头啊!是夭寿啰!快走、还不快走!”
忽然想起伽谟也听得懂中原话,马上又换了一种像唱歌似的,更为拗口的说话方式,急急的拉韩少爷离开:“小祖宗哟,看你招来的野怪哟,吓人哟,这是哪座山头上跑出来成了精哟,莫不是也真的跟狼似的,一窝一窝,群体打食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韩途急忙解释:“不是,他不是妖怪。我记得了,他这是先天重疾。我听赋别说提到过,年少白头和白翳眼,好像是白驳症?!嗐,反正医书上有记载的。我们不该歧视身患重病之人。——少侠留步,你跟我走,我带你到中原治病。我认识一位姓周的神医,专治疑难杂症,很有几分本事,我带你去找他……”
“你还说、还说。快闭嘴、闭嘴。”石姓男子堵他的嘴。
就连伽谟也不根本不领情:“呸!你才有病。你们都是妖怪。你们统统长得丑。”他怒气冲冲的重新用围巾裹严实头脸,牵过马缰,要离开。
“你别走。你还能看得清路么?还有,你畏光吧?我们有马车,你跟我一辆车,我不怕你。哎,你信我,你这副容貌,没有通关文书,是很难顺利通过关卡的。——你看,你都不知道还需要身份凭证吧?我!我能帮你……”
“帮不了,不能帮。让他走,撒手,快撒手,放他走……”
突然有人突来一问:“什么事?都慌张些什么?”四十岁左右黑熊般高大壮硕的男子,顺着人群朝向而来。他劈手分开众人,威风凛凛的站到争议的最中央,一低头,正好与伽谟细线般的瞳孔对个正着,惊得险些倒退了一步。
好在他这么多年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早就见怪不怪,很快的平复了情绪,淡定的问韩途:“少东家,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韩途像马上找到了依仗似的,拉扯着伽谟向又高又壮的男子请示道:“宋镖头,这位是我的朋友,正好也要回中原……”
“谁是你朋友?”
“你啊!你先别说话。讲到哪里了?对了,我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谛揆伽谟。”
“对。他说要跟我们回中原。我们带上他吧。哦,别看他长得奇怪,这是他身体不好。当然,我会负责照顾他,一定不给其他人添麻烦。”
“你才长得奇怪,你才身体不好。谁要你来照顾?放手,我不跟你们走。”
“你别说话。宋镖头,你来说。”
宋镖头低头打量伽谟罕见的发色和眼睛,再看韩少爷对小少年暧昧不清的纠缠态度,好像是明白了什么,却也不敢说得太肯定,因此语带犹疑:“这不太好吧?虽然我知道有些老爷和奶奶们有这种特殊爱好,可到底是个活物,运回关内,搞不好就死了。所以,我们一般不负责押送这种、额、来历不明的——人。”
他在掂量伽谟,伽谟也在仰起脸端详他。
这个姓宋的好像是这群人的头领。他一出现,所有的人都镇定了下来,也都在静候他的指使。不过,伽谟在心底嗤笑他,只是个会蹶蹄子瞪眼睛、有脾气却没什么战斗能力的老驴。一拳撂倒,不必废第二拳。可见,这群人中,连一个耐打的都没有。
既然已经摸清了这群人的实力,便不值得再浪费时间与对方耗下去了。
伽谟一把推倒韩途,向前走。
韩途仰翻在地,却误以为伽谟是听了宋镖头的话,心里产生了芥蒂,跳起来,扑上去,手脚并用的箍住了伽谟,更不打算放他走了:“你听我解释,我们是正经商贩,来往贩些丝织品、皮货、茶叶还有生药材,做的是正经生意,不做买卖人口的黑勾搭。——我不是人贩子啊!我真的是诚意结交你这个朋友的!”
他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往下坠,向后蹭,肩顶手拽,却仍被伽谟拖着走,只好大嚷着求助:“宋镖头,宋镖头,我加钱,加一倍!你们快帮我拦住他。”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寒霜栖月更新,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少年游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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