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先挣开陈欺霜的手钳,竭力嘶吼出声音:“停——!我只问一句:薇儿呢?”
“她需要安静思考,自回来后便把自己关起来了。”
“她自己?为什么!如果她是因为退婚的事情自觉愧对双亲,好汉做事好汉当,有什么冲着爷爷来便是了!”
“愧对双亲?不会。并非如此。”
“那她干嘛要……这个、那个、不敢有话当面谈啊?”
“她不敢面对的绝非别人,而是从前那个执意坚持与他人活得不一样的自己。她输给自己的后悔了。”
“后什么悔啊,她又没做错什么。想活出个活人的样子,不对吗!”
“是啊,为什么呢?我也正在纳闷呢。这只不过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蜕变疼痛而已。不如这样吧,闯过我的拦阻,你到里面替我问她好了。好了,闲话就到此结束吧。”将帅模样的人率先登临棋盘,他手扶剑纛,沉稳落座,问周钰恒,“还需要我再从头为你讲一遍象棋的行棋规则吗?”
双方主将的位置没有地标,却升起比棋盘高出明显一截的、观局角度更为便捷的、带扶手的靠椅。
周钰恒笑笑,隔着棋盘向对面恭敬执礼,并应答道:“恒儿仍记得规则。不如就这样直接开始吧。”
他抬头望向“天子居九垓之田”的专属于决策者的高位,淡然自若的提膝迈步,沿垂带踏跺走上这一副大得摸不着边际的棋坪,站在红“帅”的座位前,深吸一口气,又笑,抚顺后衣摆,坐下:“我准备好了。”
周钰恒甫一靠座,靠椅微沉,双方棋子对应的位置,暗格翻板,渐渐升上形态不一的兵种,俱着戎甲,有枪指前方、胸前甲后贴上兵(卒)的步兵;有抬着炮筒、肩扛火炮的炮兵;有坐跨骏马、手执长刀的骑兵……棋子站定棋位后,原地动了:兵卒动了,举枪前刺;炮动了,拨转炮筒;马动了,气嘶蹄扬;车动了,原地转圈……毕先也动了,是嘴巴动了。他瞠目结舌:“他娘的!玩真的?这是真人实战?”
周钰恒也略惊讶道:“哎呀。可怕。”
陈欺霜轻纵入局,他拎着后襟,将一个贴在周钰恒近侧的“士”丢出了棋盘,以不冷不热的声音“征求”对局者的意见:“既然是拿人来代替棋子,那么,换一个‘士’也可以吧?”
对方大度道:“可以。”
周钰恒溢于言表的开心,他想起身。但当他一有动作,红方一侧的棋子当即同步下沉——似乎有某种联动装置暗里牵制。没办法,周钰恒只要极力侧挪向陈欺霜一侧,探头向下,小声安抚陈欺霜:“小霜,你别担心我,也莫过于紧张。我推测,这只是一种迫使交战双方摒除杂念,专致于眼前棋局的有效手段罢了,并不会有危险。”
陈欺霜无声的“啧”了一下:“我总感觉事情不会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如果、我是说如果,输掉棋局,假如下输了这盘棋的话会怎样?”
周钰恒颇为轻松地笑:“照以前的话,最严重的后果也无非是关进小黑屋内,将上过当的疑形与骗着,反反复复琢磨到下次可以提前窥破为止。但是,现在不是有你在吗?下得过就继续,下不过,你可以扛着我跑路嘛。你很可靠,我希望能够多多倚仗你。”
“你还有完没完了?”陈欺霜的耳朵悄悄红透了,“我还怕跑得不够快呢,不能有时间管你。”
“好好好,不管就不管吧。这样一来,我也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俩飞快交谈间,只见正占中线的“兵”,也从棋盘上被撞了出去,毕先杵着大斧哇哈哈哈:“他娘的这就是先锋官应当立脚的位置吧?小青压阵,爷爷就可以打头阵了。花孔雀,你待会儿点我冲锋啊!劈了他丫的!”
火堆熊熊燃烧,热焰上堆,晃耀得黑夜亮如白昼。
棋坪旁巨大的漏刻,四层水箱,水海内悬坐一只浮木小人儿,如同执笏板般,双手平掐在刻度上。水滴计时,如玉珠坠盘,珑璁叮脆,无形间提醒和敦促着交战的双方,时间的有限和宝贵。
主战场上,黑甲红铠,北南遥望,各占半壁,隔“楚河汉界”严阵对峙。
三通进军金槌擂鼓震彻山河。
红方“帅”字旗上,蜈蚣走穗,火焰加边;旗下,周钰恒调兵遣将,帅令发出。
左翼红铠步兵先锋出击,上前一步,驻扎在己方河岸。
一招仙人指路,投兵探路,试探意味十足。
黑方不急不慢地在红方先锋的正前方架好火炮,火炮藏身在黑卒背后,以身前的黑卒当炮架,卒底炮——如同投石机进攻前必须找到支架一样,平炮敲山震虎,近能辅佐小卒冲锋,远可配合沉底轰帅。
黑将已将威胁周钰恒左方腹地的架势展开了,卒底炮火药在膛,只待良机,点火,“嘶嘶”,捂耳,“一声雷”!
周钰恒炮镇当头,左翼骑兵入边陲。看似拖缓了行军的节奏,但也削弱了黑方卒底炮的锐芒。
黑方飞象起横车,加快主力出动速度,继续贯彻舍弃中卒、抢争先手的战略意图。
双方均以堂堂之阵揭开战局。
周钰恒再调右翼步兵,与先锋左翼共同形成二龙出水阵。更有右方“盘河马”,马踏河头,控制前沿。蹄腾悬空,蹄底罩双足、威慑黑方“巡河车”,一步踩三子。
“巡河车”趾高气昂的一唤便至,一直开到“盘河马”的马腿前。“巡河车”和“盘河马”两者鼻子顶鼻子,眼睛对眼睛。因为车灵活度高,出动速度快,素有“一车十子寒”的美誉,因此“巡河车”眼睛瞪得格外的大、鼻孔翕合得格外夸张,就连鼻孔内喷出来的热气,也显得务必的矜贵傲慢。奇书屋
相比之下,“盘河马”的气势直接矮上了半头。他前进的方向多了“巡河车”这只拦路虎,这只拦路虎非但在马斜对角跳“日”的中点,脸贴着脸,左挡右拦,淋漓尽致地施展耍流氓的无赖手腕——俗称“蹩马腿”,而且他调戏不成,反要怒而吃马呢!
“盘河马”虽然腿颤心惊,但他丝毫不虚,因为侧方紧急增援强有力的援手“巡河炮”。“巡河炮”放稳炮筒马上开工,在红方的河岸起堡固台,可兑卒活马,可建构稳固阵型,可闪转腾挪。
黑方吹起进攻号角。黑甲步兵突击冲阵,试图强拆“巡河炮”的炮台。
被当成炮台的、“仙人指路”先锋步兵,不甘被拆,与冲阵黑卒,针尖对麦芒,短兵相接,互不放过,誓死捍卫自己同为先遣兵与优秀炮台双重身份的骄傲与尊严。
阵前交锋,后方蓄力。红方“当头炮”右移一步,改头换面为“士角炮”,替抗战在河岸线排排站、站成串的兵马炮们解围。炮向士角安,可以极好的平衡两翼子力,稳固己方阵形,亦能择机砸进对方的腹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扰乱对方的全盘布局。
此时此刻,变身后的“士角炮”还有个更重要的目标,就是先狠揍调戏自家“盘河马”的流氓“巡河车”。
红方“士角炮”要揍黑方“盘河车”,黑方“盘河车”不让红方“士角炮”揍。他右滑一步,躲开了,背靠小弟,贱兮兮的“略略略”,频频挑衅。
红方中兵立刻回应挑衅。古诗云,“一卒功成见太平”。小兵小卒杀之不易尽,死而大有功,俗称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勇猛无畏,敢于一切不服管教的敌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甚至力战不敌就地躺板板,也决不退后。是象棋盘上出了命的莽张飞。
现实中的中路莽将毕先,早等得不耐烦了。他一斧头掀过去,哪个敌子都打不着,简直要气炸了肺:“他娘的你看不起谁呢?!你这恶心唧唧的孙子,敢靠你爷爷再近点儿吗?!”
穿了鞋的“巡河车”自然不屑与光着脚的毕先一对一。他驱车遛弯一大圈,又折返回了已消除隐患的安全肋道上。
毕先现实噼里啪啦的骂对方一通“胆小如鼠”之类的,又调转回头,他没敢去问对面,喊话周钰恒道:“你们要下棋,一人搬只小板凳蹲角落里就完了呗,干嘛要拖累一大堆人,废灯熬蜡地配合你们啊?啊,这大半天才走一格的,爷爷等不起了,我可是来找人的!”
周钰恒缓缓摇头:“不清楚。不如,来试试看吧。”他以实际行动为毕先演示:“吃卒。”
酣斗正热的炮台兵与拆炮台卒同步停住了。炮台先锋兵前进一步。他面无表情的提枪下扎,把仍在反抗的小卒扎了个透心窟窿。大团大团的褐红色的鲜血喷涌而出,喷溅得先锋兵满面狼藉。与此同时,惨遭杀戮的小卒脚下的翻板内翻,如同杜薇陌曾经扔出来绞咬过毕先的齿轮怪物一般,黑色小卒一般无二的、沙陷似的被吞噬掉了。翻板咔哒盖回,棋盘表面恢复平整,一切如常。红方先锋兵挂着大半身黏答答的液体,踏上了前者消失掉的地盘。
周钰恒他们三人大受震撼!
毕先率先喊出声来,他的言语都结巴了:“他娘的、你、你们这是玩真的?!”转而震怒,“你凭什么生杀予夺、草菅人命?!我们这些贱民是供你们这些达官显贵胡闹取乐的棋子吗?!”
“毕先别动!棋局规矩:摸子走子,落子生根……”
“他娘的谁管那一套!”毕先目露凶光的提斧对准黑方将位上的人,“竖起脖颈受死!”
“是假人。”陈欺霜将已然弹开的剑又压回绷簧,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刚才拎在手上已感觉不对了。而且动作僵硬,没有呼吸,气场不对……以及它流血的方式,并不会在枪尖尖端刚碰到身体的一瞬,喷溅这种血量的鲜血。”
对面将赞许的目光送来:“不错。观察得足够细致。布棋若布阵,点子如点兵。战场军争,每条性命都必须死得其所。这座正镇宅中的棋盘的用意正在于此,可以随时警醒杜家上下,将帅者,三军之首,举足轻重,关乎军民安危,国祚兴衰。即便无心之失,也是拿活生生的性命作代价的,万不能不慎之又慎。”他说着话,炯亮的视线已转移向周钰恒的脸上。
“他娘的你们不早说。”毕先小声嘟囔。他皱起鼻翼认真的窣窣闻嗅,有些植物的苦涩味道,果然没闻到往昔熟悉的铁锈味,于是龇牙露齿,痛快认错道,“是爷、是我不对。我误会了,我错啦!”边爽快的认错边拱手弯腰深作揖求饶道,“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我愿认打认罚……”
黑方将帅模样的人磊落的摆手,丝毫没有与毕先为难计较的意思。他缓慢地陈述一个事实:“方才假使你的中路贸然动了,如白染皂,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想当然是对周钰恒说的,且并不耽误他指挥“巡河车”逼入红方河口,进化为“骑河车”。
周钰恒只是弯眉弯眼很稚气地笑道:“所以我才会更偏爱入局观棋嘛。近距离揣摩对局者的表情、动作、临局心理和行棋风格等等。巧妙隐藏伏兵,俟时机成熟奇兵骤现。明面比棋,实则悟道。乐趣恰恰在‘人和’这个不稳定因素上。”红方这面也不耽搁的将“巡河炮”收回下二路,“而且恒儿刚好依旧记得此行和此举的目的——我们的这位朋友,以人品论,还可以吧?”
黑方沉默着驱车进中路。正是之前的“巡河车”。
“巡河车”铆足了力气,陡然发力,将毕先一下子撞倒在地。下面车轮碾脚,受人操纵的机械傀儡则手舞足蹈地从战车跳下,摁住脑袋将双足受控的毕先没入“楚河汉界”中,在清澈湍急的流水内,把毕先洗涮得干干净净,也灌了他个水饱,然后对着骂骂咧咧的毕先,扒着眼皮又开始嘲讽似的“略略略”了。
机械傀儡来回折腾毕先,玩得不亦乐乎。黑方将领看了,无语地直摇头叹气。
“朱雀。”陈欺霜想动,为了帮毕先;但又不敢随便乱动,因为周钰恒。
他虽然欲言又止,周钰恒却立刻看明白陈欺霜的意思了。于是他向陈欺霜靠过来,偷偷与陈欺霜交换情报:“我猜微陌此时应该‘非自愿的’在下面的静思室冷静呢。前提是她在这儿的话。‘静时常思己过’,昔时这下面是空的,正是我刚提过的那个‘小黑屋’。那里面极其安静,外面什么干扰思考的声音都听不到。否则,依她护内护短的火爆脾气,早该在毕先大声喊她的时候,出声回答了。”
陈欺霜点头:“哦。那如果白虎能顺利见到杜小姐的话,我们需要按他原来的意思带杜小姐逃跑吗?我看对面的人,听语气应该是杜小姐的至亲吧?他对毕先的态度还是挺和善的。”
“你的意见呢?你认为咱们两个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是应该帮毕先他们逃走,还是不帮忙?”
“我不想帮。哦,我并不是不想帮白虎和杜小姐的忙。只不过,我觉得,家人间的难题,能够商量的问题,不能光靠逃避来解决。不该逃跑。尤其杜小姐的家人们,都很维护与疼爱杜小姐的样子,就这样将人家女儿从父母身边抢走,非常不好。”
“那应该怎么办?”
“呃……或许可以让白虎留下来,陪着杜小姐,说服杜小姐的父母?”
“哈哈哈!好主意。至少有些败火消气的效用吧。不过不能这样说话,可以换成一种更为委婉的提醒方式——毕先哪,事已至此,我的‘士’实在不方便去解救你,你索性放弃抵抗吧。你听过一句话吗?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放屁!他娘的爷爷还知道你下一步想要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哪!秃尾巴、没屁股,爷爷就知道你这孙子憋半天准憋不出好屁……咕嘟咕嘟……啊噗,倚得东风势便狂……救命哇!”
“朱雀。我们是要走吗?”
“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对面的那个人,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倒不是不友善。我说不好。就像想把我盯穿一样。”
“你害怕吗?”
“没有。”
“那就好。大概是源于对我喜欢的人非常感兴趣吧。你尽可以大大方方的给他看,反正也只能看这一小会儿了。”
“……呃朱雀,你最好……能收敛点……”
“哈哈哈。放松多了吧?还会紧张吗?”周钰恒笑着直视对面,前一刻仍放松笑闹的眼眸内,威棱毕露,“我们先不走。我想下完这局棋。我此时面对的是一座我必当竭尽全力才能逾越的高山。机会难得,只有借助真正高手的一双慧眼,才能为我查漏补缺,完善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布局!”
但当他再低下头时,仍恢复了温和和煦的笑容:“小霜,你可以多等我一刻钟吗?我争取尽快收尾。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嘛,你就当陪陪我了……”
“我、视汝之面厚,欲磨刃。是这样说的吧?”
“我脸皮厚?哈哈哈,不能。此处有误会。荒河县,思君酒楼。你忘了?咱俩的脸皮那时起,双双没了,应该再也找不回了。你说的。”
“我说的?好像……好像是。”
“想起来了?哎呀,没脸没皮果然好啊。自发现它的好处后,我眼前的世界都豁然明亮了。原来,人竟然真的能够做到无懈可击啊。对了,你见过大男人赖进别人怀内哭闹撒娇吗?听说这一招特别好用,我也想试……”
“不能。不好用。你不想。我等你。多久都行。”
“可惜了。别人的一小步,是我努力十多年的一大步。”
“请,别说话了。哦还有,谢谢。”
“……兄弟们喂!别瞎聊了,快看我……爷爷们,不行了,爷爷爷爷、救救救命哇!救——”
吵吵嚷嚷的毕先总算被制服了,被摁着脑袋沉进了棋盘底。
对面黑将松开捂住头盔外耳廓的手掌,徐徐伸出手来,指向棋盘:“该到你了。还继续吗?”
“自然。只是在此之前,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极力推荐的这位好友,跟我的棋风一样,飒沓干脆,有始有终。而且,他浮萍无根,背景干净。与声名煊赫的‘杜家军’的继任者——消除圣虑,浪尖退避——再合适不过了。您是还有别的什么顾虑吗?”
“战与和,两用则成,偏用则败,本为抗敌之上算也。只可惜,而今主和纳贡的声音甚喧尘上。报国欲死无战场啊。唉,不说吧,闲居养老也好。人,我看过了,观察力不足鲁莽有余,冲动,话多,太吵,不稳重……一副不大聪明的样子。”
“您过虑了。微陌比毕先梗聪慧精明,成熟稳重,难道不正是有益于家庭和睦团结的好事情吗?除此之外呢,难道毕先一点优点都没有了么?”
“……赤子之心,倒是可以。我较为欣赏他能知错改错这一点。自家孩子挑中的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当父母的,除了随时做好准备,屠宰杀掉‘慕粉黛而弃朱红’的牲口外,还能有其他更好的应对之策吗?”
“如此看来。您是同意了?聘礼已陆陆续续地抬至门外候着了……”
“多话。”对面微妙地一顿,“其实我们倒不介意被你邀乘同一条船。不过,既已回到这边来了,就别继续在外面漂泊了,回家中小住一段时日吧,带着你的这位牵红人。你不知,我始终对你有愧,如果当年你爹被害时,我能够在你身旁替你爹照顾看顾你,你也不至于后来吃了那么多的苦。”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即便不是因为您那几年一直身处前线,我也决不会让任何人找到我的。哎呀,您不是说过,想看我成长了多少嘛?兵七平八。我有预感,这一次,我赢定了。您可千万莫要手下留情,这可不是输棋的好借口。”
“恒儿……,唉。不会。我喜好靠实战说话。”出车捉炮。
夜幕深沉,兵子相捉,缠杀缠斗,犬牙交错,酣战正热。除了交战双方简炼明确的发号施令声外,就只余漏刻的滴水声和火焰的哔剥声了。
双方交替行棋,一呼吸间,已针锋相对过五六手。其徐如林,布局延展,其疾如风,落子迅飞,皆大局观明确。
红方一改温吞,攻势猛烈。双马互套连环,护助前线小兵涉水过河。
冲上敌岸的小兵沐水获新生了。由只准前进一步的当阳坡莽张飞,晋阶成了可以向左中右三个方向,挥出一格扇面进攻距离的“穿针张飞”。而且,它们的背后还游移着偷袭炮,如弓广弩,时刻准备借前子作踏板,轰掉纵贯线的敌人,飞刀敌方的心脏。
黑方强而避之,以患为利,阴谋潜运。主动拨弄炮筒,牵线搭桥,邀请红炮来腹内兑子。
红炮摇高角度对准了目标。炮弹擦着骑河骑兵的头铠飞落,滚到黑炮脚边。黑炮瞬间被煌煌火光炸得粉碎。红炮同样未占到便宜,被闻讯赶至的拐角马踏碎了脑袋。
黑方连打带消的解决了心腹大患,马上内拢兵线,巩固后防。
红方亦不甘示弱。古战法云:“先据胜地,则敌不能制我。”双马护驾“穿针张飞”平安闯进了卒林线。一柄小小的芒锥已然豁裂了黑方的第一道防线!
黑将漏算一着,难受得轻“唔”了一声。不过他并没懊悔多久,反而更加斗志昂扬的指挥剩下的单炮迎着枪林弹雨,穿河抢进,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向“帅”帐内闯。两翼铁骑从侧掩护,双车夹击,三子轮替骚扰,围裹坚厚,断红方粮道。
被看破偷袭行藏的周钰恒,无奈只能放弃边线,集火中路。
红马乍然扑袭黑象。另一侧黑象见状,飞离帐侧,双手紧握砍刀,气贯力沉,红方骑手坠蹬而亡。红相挥拳砸烂了黑炮的炮筒。黑车继续追杀仅余的红马。红马以退为进,反踩黑车。另一辆黑车则趁诸步牵扯之机,腾出车轮,不紧不慢地地咽下了送到口边的红相……
双方二度正面交锋,互有损伤,总体均势。交战的血流顺着棋盘的沟槽汇进了两阵冲突间的“楚河汉界”。血戾过处,草木偃伏。
红子黑子三两聚堆,阵地厮杀。一排强弩钉穿了脑袋。冷不防身后跳出名伏兵。藏匿好的地点被掏了个空。悄无声息的从草丛间横过来。枪挑。劈砍。钻进了营帐。向外一送。慢悠悠地化作一道弧线。摔落。弹无虚发。哀嚎惨叫。忙不迭的逃窜。
忽然,红方再度弃己方的骑兵于不顾,驱红车千里奔袭,似要强夺黑将护卫。至多三步,双车错杀,将死!
黑方马上预见了问题的严重性,垫车回防驱赶中路炮。
岂料这也只是红方一石二鸟计中的一环。车前马后,红车以丝线牵马的技巧,将本已难逃死地的红马从泥潭中又拽了出来。一经逃脱的红马再回身,及时保护了中军的红炮。
一棋活三子。只稍微改换了行棋的先后次序,施行后的效果却大相径庭。这一招一出,连黑将都忍不住拍案叫绝道了声“好!”
黑方颇为机警的贴身紧粘,解杀还杀,送双车沉底,一座“帅”子大帐所望在及,错车将军,同样三步可成杀!
红车急急从前线退身,回护大本营。
谁知黑方也是虚晃一式,也有后招紧随。黑方的边陲马也凭借车的助力,顺利摆脱被重点关照的地位,再入战局,成为了强有力的战力。
同周钰恒如出一辙的伎俩,近乎一模一样的现学现卖、照搬照套,一笔之道还施彼身,却比周钰恒运用得更加隐蔽、巧妙和高明。
象棋棋局中,先知迂直之计者胜。更遑论不动声色的诱导对方配合己方抄招照搬?起码能力高出一倍有余。
周钰恒紧捏一手冷汗,抬眼仰望对面仰之弥高的巍巍然高山,深深吸气,眼神慢慢凛然了起来,心脏伴随某种催促,咚、咚、咚,狂跳不止。
却见陈欺霜关切的眼神马上落在了自己身上,眼睛一眨不眨,就好像在连连追问“你怎么了?”
他浮躁激荡的气息立刻有了服帖柔软的迹象。反而在被逼临危处的时刻,露出了放松平和的笑意。
黑方刚得机蹩马脚劫掠一马,红方即刻拉网,步兵枪与骑兵刀交错绞杀数下,顿时将黑车开膛破肚。红方还没从得子的喜悦中醒悟,已摆好架势扎进了黑方的埋伏圈,钓饵正是尸温尚存的黑车——看似贪功冒进,实则收钩迅速,摁车,吃兵,逼压田相,上下遛士。
却也教周钰恒从极狭小缝隙间窥得一条抢攻的坦途。周钰恒立刻弃车砍马,石破天惊的一着,妙用顿挫之法,炮击底士,冷箭齐发。
棋高一着,缚手缚脚。黑将陷入长久的沉思。实则在脑海中推演了五六种变招,以及数种变招后接的变招,乃至它们各自对应的结果。
黑将保守的支士飞象,趋卒徐图,准备拖周钰恒进自己最擅长的残局持久战。他本人更是亲自步下“将”座,挥动宝剑,剑光明晃。临胜勿急须谨慎。他要趁势剿绝红方一切残存的反抗力量。
周钰恒停棋不走子了。他说:“弈者,上承天地之象;中载帝王之治;次览古今得失。因此应当料敌于先,甚至为此反复预演、琢磨、复子、盘算,以期以不变应万变。不知我说的对吗?义母。”
对方摘下沉重的兽吞金盔,移走护面,露出英姿飒爽的一张属于女子的芙蓉粉面。她淡然点头:“不错。合于利而动,不合利而止。”
“诚然,谋定而后动,司空常见。可是,我永远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对局。小阿爹去为邻居号脉,您刚从最前线浴血而归,特别开心的怀搂着我,教我认识象棋的吃子方式。我们两个,不该我说,纯臭棋篓子,捡一副人家不要的象棋,临时画了一张棋盘。我还记得,当时是您用身上的佩刀削出一个竹木的‘炮’,填补缺子。我乱走了许多自认为能击溃您的方式,铁门闩、重炮、天地炮……当然,这些都是后来从棋谱中知晓的,原来,前人早有应对。不过当时什么都不懂,想法也简单,见小利定咬钩,一切以吃子优先。然后,被您的车炮抽将抽得寸草不生。”
“虽然绞尽了脑汁,仍屡战屡败。但是那也是我年幼时最宝贵的快乐。没什么目的,极简单,很容易满足的快乐。”
对面好似陷入回忆,久久未发一言。
周钰恒继续说道:“后来,我们的棋艺都有了长足的进步,您却痛苦失落地告诉我,自坐上棋盘起,就注定是孤立无援的□□者了,必须凭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天下。”
“或许站在您的角度,您的话说对了,但也不全对。”
“只掌难遮乾坤,棋子们也有他们的想法。何况,下棋就是下棋,何必联想得那么复杂、牵扯得那么深远?我们当初为什么苦练棋技,难道不是棋局本身的吸引力和魅力所致吗?哎呀,小霜,帮我一把,坐得久了……”
陈欺霜这名“士”,正恪尽职守的守在“帅”的斜前方,严阵以待地注意着对面女人的一举一动——女人面色凝重的统览全局,脸上突然起了一丝不易被察觉到的变化。
陈欺霜听见周钰恒的呼唤,忙回头,周钰恒已二话不说,直接从“帅”座上飞身跃下。
陈欺霜吓得心脏漏跳,抑制不住冲周钰恒怒吼:“你疯了混蛋!如果我没接住你怎么办!”
几乎同时,耳内却收到了与周钰恒的约定:“快,我稳住义母了,趁她尚在思索,快逃!”
陈欺霜傻了眼,周钰恒愣住了。随后,他仍在赌气,他却笑开了。
一张森罗密布的网罩,追随周钰恒捕下。“帅”座分崩重组,化为两只展开的机械手掌,一捉扑空,蹿腾出长臂,二捉,三捉。又是那种盖在铜盆中似的碎碎念:“儿女都是债啊!刚回来,气没喘匀,热茶也没喝上一口,就要一只又一只的应付你们这群小王八犊子。你们义母放话了,都留下来!——留下孩子们干什么啊?欣赏你和我的两张老脸吗?真是越来越黏人了,也只有我能忍受你了。”
地面由棋盘格开始,一格格陷落,进而波及脚下一整片地坪,同时崩坏。
周钰恒陈欺霜默契地互换眼神,谁也没废口舌多啰嗦。
陈欺霜抱稳周钰恒,蜻蜓点水,连点碎格,连贯流畅地避过了兜、舀、捂、堵、挡,以及外围阵列整齐的九宫遮阳阵,从网罩边隙切出一条口子。
“小霜您二老也见过了。他实在太腼腆了,暂时还没做好面对长辈的准备呢,我们就先告退了。义父,多谢了,您也赶紧逃出来吧。因为,刚才那盘棋的最终结果应该是:车二平四,王不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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