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朝议。
萧敬在众大臣面前宣读辽东的战报结果:“……从年初用兵于建州和海西等处,已斩获贼寇壮年男子首级一千四百余,俘马匹两千六百匹,迁徙边民、女真补民四万四千余;海西女真归顺接纳安置部族四十余,另原地安置边民六万七千九百人……”
当萧敬在上面说。
下面的大臣心里都在骂。
你说你张秉宽闲的没事干,跟那些女真叫什么劲?
有那劲头,你去对付鞑靼人啊!光是女真各部族,你就缴获了近十万人?这有点近乎于正统年间脱脱不花掠辽东,也是带走十万女真人,近乎让女真十室九空……几十年之后,你又来一遍?
“……新建伯王守仁请奏,以辽南汉人边民十万,填建州和海西之地,以去年辽东旱情严重,请免去年至今年夏粮和秋粮。并以女真部迁辽南之地耕作、放牧等,不许修建城池,以流官行安民之事……”
不但在军事上成果卓然,还要把女真人给内迁,同时以汉民往女真本来的聚集地迁徙。
等萧敬宣读完毕之后,也就退回到皇帝身后。
朱祐樘道:“朕征询过巡察御史以及户部的意见,得知去年辽东、朝鲜等地的旱情非常严重,很多地方甚至是颗粒无收,赈灾进展也非常差,这都是之前辽东巡抚的过错。”
不怪新任的辽东巡抚陆完,也不怪山东布政使司,怪只怪之前的辽东巡抚张玉和总兵官等人欺瞒灾情,也怪他们赈灾不利。
但大臣也在想,这还不是因为去年辽东也打了宁远和潢水两战?这么大的折腾,主要的粮草和辎重供应,各地调过去的,都用作军需了,哪还有用在赈灾方面的?
“所以朕提出,除了要免除去年旱情的赋税,今年因战而产生的赋税也免除,同时未来两年涉及到辽东边民的迁徙和安置等,也一并将税赋免除,即便在三年之后,也只征收五成的税赋,逐年提升到十成。若再有旱情,还可适当减免。”
“至于建州、海西和辽北等地,设置新的奴儿干都司,治理女真、吉里迷、苦夷、达斡尔等部族,以新建伯王守仁为都指挥使,全权负责治军和安民之事。”
皇帝算是给了王守仁一个特权。
看似只是都司都指挥使,但其实手上的权力却涉及到军事和文政两方面,也相当于是巡抚的存在。
朱祐樘道:“以其为右佥都御史,兼户部郎中,有关行军用粮等事,由户部太仓直接调遣,漕粮等事也可直接从山东文登等处,以船只运往辽东,供军需和安民所用。”
这就等于是承认了王守仁文官和武勋一肩挑的身份,虽然也只是个户部郎中,看起来文官官职没多大,治理的又是边民看起来很杂乱,也是那种苦差事,但好就好在给的权力够大,说不好听的这简直就是个国中之国,自己可以当土皇帝了。
以前可以称之为什么建州女真、海西女真的,以后就可以称之为“新建伯自治领地”。
刘健走出来,无奈道:“陛下,先前并无此例。”
朱祐樘听出来,刘健反对的底气都不足,因为谁都知道王守仁即将要干的,不是什么好差事。
朱祐樘笑道:“即便是赣南巡抚、两广总督等,不也都是如此吗?未来几年奴儿干都司等处,也没有赋税的担忧,让新建伯好好治理一番。同时朕准备让其在辽北各处开边市,允许各部族进行贸易,也对于汉民迁徙北方提供便利。”
刘健无奈摇摇头,也就退回臣班了。
朱祐樘起身来,一脸感慨道:“秉宽又为朝廷立了一件大功,辽东之定,乃涉及到未来数十年甚至百年的安稳,是功在千秋的,不过接下来秉宽还有个差事要完成,一时间应该不能回到京师。”
此事只有朝中极少数人知晓,张周要留在辽东,配合完成对朝鲜的颠覆和用兵等事。
在场大臣还很纳闷。
不是说辽东现在战局已经明朗,不需要张周坐镇就能完成?都已经定下来,要由新建伯王守仁统筹一切了,那张周在那还能有什么秘密任务?
朱祐樘道:“有关加封、加赏之事,等秉宽回京之后,朕会酌情再定。先这样吧。”
……
……
朝议结束之后,众大臣出了奉天殿之后,不由议论纷纷。
都在猜测皇帝留张周在辽东的用意是什么,而几个知情人,除了上听处的李东阳、张懋和马文升之外,知情的还有刘健和谢迁,对此也都缄默不言。
“张秉宽可真是给人长脸,鞑靼小王子去年秋冬掠边的事还没完,他就有心在辽东用兵?不知何为重?”
“他如果知道轻重的话,也不会每次都让别人出兵,而他自己则在后面捡现成的。”
“对,此人甚是狡诈,每每有功劳得手,却总是他人以命相博。”
……非议声很多。
但也都只是一些文人的意气之争,甚至一向对张周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谢迁,闻言也无奈摇摇头。
内阁三人回到值房。
谢迁便苦叹道:“辽东事既定,下一步再出兵朝鲜,除了草原隐患之外,大明的内患似乎一并都解除了。”
“未必。”李东阳道。
谢迁道:“宾之,你一向足智多谋,你看如今还有何办法,能让大明朝政一切都恢复以往?”
李东阳无奈摇摇头。
大概的意思,是回不去了。
刘健问道:“于乔,你之前去过户部,可有看过王伯安在辽东用兵计划一年的军饷如何?”
谢迁苦笑道:“如今战事都还没定,王伯安之外,尚还有辽东和张秉宽的人马在,这军饷如何来算,还是个问题。陛下对此也没有表明态度,或许张秉宽已有详细的计划呈送过来,却没有关白于阁部和户部,难啊。”
“唉!”刘健叹口气道,“辽东事,看起来拖了一段时间,但能在半年之间,一切便如此顺畅推进,张秉宽在治理边民上似乎还真有其一套。”
谢迁道:“连刘阁老你也这么认为了?”
刘健再摇头,不想去评价此事了。
“宾之,你先回去吧,孔家的事你也早些定下,最近朝中文人的非议声四起,都跟你和孔氏一门的联姻有关,陛下对于衍圣公一脉的嗣爵等事也没有定下,由你去提,既是为扫除朝中的非议,恐也是陛下所愿。你去吧。”
刘健对李东阳很关心。
因为孔弘绪放火的事被揭发,同时也让世人知晓了有关孔弘绪当年所犯的罪行,等于是公告于天下,如此世人知道原来圣人的后嗣也有为非作歹的,还被朝廷所包庇。
也不全都是谴责的,多数还是觉得,朝廷应当还孔氏传承一个定案,同时也对李东阳取消女儿跟孔氏联姻的事非议颇多,也有认为李东阳落井下石的。
因为最近李东阳对孔家的人避而不见,更加深了朝中人的非议。
……
……
李东阳等于是得到刘健的“授意”,代表内阁甚至是朝廷,去见孔家如今名义上的家主,衍圣公孔弘泰。
所见的地方不在李家,而在京师文庙。
李东阳到来之时,孔弘泰已等候多时。
“李阁老,总算见到您了,现在孔氏一族未来的安危,可全都系在你一人之身了。”孔弘泰差点就要给李东阳行大礼。
李东阳摇头道:“你不必如此。”
说着伸手去扶。
二人落座之后,孔弘泰也显得很拘谨。
李东阳道:“你该早些回曲阜了。”
“唉!”孔弘泰道,“回不去了,家兄的事,现在闹得沸沸扬扬,家兄自知愧对于朝廷,已有自绝之意。”
李东阳皱眉。
想自绝?你倒是死啊!死了我还觉得你是个人物呢。
做了那么多为非作歹的事,居然还好意思活着?
话说若是一般人犯了你那么多事,朝廷的法度便不容,还跟你这样,能让你有二次犯法的机会?
“如今对于衍圣公的传承,孔氏内争议也有,不过普遍认为,应当将侄儿过继到我名下,以此来继承爵位,所以……”孔弘泰提出了孔家对于此事的解决办法。
还是孔闻韶嗣爵,但却不再是以孔弘绪儿子的身份,而是过继到他孔弘泰这个叔叔的名下。
这样就符合了朝廷对于爵位传承的要求,即若是嫡长子因为犯罪而被夺爵或剥夺继位人顺序之后,之后无论如何不再传到这一支的中心思想。
过继到别人名下,不就不是这一支了?
李东阳皱眉道:“所以你还有何想法?”
孔弘泰低下头,有些惭愧道:“之前的婚事,其实……也快要水到渠成。”
李东阳差点拍桌子走人。
你们孔家说来说去,还是拿我这个内阁大臣的女儿来当筹码,以牺牲我女儿幸福为代价,拿内阁当老丈人为你们孔家人背书?
凭什么?
好不容易把婚约给解除了,难道就因为你侄儿过继给你,他就不是罪恶父亲生出来的?
自欺欺人呢?
在大明,或者说是在传统的封建社会,血统问题是被重视的,这种刻板印象也一直贯穿于各个朝代,这也是社会地位和宗族观念的基础。
只有当社会开明时,这种刻板偏见才会被解除。
但在这时代,想让李东阳接受一个奸淫掳掠杀人犯的儿子当女婿,他是接受不了的。
“东庄,听说你以前也有个女儿,为何就没想过,衍圣公在你这一脉传承下去?”李东阳问道。www.ýáńbkj.ćőm
“啊?”
孔弘泰惊讶无比。
李东阳道:“我知道你们兄弟二人感情甚笃,不会有兄弟阋墙之事,但也不代表爵位的传承,要以你们孔氏的族规来完成,朝廷还是愿意站在你这边的。”
孔弘泰一脸窘迫,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孔弘泰的情况,正好就是一个“家规”和“国法”冲突的外表体现。
名义上,孔弘绪因为犯罪而被剥夺了衍圣公的爵位,但孔家的家规中,孔弘绪仍旧是嫡长子,拥有家族的继承权,所以孔家的一切应当由孔家嫡长子一脉来继承。
孔弘泰就算是衍圣公,在家里也要受兄长的欺压,在外由他孔弘泰去完成应酬结交等事,但回到家,每次见了他大哥都要客客气气,遇到逢年过节更是要过去给他大哥磕头行礼,孔家上下就没有他孔弘泰做主的时候。
在这种情况下,孔弘泰如何有资格生儿子继承爵位呢?
孔家需要你孔弘泰绝后来完成孔家传承的“拨乱反正”,那你就要绝嗣,这不由孔弘泰的意志所转移。
其实李东阳也明白这一点,以前他不说,是知道说了也没用,孔家的事也不会因为他一个大学士的干涉而改变。
但现在舆论已对孔弘绪非常不利,等于说是天机落到了孔弘泰这边,李东阳为了不嫁女儿,也就不惜直接跟朋友说了……你还是自己生一个儿子,来继承爵位,那什么事都解决了,以后咱也就别再提什么联姻了。
“你不愿,还是不敢?”李东阳见孔弘泰不答,不由追问道。
孔弘泰咬了咬牙道:“自幼丧父,长兄如父。”
“嗯。”
李东阳点头,“无论你兄长做错什么,我都不怪你。此事其实我也无权力决定,还在于陛下的意见如何。还有一人……你应该知道是谁。”
是张周。
一个在孔家传承问题上,避不开,却又令人讳莫如深的人物。
孔弘泰道:“可是……他不肯见,也不肯出任何的主意。”
“那就是了,即便是他这般的始作俑者,也不敢正面应对此问题,便在于背后的风波太大,陛下到现在都还在冷处理,难道你不该明白其中的关节?要过继子嗣到你名下,也不能是闻韶……长子不得出继,这是大明孝义礼法的基础。你看着办。”
意思是。
你过继个儿子到你名下,我也不反对。
但绝对不能是孔闻韶。
就算你真要过继你兄长的儿子,你大哥那么多儿子,为啥就要磕着孔闻韶一个人呢?
他过继过来,那一切都没有改变,别说我心里膈应,连陛下那边都难交差……你就说,这改了半天,跟之前有多大的区别?只是你侄子以后要称呼你当爹?
孔弘泰无奈道:“那……那我再回去商议。”
李东阳道:“有些事,还是由你自己做主为好,这是朝廷希望看到的,也是我对你的期许。如此才能让事更早解决,如果你还这么畏首畏尾,那传承的事或许几年之内都不会有结果……难道你希望衍圣公这一脉,传到孔氏的旁支?”
“明白了。”孔弘泰大概知道。
要么自己生儿子,朝廷马上就会给赐个嗣位人的身份,要么就过继孔弘绪年幼的儿子过来当自己的儿子,这样就不用谈什么联姻不联姻的。
总之就是……孔家必须由你孔弘泰自己做主,皇帝才会给你们便利。
否则皇帝就要考虑爵位传承的变更。
……
……
多壁城。
唐寅最近很焦躁。
想带兵走,又走不了,只能守在孤城里,周围一百里范围内没有大明的军队,倒是处处有女真人的山寨和城池,更有辉发部等大部族虎视眈眈。
对唐寅来说……王守仁和张周行军太慢了。
打个建州卫都要花费多日,你们简直是给大明边军脸上抹黑……换我唐某人带四万兵马攻打建州卫,三天也结束战斗了,结果你们硬生生打了十天……还是按兵不动?
故意不来驰援于我是吧?
“唐使节,我们既不出兵,何时放我们回平安道?我们配合大明出兵的任务已完成,如今朝鲜的士兵已人困马乏,要是不能再攻城略地,还请让我的士兵回去,如此也好对我们的国主有个交代。”
李克均最近几天有点“上窜下跳”。
作为这路人马的主帅,李克均是生生被剥夺了主帅的权限,但朴元宗也不敢杀李克均和他随军的嫡系。
就算朴元宗不为自己的命着想,他也要为自己身在朝鲜的妻儿和家族中人着想。
李克均再怎么说,那也是燕山君李的嫡系。
唐寅道:“大明陛下没有旨意,莱国公和辽东巡抚也没有派人来传话,先等着吧。倒是你们朝鲜增援的一万五千人马,几时能到?”
李克均惊讶道:“如此时候,还用我们朝鲜出兵增援?”
“为何不用?”唐寅态度也显得很强横,“如果不来,那就是朝鲜未完成大明陛下的旨意。就是抗旨。”
本来李克均态度还很蛮横,闻言也只能退回去。
当天晚上,一封由张周写来的书函,送到了多壁城内。
唐寅看完之后,连晚饭都没吃,徐经过来给他送饭时,见到唐寅坐在那怅然若失的。
“伯虎,出事了吗?”徐经看出唐寅一脸灰土之色。
唐寅道:“去把朴元宗叫来。”
“他……”
徐经想了想,点头道,“好。”
随着朴元宗被叫到唐寅的卧房内,唐寅让门口的扈从把门关好,他认真问道:“朴将军,我问你一句,如果你们的君主不适合……我是说假如,他不适合再当这个君主,你认为……朝鲜是否应当由你和那些正义之士,来完成一次拨乱反正?”
“什么?”
朴元宗一听就明白过来,忽地站起身来,瞪着唐寅。
“唐……唐上差……你……你不会让我回去造反吧?我……”朴元宗一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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