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的神情,在拿起手机的瞬间,从懒散变成漠然,像是一张人皮面具,紧紧贴合着凌厉的五官。
接通。
视频画面中,投放着一张立体削瘦、冷峻沉静的脸。
男人看起来四五十岁,茂密的黑发间夹杂着几缕灰白,没有传统科研人员严正肃穆的刻板印象,反倒带着几分端方雅正的书卷气。
单看外貌,他的形象并非迟厌心里根深蒂固的科研狂魔,而是一位阅历颇丰、久经沉淀的读书人。
抛去岁月的刻痕,男人与迟厌相貌有七八分相似。
不过,两人的气质大不相同,这种气质,让外貌上的相似度被削弱了一两分。
这个男人,就是贺迟厌的父亲,贺鼎骞。
“爸。”
迟厌语气生涩,音节中听不出丝毫重逢的喜悦。
贺鼎骞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嗯”了声。
显然,他并不擅长和自己的儿子打交道,或者说,他不擅长和「人」打交道。
两人一个比一个的惜字如金。
本该轻松对话的父子局,俨然流露出了高端商战谈判的味道。
隔着万水千山的父子俩,望着彼此的屏幕,相对无言,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落地窗外的余晖早已散尽,暮色悄然爬上了迟厌沉闷的心头。
“稍等,开个灯。”迟厌率先打破寂然的气氛。
他躬身前倾,拿起遥控器盲按了下,霎时光明。
贺鼎骞敏锐观察到迟厌眼角惺忪的水波,斟酌出声:“刚睡醒?”
迟厌微怔,抿唇回道:“不算。”
贺鼎骞下意识皱了下眉,他仍旧不太习惯儿子口中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在纯粹的科学世界里,一切问题都具备准确性和唯一性。
可在自己儿子的世界里,一切问题的准确和唯一,只取决于他瞬息万变的心情……
养儿子果然还是比搞研究难千万倍。
许久未曾生起的念头,再次浮上贺鼎骞的心头。
家庭不易,亲爹叹气。
贺鼎骞突然道:“抱歉,去年没有陪你们过年。”
迟厌面不改色,眼眸微垂,“嗯,没事。”
他从来都不清楚父亲的事业究竟是什么,但不妨碍他明白,【课题实验比天大】这句话在父亲心里的分量。
对此,迟厌早已习以为常,并选择尊重他的选择。
所以当迟厌毅然选择音乐这条路时,他的父亲以自己尊重他的方式,尊重了自己的选择。
他说:“你有自己人生的享受权,当然包括选择权。”
尽管自己选择的是一条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路。
尽管这条路从他的角度,很难认同。
但他依旧选择了尊重和理解,就像自己从始至终尊重并开始理解他一样。
爷爷兴许也怕他走父亲的老路,怕他也成为家庭中的编外人员,所以意外的没有多加干预。
爷爷说:“春花莫厌早,秋草莫厌迟,这是你的名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和价值,你找到了自己的路,爷爷为你感到高兴。”
…
曾经来自家庭成员每一句重要的话,迟厌其实通通都记得。
得益于父辈物质和精神上的支持,让他这二十多年,从未遭过什么大罪,就连小时候和别人干架,也没输过……
他的人生可以用八个字高度概括:顺风顺水,一马平川。m.ýáńbkj.ćőm
唯一吃过的苦,可能只有在和父亲的相处中了。
家庭不易,儿子叹气。
思绪拉回,迟厌调整了下手机角度,微微酸涩的手指得到缓解。
“您的课题结束了?”
迟厌破天荒的主动关心,让贺鼎骞一愣,冷硬的唇线放松少许,放缓语气“嗯”了声。
迟厌漫不经心的问:“顺利吗?”
贺鼎骞面部线条柔和下来,眼神中潜藏着几分意外,唇角彻底松散。
兴许是年纪大了,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心里竟生出几分欣慰。
贺鼎骞每次与儿子见面,都是以年为单位,因此每次见面都很陌生。
别人家孩子的成长轨迹,像是细水长流的连续剧。迟厌的成长轨迹,却像定格动画,一帧一帧突兀成长,每一帧跨度都很大。
贺鼎骞在脑海中回顾以往的那十几帧画面,再看着眼前的这幅。直至今日,他才恍然发觉,自己这个儿子,似乎真的长大了。
此刻,贺鼎骞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流畅的表达,仅限于专业研讨时的学术语,并不适用于眼下。于是,他有些无奈的“嗯”了声。
父亲简单到敷衍的回答,迟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他闪了下眼睫,又漫不经心的问:“您在家?”
贺鼎骞:“嗯。”回应完,紧接着蹙了下眉,松弛的唇线绷了绷,沉吟片刻:“我取几件衣服。”
顿了顿,没等迟厌再度开口问,淡淡地交代道:“晚饭后回所里。”算是解释。
贺家晚饭一般在下午六点,这是顾忌贺鼎骞在研究所的用餐时间,而定下的规矩,也是他对这个家唯一的影响力。
所以按照话里的意思理解,自己打破了他晚饭后回所里的计划,这是以往从未发生过的情况。
迟厌心中隐隐有所触动,面色却如常。他“嗯”了声,没有过多表示。
儿子并不关心,也不感兴趣。
这是贺鼎骞刻入骨髓的洞察力,迅速给出的反馈,于是他点到即止,未再多言。
潦草的寒暄结束后,贺鼎骞低头眼腕上老旧的机械表,直入主题,“我时间有限,长话短说。”
迟厌注意到了那块表,那是他当年用第一桶金买的礼物,由爷爷代为转交,没想到他竟然戴到了现在。
微垂的眼眸将情绪半掩,他轻声道:“嗯,您说。”
贺鼎骞沉声说:“今天联系你,是想继续和你谈谈下午电话中的问题。”
“关于你的母亲。”
迟厌终究还存着几分少年心性,没沉住气,言词中夹着他自己未曾察觉的刻薄。
“据我所知,她只是一名过世多年的佚名志愿者,时隔多年,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谈的必要。”
“难道您是想让我在中元节,给她上一炷孤魂野鬼的香?”
迟厌扯了扯嘴角,“我想这个更没什么必要吧?”
贺鼎骞沉默地听迟厌发泄内心的不满,没有安慰,也没有训斥,只是静静的注视,注视着神情生动的他,就像是看着不同的自己。
他从未期盼过儿子会对自己笑,不过,现在会跟自己动怒发火,似乎也挺好的。
至于笑,贺鼎骞想留给他的母亲,或者让他的母亲带给他。
他虽然是个不够格的父亲,但是同样有着作为父亲的自私。所以产生了这样卑鄙的想法,并且已经实践出了第一步。
于是,在迟厌无力的以沉默收尾时,贺鼎骞从容道:“你生物意义上的母亲,还活着。”
声音不大,落在迟厌耳边,却犹如洪钟,他的瞳孔蓦地放大,整个人呆愣在了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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