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有一个人,为了保护我,死了。”有几分苦涩,又有几分伤感的笑容,掩饰似的,故意说着懒懒洒洒、貌似不太走心的话,“他一直重复着什么‘狼神庇护,尊上保佑,少主无恙’之类的鬼话。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我……眼中没有任何的责备、不甘和懊悔,只有一声轻过一声的‘少主’——少主么?可我竟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好笑吧?”
白元奉无不讽刺的笑着,自问自答道:“哈!可笑至极。我们还真不负魔教之名,能教人前仆后继的甘愿赴死哪。也不知究竟是他们都疯了,还是我已经离发疯不远了。”
他眺望远方,陷入沉默。
过了许久,才狠捏眉心,重新舒展开五官,伸出大手,使劲按揉着静默不语的陈欺霜的小脑袋瓜,直到揉成一只炸毛且蓬松的球,再狠狠地捋了两把,蓦地心情转好,哈哈大笑道:“你就是个小屁孩儿,我跟你说这些烦心事做什么?”
水汪汪的清澈双眼对上仰望,冷冰冰的童音冷不防响起,认认真真的回答道:“我也愿意拿性命换得少主平安。”
温热的手掌自细软的发丝上收回,紧握成拳。左手掌心那道陈旧的剑伤再次隐隐作痛。
又是良久的沉默。
“我当初出面回护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学会浪费生命的。你要是再敢给我说这种无意义的屁话,或是敢做这种没头脑的蠢事,就给我滚回我父亲身边去。”
——愚蠢。愚昧。愚忠。
白元奉屈指重弹李渊清的剑身,借巧劲挟剑向侧旁甩脱,将因失血而短暂昏迷的陈欺霜,从死亡的渊薮中拖了出来。
他单臂环抱陈欺霜向后暂避,回落坐上高大的骆驼,轻描淡写的嘲讽道:“眼下不过是场无聊的闹剧,李掌门又何必真的动怒?”
“无聊的闹剧?!”李渊清怒笑,“好!你把小怀,还有他,”抬剑斜指被白元奉左右随侍扶稳的陈欺霜,“你把他们两个交给我,我马上带着所有人离开,结束这场闹剧!”
冷嗤直接反问出口:“为什么总要提这些既不合时宜又分外可笑的要求?莫非您到现在还抱有天真的希冀,幻想我真的能如您所愿?”
“您已经没有立场同我再谈条件了。有这般闲情雅趣,倒不妨多话些心思去感受同类们临死前的哀嚎。”
白元奉说着,摊开双臂,陶醉般的深深吸气,如同欣赏世间最曼妙的乐曲,从容的阖上双目,侧耳倾听着属于逝者的悲凉呜咽,兴奋得语调颤抖:“您听啊!啊!多么美妙,多美动听,多么有趣!——所谓的自我啊,尊严啊,个人间的恩怨啊,这些无关大局的东西,与群体的诉求相比,又算得了什么?这不正是您这些正道的执牛耳者,一心秉持的‘正义’理念么?奇书屋
如果践行你们的理念,我会怎么做?”
他重睁浅褐双眸,看着李渊清,邪恶的挑唇微笑:“我公开承诺,只要您死,会放剩下所有人活着离开,无论真假,您猜结果会如何啊?所以青城的诸位不远万里跑来我们荒漠,为了什么?难道真的是为了踏青?——哈哈哈哈哈哈!”
白元奉狂笑出了料峭的戏谑。
笑够了,方将面容一沉:“现下真想保全您的人,倒不如就依先前那对儿兄弟所言,您与我,堂堂正正,单独一战。一战定输赢。”
步步诘问,句句在理。李渊清再这些名为冷嘲热讽、实乃不争的事实面前,哑口无言,无从辩解。
他同样注视着眼前的这个一身黑衣的青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扭曲成了这么一个性情古怪且癫狂的人,又是怎么走到了像如今这般执拗的境地的?也不过短短数月间。
难道真的是因为小怀么?
当初,小怀回山,将自己被一个素昧平生之人,纠缠和讨好的全过程,当成玩笑似的,对着师兄弟们讲出来时,李渊清的第一个举动,便是探察了这名“陌生人”的底细。
线索并不多,但仅凭肖似白远默的高鼻深目,加之身边一直带着一名面戴祭祀用龙兽面具、如幽灵般亦步亦趋的小跟班。已大致锁定了范围。
这个总穿一身简单朴素的黑色衣服,规规矩矩守候在青城山门外,笑起来阳光灿烂、人畜无害的陌生青年,竟然正是现如今的魔尊。
没人敢相信,青城掌门李渊清与魔尊白元奉的第一次会晤,会是在自家的山门前。而会面的目的,无关家国天下,仅是为了解除陷入爱慕之情的男子,对同为男子的小徒弟的骚扰。
李渊清以一颗焦灼的慈父之心,尝试说服这位异族的年轻人,理解“舌头也能压死人”的这种残酷的现实束缚,劝他放弃对爱徒的追求。“早日回头,回头是岸。”
黑衣青年显然既没有打算遮掩真实身份,也没有试图隐瞒真正意图。
他极其镇定的对李渊清陈述自己的想法:“我要娶他。”
“来此之前,我已四下打探清楚了。男悦男之事,中原自古便有沿袭,而闽地更是有将男子聘迎过门称为‘结契’的说法。可见您口中的不合祖制、不符旧习并不是没有先例可援引。那么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不行?是因为我是魔教的么?”
他说完,低下头,像是闲极无聊似的,来回滚碾着脚边的小石粒:“我出生在魔教,长成在魔教,又是我父亲的独子。生来便担了守护魔教的责任,没得选。但自我重回魔尊之位后,便约束手下,只靠经营行商维系生存,并没做过什么不利正统武林的事情。”
“这、这、这与行事风格并无干系。”
于是,李渊清便再苦口婆心的劝,什么蜀地与闽俗不太一样,什么正魔素来不相容,什么男男相恋违背纲理伦常,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总而言之,就是不行。
都被白元奉逐条逐项,有理有据,一一反驳。
——早有准备。
“您是个挺好、也挺有意思的长辈。我不想与您为敌。但也请您不要逼我。”青年眼中闪着令人心惊的执着的光,“我找了他整三年,也等了他整三年。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又怎么能轻易放弃?!”
“少年心性易变。你难道也要像你父亲那般,也毁了小怀的一生?”
“我不是他。我这辈子只一个人,白首而莫离,决不会变。并且,我也决不会给任何人伤害他的机会。”青年郑重地承诺着,眉宇间陡然泛起邪气,补充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言语,“谁敢靠近他,我就毁了谁。”
商谈的最后结果就是陈染怀被彻底禁足了,如同被地痞恶霸盯上了的良家女子般,举全派之力,保护在了青城山的最中心。
“……您什么也不知道。希望您以后不会为今天的这个愚蠢的决定而后悔吧。”
那是黑衣青年在风雨无阻的苦等八个月后,黯然离去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没想到,次第袭来的报复会如此的迅猛,迅猛得令人难以喘息。
不过,后悔?哈哈!怎么会后悔?!
即使接连痛失了铭世和染礼;即使青城因此陷入存亡危机;即使到现在,依旧有人在不干不净的指责着“青城掌门”……也从来没有“后悔”这一说法。
父母的爱子心,岂会因为保护并没有做错事情的孩子而有丝毫的退却?!
小怀,弟妹,请恕我无力亲助你们脱离虎穴;渊澈,恐怕要留下一堆烂摊子等你来收拾了;铭世、染礼,是父亲和师父对不起你们……
还有,染枫。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想踏入江湖,施展胸中抱负。我却为了保护铭世,处处的为难你、压制你。我儿,请原谅为父的自私。
——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李渊清仿若卸去双肩重责、再无顾虑般,深深纳清吐浊,姿态潇洒且飘逸。好似一下子年轻了十岁,连语气都跟着轻快了起来:“你的提议算是个好办法!好!君子一诺,言出必行!李渊清项上人头在此——我赢,让我带走陈染怀母子;我输,引颈自裁,你放其他人走!”
白元奉笑不出来了。言语间充满恼意:“休要自说自话了!笑话!我要您这种行将就木的老东西的烂命做什么?!”
“老东西的烂命吗?”李渊清豪爽的“哈哈哈”大笑,“你又岂能懂得年长的好处?只要肯舍得下一张老脸,对赌性命,可是占了莫大的便宜哪!”
他没给白元奉任何反悔的机会,扬声道:“在场所有人,全部住手。青城掌门李渊清邀请魔尊白元奉单独一战。性命做注,生死毋论。此战之后,无论输赢,青城山与魔教双方,往日恩怨皆一笔勾销——现请全天下的人做个见证!”
说完,抱拳示意白元奉,正式宣战道:“魔尊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魔教的四方人马,在白元奉的抬手示意中,沿着鸣金声起的八个方向,如长虹吸水,人潮倒回。盛剑楼与天尸教两个教派的旗帜,也顺着人群流向,归拢入中央的“魔”字大旗之下。
崔老太太不待肩舆落地,已起身迈下,哑着老鸦似的聒鸣嗓子,力阻白元奉:“魔尊不必理会他人的挑衅,我们也不必浪费时间听他们摆布。老身的小孙女与花家公子正候在外围等待接应。我方优势如此明显,大可以一口气掩杀过去,把他们整窝端掉,防止教内消息外流。”
她说到此处,龙头拐杖重重击地:“待彻底收拾了这波人,看谁以后还敢再欺负到咱们头上!”
李渊清听到她的话,笑声再起:“怎么?魔尊是没胆量孤身应战么?”
他错过了陈染怀对白元奉的当众拆台,场上其他的人却心知肚明。
聚拢在青城山周围、受其羽翼庇护的人群,齐声呐喊,督促道:“战!战!战!”战意高涨,气势惊人。
魔教这边恰恰相反,凡是说得上话的都在劝:“魔尊,南疆祸事刚平,您伤势未痊愈,万望保重身体。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代劳,千万不能误中了对方的诡计啊!”
白元奉在众人的簇拥规阻中,明显不悦:“前任魔尊何曾怯过战,又何曾畏避过邀战?你们都在劝我,难道是对本尊没有信心?”
崔老太太张了张嘴,还想争论几句,但在白元奉充盈血色且阴郁不稳的视线的注视下,立刻低下头,领着众人老实答道:“不敢。”
白元奉收回视线,也罕见地收起慵懒,无比认真的傲视李渊清:“拿人命当赌注?您输了,本尊要将整个青城山踩在脚下。老东西,敢赌么?”
李渊清捏剑诀,驭清气,剑境猛提,气场全开:“好!”
话音一收,青蓝白三色,似断影残片,倏尔逼近白元奉眼前。在众人只来得及喊出一声“魔尊小心”的时候,一把揪住了白元奉的衣领:“一口一个‘老东西’,你是个什么东西?是白远默教育你可以坐在高处跟长辈说话的么?没有教养!——给我下来!”
黑色墨影如千钧重的玄铁,绷紧双腿,固守在白色骆驼的后背。
白色骆驼同时承受两股浩力余波冲荡,从驼铃至驼尾猛烈又簌簌地抖颤着。终是不能撑持,四肢屈跪着,噗地一声,落向了地面。
它背上的人显得比它更为狼狈。尽管也曾极力稳住身形,仍被苍劲有力的手臂生拉硬扯着摔在了地上。“轰”得一声,摔出了比前一声更震撼、更盛大的炸响,砸出了一方巨大的陷坑。
全场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目露震惊的看向负剑静立的李渊清。还有——匍匐在他脚边、没了动静、死尸一般的魔尊。
久久、久久……久到所有人都在怀疑,白元奉莫不是被这一招直接命送西天时,白元奉突然动了。
他以手捂眼,不可抑制的剧烈的抖动着肩膀。
——这是在哭?
“魔尊!”魔教教众从呆滞状态中,神魂归位,集体抢了出来。
只听见白元奉已经疯狂的大笑出了声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都说打人不打脸。老东西,您可真是——太过分了!”
他抬手制止了其他人的参与:“这是我的猎物。谁敢同我抢。我就咬死谁!”
看不清表情,唯有喉咙内,滚出了一波又一波类似野兽捕猎前的兴奋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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