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儿!”李治叹了口气:“你说你明白了,其实你还是不明白!我问你,是不是觉得关中府兵废弛成这样子了,为父我却一点都不知道,是个昏庸之辈?”
“不,不,不!”李弘赶忙否认:“孩儿绝没有这么想,绝对没有!”
“是吗?”李治笑道:“那弘儿你先前在政事堂的时候为何三番两次让张文瓘给你收集关于关中府兵的各处弹章,还让兵部呈上相关的档案?”
“这——”李弘顿时哑然,那次兵变之后,他便立刻下令臣僚收集相关关中府兵的各种材料,准备找机会向父亲进谏,只是没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在父亲的目光之下,不禁又是惶恐,又是羞愧。
“傻孩子!”皇后笑道:“你这几下三脚猫的本事,当然逃不过你阿耶的眼睛,不过这也没什么,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啥都会的,多学几次便是了!”
“阿耶!”李弘小心的看了父亲一眼,说道:“孩儿是想先查证一下关中的兵事,然后再向您进谏,但心中绝无以为您昏庸之意。天下万方,您要操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有些许遗漏之处也是正常!”
“哈哈哈哈!”李治闻言笑了起来:“阿武,弘儿到底是长进了,都学会拍寡人的马屁了!”
“孩儿不是拍马屁!”李弘涨红着脸解释,李治却挥了挥手,打断了儿子笨拙的解释:“弘儿,你不用解释了,今日都是自家人,寡人就把为君之道与你分说一番!”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对其余几个儿子说:“你们几个也顺便一起听听,将来说不定也会用上!”
“是!”李治的四个儿子齐声应道。
“那我呢?”李定月抬着头,天真的看着李治:“我也要听!”
“好,好,我们月月也要听!”李治爱怜的摸了摸女儿的头顶,目光转向自己的四个儿子,声音低沉了起来:“天子的确统御天下万方,不可能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但兵事乃是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切不可委于他人之手,尤其是关中的兵事。府兵乃是国家之根本,关中四塞之地,沃野千里,前汉、西魏、周、隋皆建都于此,先帝仰此平定天下。所以弘儿你准备整治关中府兵废弛之事做的很对,身为国之储君,这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情!”
“多谢阿耶夸奖!”李弘脸色微红:“孩儿也是觉得这件事情须得严加整饬,所以才背着您——”
“这件事情你没有做错!”李治笑道:“身为一国储君,难道这点自主权都没有?何况你还没有开始做,只是准备先让人去收集情况,然后再来向我禀告,这已经是很稳重了!寡人的意思是,关中府兵废弛这件事情,寡人早就知道了!”
“您早就知道了?”
“对,不但关中的府兵,山东、河南的府兵情况也很不妙,唯有陇右和河东情况会好一些,但也无法和贞观、武德年间相比了!”李治笑道:“很多官员都曾经上书进谏过此事,其中言辞最为激烈的便是——”说到这里,李治卡住了,只见其眉头紧皱,显然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刘仁轨!”武后笑道
“对,对,就是他!”李治轻拍了一下大腿:“‘贞观、永徽中,士战殁者皆诏使吊祭,或以赠官推授子弟。显庆后,讨伐恩赏殆绝;及破百济、平壤,有功者皆不甄叙。州县购募,不愿行,身壮家富者,以财参逐,率得避免。所募皆伫劣寒惫,无斗志。’寡人记得还是他在百济时的上书,言辞恳切,读之让人落泪!”
“那,那父皇为何不诏命各司奖赏士卒,以激励将士之心呀!”李弘赶忙道。
“呵呵!”李治笑了起来:“下诏就有用吗?”
“天子诏命,何人敢不从!”李弘昂然道:“若是胆敢不从命者,便是抗命,当诛!”
“是吗?”李治笑道:“那前朝杨广也曾经下诏平定高句丽、为何百姓逃散,宁可入山泽为贼,也不肯领诏讨伐高句丽?”
“这个——”李弘张口结舌:“杨广乃是暴虐之君,陛下乃是圣明君主,岂可相比!”
“呵呵呵!”李治笑着摇了摇头:“弘儿,寡人今天教你一件事情,无论是尧舜这样的圣君,还是桀纣这样的暴君,他们的诏命能做的事情其实都很有限,身为天子要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要下无法执行的诏命!”
“可若是依照刘仁轨所说的,明明贞观,永徽时朝廷都有派使者祭奠将士,给予赠官;而显庆之后,恩赏皆无呀!难道说贞观永徽时候诏书可以执行,到了显庆之后就不成了?”
“是的!”李治点了点头:“其实显庆之后也是有给予有功将士赠官的,只是现在的赠官和当初的赠官已经不一样了!”
“这有什么不一样?”李弘问道。
李治笑了笑,对武后道:“阿武,你给弘儿解释一下吧,寡人有点累了!”
“是!”武氏应了一声,道:“弘儿,你应该听说过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吧?武德贞观时候,每年朝廷发出去的散官才多少,现在发出的有多少,同样一个仪同,一个都督,实际的用处可就差远了。当初晋阳跟随高祖皇帝起兵之人,只要能活着抵达关中长安的,哪怕是普通兵卒,都能分到渭河旁上好的田宅。今天要想得到天子在长安城旁赐予田宅的,要立下多大的功劳?弘儿,你应该明白了吧?”
李弘虽然是太平皇子,但也不是那种深宫之中,妇人之手长大的庸碌之人,唐玄宗把皇子皇孙们关在一个坊市里让其不与外面相接触的做法还要几十年后才出现。他虽然不知道长安城旁的一套上好田宅要具体多少钱,但大概的价格也还是知道的。
作为当时无可争议的世界第一大都市,长安城内的住宅价格是极其恐怖的。与后世明清不同,唐代京官的俸禄是很可观的,但仅凭官职本身的俸禄,除非你混到六部尚书这个级别,否则是绝对不可能凭俸禄买到体面的住宅。所以白居易当初去长安,会被人拿名字开玩笑,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而当初跟着李渊在太原起兵的那些士兵,只要打到长安城的,都能分到一块渭河旁的田地宅邸,虽然并不清楚田产具体的大小,但应该是足以养活一个中等农户,这块田产如果放在其他地方也还罢了,但在长安城边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许多后世的名臣大将在长安城边上给自己置办的养老田宅其实也就当初三五个普通士卒分到的田宅大小——原因很简单,几百年下来,长安城能够供他们兼并的田地也不多了,在老家他们可以连山遍野的折腾,在长安周围能搞个小土丘就不错了。
“阿娘的意思是,其实现在的有功士卒也能得到赠官,只是这赠官已经没有什么用了!”李弘问道。
“不错!”武氏点了点头:“尤其是关中地区的兵府,弘儿你也知道关中一带人口稠密,所在都是狭乡,如果说在关东、江淮还能得到三分之一,四分之一的勋田,在关中恐怕十分之一都分不到,这并不是朝廷不给,而是真的没有!”
“那既然是这样,那为何要让王文佐去做呢?”李弘问道:“父皇您都做不到,王文佐如何能做得到?”www.ýáńbkj.ćőm
“当初的确做不到,但现在却可以了!”武后道:“关中就这么多地,要想重新给兵府兑现勋田,那就拿出田地来。以前长安周围都是元从故旧,谁也下不了手。而兵变这次的事情,正好用这个由头,很多过去不好做的事情现在就可以做了!”
“那王文佐做了这些事情,只怕会惹来很多人恨他吧?”
武后惊讶的看了李弘一眼,她没想到自己这个儿子竟然能想到这么多,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是的,不过身为臣子,替主上分忧本来就是应该的。弘儿你待王文佐恩重,他本就应该为你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可是他已经为孩儿,为朝廷做了很多事情了!”李弘道:“我曾经听人说过,他在松州、在百济、在倭国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吃老鼠充饥,吃雪解渴;大雪天行军,冒着雨点般的落石和箭矢攻打山城;为何要用他这样的有功之臣来做这等事呢?换一个人吧?只要给予高官厚禄,应该有很多人愿意去得罪人吧?”
武氏看着自己的儿子,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长子如此的激动,面颊绯红,眼睛充血,与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样子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到李治的声音。
“为什么不能是他?因为你偏爱他?”李治的声音里有些厌倦:“所以你不希望让他被太多人恨?”
“是的?”李弘低下了头。
“弘儿,如果你希望你们君臣长久,那最好还是让多一些人恨他,我是说王文佐!”李治的声音不大,但咬字很清晰:“我明白你的感觉,在我们的心里,都有一个孩子,天真,善良,希望事事顺遂;但要成为天子,就必须先杀死心里的那个孩子!寡人知道王文佐他能征惯战,宽宏得士,是一个能干的臣子。但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让他经过这一遭,只有为人所恨,他才是一个孤臣,他才除了你之外没有别的依仗,你才能放心用他,你们君臣之间才能长长久久!弘儿,你懂了吗?”
“孩儿懂了,可王文佐会不会——”李弘问道。
“他一定比你更明白这个道理!”李治道:“而且身为君主,你不应该太在乎臣子的感受!”
“是!”李弘的脸变得灰白,全无平日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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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宣阳坊。
“王将军!”宣旨的内宦将宣读完的圣旨递给王文佐:“您刚到长安,太子殿下就赐给您这么大一个宅子,这等恩宠在长安里可要是独一份呀!”
“圣恩粉身难报,着实惶恐!”王文佐接过圣旨,转给一旁的崔弘度,笑道:“听您说,这赐宅是很难得的吗?”
“那是自然!”内宦尖利的声音尤为刺耳:“这么说吧!长安城里租房住的五品官还有的是呢?放在州县,可是一方刺史呀!而且您这可是宣阳坊呀!右边是东市,北边和宫城就隔着一个平康坊,面积又大,啧啧!和您做邻居的可都是开国勋贵呀!”
“若是这样,那我更是惶恐了!”王文佐苦笑了。
“惶恐啥!”内宦笑道:“这可是圣宠呀!我要是您只会住的更安心,眼下太子监国,您接下来肯定是要大用,若是猜的不对,您就把我这双眼睛挖了去!”
“言重了,言重了!”王文佐不动声色的从一旁桑丘手中接过一个小口袋,塞进那内宦手中,眼下的宦官虽然还没有安史之乱后那种威风煞气,但讨好讨好大领导身边的人总不会错:“些许意思,拿去买双鞋穿!”
那内宦虽然不知道是袋子里是什么,但终归肯定是好东西,心中暗喜:“王将军这般人物,不是外放一方大总管,就是要进政事堂,多谢了,多谢了!”
送走了宣旨的内宦,王文佐回到堂上,松了口气。他听见堂下传出阵阵说话声,却是崔云英正在教训如何仆妇打扫清理新家,他摇了摇头,女人在折腾新家这件事情上,从古至今都一个样。
“这些留下的仆妇真的是太笨了!”崔云英抱怨道:“让他们向东,他们偏偏向西,事情说个七遍八遍都没用,快把我累死了。早知道这样,我就从家里多带几个人来,至少用的顺手!”
“我看你就放松一点,睁只眼闭只眼吧!”王文佐抓住妻子的手,将其拉倒身旁坐下:“人家在这宅子里都干了十几年了,难道还做不好?无非是不合你的意罢了!他们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哪里知道你想怎么样?磨合个把月,自然就合拍了,何苦从青州找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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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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