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都是当世名角,这场戏又正是精彩的地方,引得观众们阵阵喝彩,戏楼的顶都快掀翻了。
这场戏张元功听了无数遍,但他依然百看不厌,沈璟写的戏文精彩绝伦,台上的名角还有教过他唱戏的“师傅”,单单是这层关系,就让他对这场戏倾心不已。
可如今他却没心思听戏,苦笑着为身边闷闷不乐的好友斟茶:“嗣哲,你怎的找到这来了?”
“这儿难找吗?你这家伙不在府中又不在梨园,除了这戏园子还能在哪?”张简修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拍了拍桌子:“文勉,英国公!我不求你为家父说话,你就帮忙约束一下勋戚们,让他们不要上疏弹劾家父都不成?”
张元功苦笑着摇了摇头:“嗣哲,你也是关心则乱,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情况?家父在白莲教之乱中自尽身死,我才袭了爵,年纪轻轻的,在勋贵里有什么威望?若非与周老大的这层关系,哪家勋贵会给我脸面?”
张元功又长叹一声,揉了揉脸:“更别说周老大解散京营,剩下的那几万人都交给了我,断了多少勋贵的财路?他们恨不得生吞了我,我出面说话,恐怕适得其反。”
张简修张了张嘴,不得不承认张元功说得对,只能又一掌拍在桌上:“那些家伙,哪里是真的关心什么孝道纲常?还不是一个个趁机对家父、对新政发难?可耻!”
骂了一句,张简修又颓然的坐回椅子:“文勉,不瞒你说,家父这次是犯了众怒了,国子监里不少人也准备去伏阙上疏,都被申先生拦了下来,只能暗戳戳在背后指摘我,这几日我连国子监都不敢去。”
张元功伸手拍了拍张简修的肩膀,劝道:“安心,首辅大人纵横官场几十年,周老大又心向着他,这点风波,能扛过去的。”
“知政也是这般与我说的......”张简修冲着张元功露出一丝苦笑:“我如何不知家父能扛得过去?可这般下去,家父日后要受天下唾骂,一生清名都付之东流了。”
张元功皱了皱眉,劝道:“首辅既然打算夺情,自然是已经做好准备了,嗣哲,你若是扛不住舆论汹汹,不如去南洋找慎之、伯英他们,或者去河套找辅正、子瀚他们,先避避再说。”
“避什么避?家父如此困顿,我现在避出京去,像什么样子?”张简修如炮仗被点燃了一般嚷嚷道:“不走!我就留在京师!明日大大方方去国子监,看那帮家伙能奈我何?”
张元功耸了耸肩表示认同,两人一阵沉默,张简修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文勉,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梨园里不能给家父写几场戏,帮家父说说话?”
张元功无奈的笑了笑:“嗣哲啊,你从小比我这文不成武不就的聪慧多了,你自己会想不清楚?伦理纲常传了几千年了,戏文里唱着的孝道难道还少吗?这事不同以往,人人都认为张阁老理亏,梨园就算出了戏帮阁老说话,这几千年的信仰,又岂是几场戏能够颠覆的?”
张简修一脸纠结,也只能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张元功摇了摇头,又拍了拍张简修的肩膀,正要出声安慰,雅间外忽然传了一阵喧闹声,胖乎乎的孔闻音突然闯了进来,拉着张简修就跑:“快!嗣哲,快随我走,你家出大事了!”
张府被围了,第二次被围了。
只是这次不同,围住张府的不是白莲教众和乱军,而是一群群的官吏。
张简修坐着张元功的轿子,本来是准备仗着英国公的身份偷偷进府的,没想到走到纱帽胡同中间就走不下去了,街上全是穿着花花绿绿官袍的官员,似乎满京师的官吏都跑了过来,把一条本就不怎么宽敞的街道堵得严严实实。
不少官吏见了英国公府的轿子,当即围了上来,义愤填膺的请求英国公出面带领他们向张居正请愿,要张居正丁忧回家。
张元功只能亲自下轿和这些官员周旋,而张简修和孔闻音则悄悄躲进一旁的茶楼里,换了一身士子的服饰,混在人群中向张府挤去。
挤到张府门口,实在是挤不动了,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乌泱泱一片官服,大多是年轻的翰林院官员和言官。
也就这些年轻人能从人堆里挤到前排来。
张府的管家游七站在大门前不停的作揖,宰相门前七品官,这游七平日里仗着张居正的权势,也是个耀武扬威、作威作福的货色,如今见了百官这般大的阵仗,却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瑟瑟发抖,低声下气的劝着围在府前的百官散去。奇书屋
但百官聚在一起就是为了搞事,又岂是几句话能打发的?张府门前人声鼎沸、如同集市一般吵闹不堪,官员们乱糟糟的喊着口号,甚至不少人污言秽语的骂着张居正悖逆人伦、大奸大恶。
有一名年轻的官员见张居正始终不露面,竟然爬上张府门前的石狮子,高喊道:“诸位大人,下官乃是翰林修撰沈懋学,下官那日与赵用贤共同上疏,但奏疏石沉大海,下官又写信与同年张嗣修,让其劝导其父丁忧守制,为其所拒,下官今日来此,便是要与首辅讨个说法!请首辅面见我等!”
张府门前一片“请首辅面见我等”的喊声,顺着人潮扩散出去,声动九天。
张简修气得鼻子都歪了,悄悄跟孔闻音解释道:“沈懋学今科状元,家父惜其才干,把他的奏疏扣了下来,才没让他和吴中行、赵用贤一样廷杖发配,没想到他今日竟然又跑来送死!”
孔闻音挤得脸都白了,呼哧喘了两口气:“嗣哲,我去找你之时,张府门前才围了几十人,如今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今日事看来是无法善了了。”
张简修皱着眉点点头,正要说话,另一尊石狮子上也爬上一个人,高喊道:“诸位大人,下官乃是户部主事赵南星,张居正专权横断,连他的门生都看不下去上疏弹劾,于大人说的不错,张居正纵然无操、莽之心,所行亦操、莽之行!”
说着,赵南星便将头上官帽一摘,奋力抛进张府之中,又将身上的官袍扯下:“奸邪当国,尚能行吾志耶?这官不做也罢!”
他这番行为,换得百官阵阵赞叹之声,也有几名官员一时热血上涌,和他一样扯了官袍、扔了官帽。
赵南星辞官不做的戏演完,见百官一片赞誉之声,胆子也大了起来,指着立在一旁的詹事府詹事王锡爵问道:“王詹事,我等之中你官位最大,为何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王锡爵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詹事府掌管太子教育事务及皇后家事,但如今天子远在边关,大婚都一直拖着没办,又哪有太子给他们管?詹事府就是个清水衙门,他王锡爵官位是大,可压根也没实权啊!
纱帽胡同里那么多有权的大佬,连英国公都在里头,怎么就盯上他了?这赵南星就是看他无权好欺负呗!
但赵南星刚刚赚足了人气,如今直接点了他的名,他不说话也不行,轻轻咳嗽一声,只能硬着头皮挤到游七面前,求见张居正。
游七哪里会放他进去,不停的摆手,嘴里一个劲的拒绝。
但赵南星要的就是这效果,他稳稳站在石狮子上,振臂高呼:“张阁老这也不见、那也不见,是打定主意视百官如无物了吗?首辅不见我等,我等便去见张阁老,闯府!闯府!”
话音刚落,便有几名官员怪叫着冲到张府门前,一把推开游七,趁着张府家丁措手不及之际,冲开大门闯进府去。
有人带头,百官如同得了冲锋的号令,呼啦啦的蜂拥闯进张府,游七被推倒在地,府中的家丁护卫拦都拦不住!
张简修和孔闻音大惊失色,慌忙随着人潮涌向张府,到门前正见游七从百官的脚下爬了出来,缩在门柱子旁发抖,满脸满身都是脚印,脸上鲜血都汇成了河。
张简修赶紧上前将他扶到一旁,游七被踩懵了,在地上坐了一阵,一抬头见张简修和孔闻音立在一边,顿时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四公子,他们踩小的,小的命都快没了.....”
“别哭丧了!”张简修担心父亲的情况,心急如焚,踹了游七一脚:“快去找五城兵马司调兵,还有锦衣卫的刘指挥使,就跟他们说首辅要是给百官殴死了,他们谁担待得起?”
游七也是浑身一震,赶忙爬起来去安排家丁找人。
张简修与孔闻音对视一眼,急急忙忙往灵堂跑。
张居正虽然决定夺情,但父子孝道还是要守的,在张府立了一间灵堂,这几日吃住都在灵堂里,也算是为父守灵了。
刚刚跑到灵堂外,便听见里头一阵阵喧闹声,无数官员大吵大嚷着让张居正丁忧守制,声量大得似乎能把灵堂天花板给掀了。
张简修和孔闻音拼命往里头挤,过了一阵,听得一声如雷一般的怒吼,乃是忍无可忍的王锡爵怒斥道:“够了!有理不在声高,尔等身为朝廷百官,强闯首辅宅邸已是不敬,如今又吵闹灵堂、惊扰逝者,尔等是一点为官的体面都不要了吗?”
人嘛,到底对逝者还有几分敬意,喧闹声逐渐小了下来,张居正的声音响了起来:“诸位为维护纲常伦理,强闯本官府邸、喧闹家父灵堂,本官都能理解,但本官夺情,乃是天子圣旨,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本官又如何能够抗旨不遵呢?”
“纲常天下之本,纲常紊乱则天下必乱!”沈懋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阁老一心为国,岂不知这纲常伦理的重量?天子年幼,首辅乃百官之首,又是天子帝师,正应为天下表率!”
“天子已是亲政,如何能称年幼?”有一名官员大叫起来:“天子如此乱命,正是阁老教导不足的过错!请阁老丁忧守制、以身作则规范天子,否则这大明天下,如何能长久?”
“胡言乱语,闭嘴!”王锡爵见越说越过分,当即斥责一声,转移了话题:“阁老,夺情之事暂且不论,赵用贤、吴中行等人所言乃是人伦正道、君子之言,虽说言语激烈、口无遮拦,但也受了廷杖之刑,如何又要发配边关?阁老,他们都是您的门生,往日里也为阁老做了不少事,阁老于心何忍啊!”
“既是本官的学生,又为何要弹劾本官?于慎行弹劾本官,本官可曾说过什么?”张居正语气有些愤愤不平:“沽名钓誉、踩着师长去士林扬名,到你们口中反成了君子吗?”
张居正这番话似乎点燃了百官的怒火,有一人跳出来骂道:“张阁老,你悖逆纲常、恋权专断,所行所为犹如操、莽,这天下反对你的人,都是君子!”
“屁话!”张简修终于挤进了灵堂,见父亲被百官凌迫得差点下跪,顿时脸涨得通红:“什么狗屁君子!一个个人伦纲常挂在嘴上,却强闯我阿爷灵堂,一个个礼制喊着,按制强闯首辅宅邸应当如何?按制见到首辅应当行何礼数?按制辱骂当朝首辅应当受何刑罚?”
张简修深吸一口气,冲着满屋子的官员吼道:“尔等有几个真如于大人一般坦坦荡荡,是为纲常伦理而来?就是一群沽名钓誉的小人,何必装作大言不惭的狗屁模样?”
百官都是一阵脸红,有气急败坏的当即就要和张简修对骂,却被身旁的人按住。
占据道德制高点骂骂张居正,还能混个法不责众,可当着张居正的面骂他儿子那就是找死,更别说张四公子还简在帝心了。
一时间竟无人敢说话,灵堂里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之中。
正在此时,却见一排锦衣卫闯进府中,挥着木棍驱赶着府中的官吏。
刘守有亲自来了,到了灵堂见此情况,当即怒斥道:“尔等身为朝廷命官,竟然强闯首辅宅邸,成何体统?还不速速散去!来人,不愿离去的统统送去北镇抚司衙门关着!”
百官不情不愿,赵南星又高喊道:“刘指挥使,不是我等狂悖无礼,实在是奏疏石沉大海,我等无奈才出此下策讨个说法!”
“递不上奏疏就强闯首辅宅邸,什么狗屁理由!”刘守有骂了一句,瞅了张居正一眼,叹了口气:“统统散去!天子车驾已自归化城返宣府,不日就将返京,尔等有何话,到时面圣再说!” 奇书屋为你提供最快的万历朱翊钧张居正更新,第4章 闯府免费阅读。https://www.yanbk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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