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婵早上便邀请温在恒他们一同过节,他笑着答应下来,瞧着心情颇佳。一日不见,他人虽然来了,还特地修整了须面,换上了件半新不旧的常服,可舒婵总感觉他兴致不高,心绪不宁。听若杉讲,下晌威武军的奉大都督曾来寺院探望,难道他是在为军务上的事烦忧?
宴席结束,虞伯不胜酒力,头晕眼花赏不了月,便早早回去歇息了。东根不知从何处听说中秋夜市非常的热闹,央求舒婵出去逛逛,舒婵担心夜市上人太多场面混杂,不准他去,东根撅起嘴巴,小声嘟囔道:“知雨姑姑那么厉害,一个能打一百个呢……”
“知雨姑姑再厉害,也是一个人呐,带上你不好施展身手。东根听话,留在家里是最安全的。”舒婵劝道。
“好吧。”东根怏怏不乐的低下了头。
“苑娘子要是不放心,我跟着他们一起去。”冷巍忽然开口说道。
闻言,舒婵怔了下,知雨眉头皱了皱,东根却从凳子上一跃而起,蹦得比兔子还欢,“姑姑不是说冷教头天下无敌嘛,这下我可以出去了吧?我就去逛一会儿,一小会儿!姑姑!姑姑好不好?”
舒婵耐不住东根缠磨,只好答应了他,有冷巍和知雨护持着,东根的安全便无需多虑。彩墨说今夜月色甚美,她去拿些窖藏的桂花酿来,边赏月便品尝美酒,岂不更美?然而,人去了半天,也不见回来。若杉环视一圈,发现水榭里就剩下三个人了,他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什么,忙放下手里未嗑完的甜瓜籽,说去酒窖帮彩墨搬酒来,人一溜烟儿的跑没了。
舒婵和温在恒干坐着,一个仰头望天上的月,一个低头望水中的月,默了片刻,舒婵问他中午的药膳可还吃得惯?
温在恒说挺好,让她费心了,黯忖一番,说道:“今日大都督来,叫我安心休养,福建仅剩东北面几个州县尚未收复,以目前的形势,威武军掌控全局是早晚的事。我现在真成了闲人一个。”温在恒笑笑,“平日里忙惯了,忽地闲下来反而有些难以适应,好在白天还能教东根识文断字,练拳脚骑射,日子倒也悠哉。”
“我从十一二岁入军营,历经大大小小的战役数不清,这双手上过的人命也数不清,东征西讨,南来北往这十几年,流落混迹至此,浑浑噩噩。”温在恒起身,走到临水处,双手按着栏杆,抬首望月。月光照亮了他那张不再年轻的脸,棱角分明是因清瘦,而非严厉;眸色幽沉是因沧桑,而非冷酷。
“我也不过是天地一蜉蝣,沧海之一粟,疲于应对,厌倦了……我想卸了军职,解甲归田。”温在恒回身看向舒婵,“你意下如何?”
舒婵定定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消沉,她缓缓来到他身边,唇角微扬,“说出来怕你笑话,我长这么大,底气最足的时候却是当年喊你舅舅时。心里明知自己狐假虎威,可即便不是真的舅舅,我也觉得底气十足。”
忆起过往,温在恒尴尬一笑,“难道我在心中不是凶神恶煞?”
“一开始是啊!每天都凶巴巴的,动不动就摆架子教训人。”舒婵乜了他一眼,见他面露惭色,忍不住笑了笑,“后面就不一样了,你还是很凶,我却不怕你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知道我是为你好,却还是不领情……”
“不敢领……”舒婵轻轻叹了口气,“人各有命,抵抗不了只能接受,何必把别人也拖进泥沼?天地蜉蝣,沧海一粟,深陷其中的我才是啊。温将军同我,云泥之别,本应无瓜葛,不如断干净。”
温在恒心中一阵刺痛,“所以你是故意的?故意说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这句话问出口,憋了好些年的郁气喷涌而出,冲得他眼鼻酸涩难当,手紧抓着栏杆,才抑制住颤抖。
“对不起。”舒婵看着他诚挚道歉。
目光对接,一道盈盈水亮饱含歉意,一道幽幽晦暗隐藏悲伤。温在恒调转视线,心痛更甚,不管是六年前还是现在,他好像都拿她没办法。她情愿为柴峻做妾,能够接受李光魏的恩情,却总将他拒之千里。
他们之间似乎横亘着一条跨不过去的天堑。
“你说人各有命,我们有云泥之别,那如今时过境迁,你再看我。”温在恒面对着她,内心的郁卒让他的语气有些冲,“我退了婚约,光棍一条,与温家断绝了关系,庶民一个,等卸了军职,就成了一介凡夫俗子。你是云,我是泥,我们永远没有对等的时候是吗?”
舒婵慌忙摇头,道:“不是!”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就我不可以?”
温在恒喉咙发梗,等了许久她也未回应,只垂首望着池面,如银的月光笼罩着她,清辉飘然,如梦似幻。
舒婵不知如何回答,她的心乱成一团麻,理不出个头绪来。脑海中如过电般闪过很多画面,有个声音破除尘封在她耳边叫嚣:你这种女人就是属菟丝子的……有些人你高攀不起,想都不要想。认清你的身份,你不比你身边的那两个婢女高贵多少。仅靠男人对你的那点怜爱,你翻不了身……
“你不回答,就把对不起收回去。”温在恒见她面色越来越苍白,心下一紧,不敢再逼她,忙缓了语气,温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不好……我,我这个人就是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不招人喜欢,我知道的。时辰不早了,我先回了。”
温在恒怕再待下去气氛会更尴尬,言毕转身便走,才出水榭,被她喊住。
舒婵望着那道颀长孤瘦的身影,难过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嘴唇张了张,艰涩说了句:“你是最好的,从前是,现在也是。”
似有一只手蓦然拨动了琴弦,奏出一串悦耳的音律,温在恒讶然的回转身,看着略显局促的她,片刻后,他笑了,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只是这笑意未达眼底,只是为了安抚她罢了。
她说他是最好的,从前就是最好的,可她却退而求其次。现在他依然是最好的,她照样含混闪避。
在这个中秋月圆夜,可喜的是他们终于团聚了,可悲的是他尝到咫尺天涯的滋味。最好听的话,不一定是最想听到的话。
万里之外,同样皎洁的月,照着静静的疏勒河。
晋帝柴峻迈着虚浮的步子,走到河边,被美酒熏醉的眼眸呆滞的望着粼粼的水面。他方从瓜州行宫赶来,那儿刚举办了场热闹的家宴,妃嫔莺歌燕舞,儿女稚嫩可爱,让他心情欢畅,美酒一杯接一杯的喝,爽朗的笑声一直持续到家宴结束。
他昏沉沉的躺在宽大香软的龙床上,嘴角还带着笑意。称帝三年,江山稳固,朝堂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国库日益丰盈,除了问鼎中原尚未得以实现,其他的他都做到了,能够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了。
他的大晋定都凉州,瓜州很少回了,今年行宫落成,才决定从巨万国务中抽空来此祝祷庆贺。行宫在大将军府旧址上扩建而成,这是他长大的地方,是他曾经的家。角落里的烛火被窗缝里溜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灭,在摇曳的烛光中,半梦半醒的他忽然看见一条长长的甬道,他环顾左右,认出这是连接他家东西院落的甬道。奇书屋
他沿着青灰色的方砖慢慢踱步,前面忽然出现一道人影,一开始忽明忽灭,待那人影走近了,他才瞧得清楚些。她上穿松绿半臂短襦配杏白窄袖小衫,下着茜色长裙,身姿纤细轻盈,头上绾着单螺髻,髻侧插着玉蝶赶花簪。看清簪子的刹那,柴峻的心狂跳起来,也就眨眼间,她那模糊的面容顿时清晰无比的映入他的瞳中。
婵儿!是他的婵儿!
她娇笑着快步向他走来,说重秀你回来啦,清脆的声音在甬道里回响,声声撞击着柴峻的心门。他呆呆的望着她,全然不知自己已潸然泪下。她走到他跟前却未停下来,与他擦肩而过。柴峻伸手去拉,眼见拉到了,手中却空空如也,她的身影继续往前,提着裙子小跑着越来越远……
“婵儿!我在这,你去哪儿?”柴峻边追边喊,只见她的身影往虚空中一扑,便消失了,“婵儿!婵儿!”
柴峻惊叫着坐了起来,值夜的内侍慌慌张的张跑进来,跪在床前,问陛下可是梦魇了。柴峻惊魂未定,一把掀开锦被,赤脚跑了出去。行宫的格局不同于大将军府,柴峻跑到殿外,凭着记忆中的方位,来到宫墙夹道中,一样是长长的通道,一样铺着青灰色的方砖,他焦急的左看右看,就是找不见那道身影……
“人呢?人呢?”柴峻嘶吼,见人就问,问他们有没有看见婵儿。
内侍、宫女、守卫跪了一地,个个面露惶恐之色,个个不知陛下口中的婵儿是谁。耿贵妃闻讯匆匆赶至,扶住摇摇欲倒的柴峻,见他额上满是汗,脸上泪痕未干,心惊之下用衣袖为他轻轻擦拭,柔声安抚。
柴峻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按着额角揉了揉,颓然说道:“是梦,是梦……”
他不小心把镇压在心海深处的猛兽放了出来,做了一个不敢做的梦。果然,他还是触碰不得,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从未减轻过。
柴峻拍了拍耿贵妃的手,说没事了,叫她回去歇息,不用跟着。他回到寝殿,换了衣裳,带着一队护卫,悄悄出了行宫。
一轮圆月挂在暗蓝的夜幕上,月光洒满疏勒河,水面中央波光粼粼,两岸近处暗影浮动。
酒热灼心,柴峻从月上中天站到晨曦微露,始终默然不语,直至酒散心冷,他才挪动僵硬的腿脚,走上河岸,骑上马背,远远望了一眼澹月轩,掉头离开。
世上已无重秀。那个莽撞、幼稚、赤忱的少年,连同他心爱的女郎,在春雪纷落的那日,一并淹死在疏勒河的冰冷深流中。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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